暈眩，往往是外地人對重慶的第一印象。
從路邊的入口走進建築，經驗告訴你身在1樓，但門牌卻告訴你，此刻身處9樓。
人們把這種暈眩帶來的感受歸納成魔幻。
海陸空一體的城市格局；24層的房子，沒有電梯，不管你住哪層，走樓梯最多走9層；高德地圖顯示兩人相距200米，步行需要20分鐘；
夜，把這種魔幻演繹到了極致：山勢起伏之間高樓燈光交相輝映；萬家燈火點亮兩岸燦若星河；輕軌穿梭在江面與山林間；在高樓簇擁下，洪崖洞閃耀光芒……
整個城市，有一種勃勃生機，有一種野性的力量。
這種力量來自山水的對抗，而不是妥協。
當夜晚降臨，溫柔夜色與這種不妥協發生奇妙化學反應，獨屬於重慶的硬核溫柔應運而生。
沒有深夜食堂，只有深夜戰場
凌晨3點，28歲的便利店老闆王琨準備打烊，這是他當老闆的第126天。
此前他做過基金經理，跑過院線經營。開便利店的初心是因為受到刺激：2年前，一位朋友聽從王琨的建議，開了便利店，從此 “發了”，還開了連鎖。
當初提建議的王琨仍舊朝九晚五拿薪水，心裡很不是滋味。
於是在2個月內，排除萬難，王琨自己的小店開張了。貨必須高大上！巧克力蛋必須是健達，辣條要衛龍，堅果要三隻松鼠。
營業時間必須足夠長！他的店在魯能星城一街區，是整個街區唯一一家開到凌晨3點的便利店。
經營到凌晨3點是王琨市場調查以後做的決定。附近的便利店12點左右都會打烊，他需要3個小時的時間為自己打開局面。
他做過統計，開店4個月，12點到凌晨3點期間，平均每天賣出10.5包方便麵，12.2瓶農夫山泉，10.8瓶怡寶，13.2瓶可樂以及4.2包杜蕾斯。這個數據是下午6點到9點的1倍多。
夜色襲來，30平米的便利店，幾塊錢的小本生意，依然有商戰在上演。
一位老大爺，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會在半夜走進王琨的店，把商品價格標籤仔細看清楚。
第二天，那家小超市相同產品的價格就會比王琨的價格低5毛。時不時還有人在客人多的時間段質問：“這個東西你為啥子要比隔壁店賣得貴？”
這讓王琨很不爽，不知道是把老大爺趕出去，還是一起降價。糾結了幾天，此後每次有客人質疑價格，王琨就回：你去隔壁買吧！
老人家再來，王琨還主動告知價格，笑看對方侷促的反應。
正面剛，是重慶人潛意識裡的戰術。
推門是江，抬腳是坡，常年多霧、陡坡、峭壁、懸崖居多、本來就不是宜居的自然條件。
遇到江，橋，直截了當就過去了。遇到山路和梯坎，變著花樣也修好了。
正面應對困難，是重慶人的求生之道。
最近，王琨準備把進貨系統換成零售通系統。他研究過，這個系統能做到真正的智能化，可以給出周圍人群畫像，沉澱數據，
更多的佈局，在悄悄進行。
冰箱裡的健怡可樂喝沙拉，是為那幾個晚上10點半才下班的健身教練準備的。店裡有一種煙，叫招財貓，只有一位客人買，王琨也願意專門為他進貨。層出不窮的網紅產品，挖地三尺都要安排上！
幾塊錢的事情，未必還要老子打低級別的價格戰嘛?
在王琨的計劃中，他未來還會開很多家店，勢必也會迎來更大的挑戰， “大不了重新來過！”
就像家門口的嘉陵江，漲了又落，落了又漲，人生常態。
江湖在變，人和規矩不能變
每個城市都有一條街屬於夜晚，這條街在重慶，叫九街。
如果要問九街和其他街有什麼不一樣？答案是：九街屬於所有人。
20歲出頭的年輕人在SPACE嗨翻,40歲的中年人在音樂餐廳聊天。
除了歌舞昇平的夜場，也有人間煙火的大排檔。咖啡館凌晨1點才打烊，凌晨3點從臺北純K走出來，路邊還有賣花的小店、麵包房和小麵館。
九街把所有不願睡的人照顧得很好。
稍早一點，9點鐘，你甚至可以看到，孩子們在街頭拿著水槍嬉戲追逐。一家人攜老扶幼遛彎，沒有人會覺得他們不該出現在這裡。
重慶城雖然建得層次分明，但重慶人卻不大在意階層身份。
葉大哥在九街開店近10年，親眼見證了九街從“一排爛房子”變成全重慶最具活力的聚集地之一，也見證了無數開豪車打扮得體的人，為了一碗小面或是一段情，蹲在路邊埋頭吃麵或放聲痛哭。
嚴格意義上來講，葉大哥的小店開在九街的背街。8年前，這家門面的租金是4000元，今年房東給葉大哥說，房租12000元。
葉大哥是江西人，但除非他自動暴露，沒有人能識別出他的祖籍。光頭、煙嗓、中等身材配啤酒肚，背心短褲剎拖鞋，外加一口地道的重慶話。
深夜小店，內坐一個戴金鍊子的大哥，一般人不喝點酒，不敢在店裡久留。
如今，葉大哥的兒子也加入了經營。
攝影：陳廷國
進貨盤貨財務都由小葉一力承擔。剛開始，葉大哥看兒子不去批發市場拿貨，天天看手機，生出後繼無人的淒涼感。
後來發現兒子在手機上訂的貨更好賣，價格也低些，還有專門人負責回訪，也就慢慢放手了。“反正是新玩意兒，我搞不懂！”
老婆勸葉大哥休息，葉大哥不放心。
兒子雖然能用手機管店，但晚上遇到喝醉找麻煩的人，還是差些火候。
“戴個眼鏡，太斯文了。有些人就是借酒裝瘋，你沒得點手段，鎮不住！”
重慶是長江上重要的水陸碼頭，碼頭文化滋養著這方土地，不管你是哪裡人，來了我的碼頭，就要守我的規矩。
不講級別、地位高低，人人稱兄道弟，只講江湖道義。
這些年，葉大哥的店收留過被人尾隨不敢獨自回家的姑娘，寬慰過遇到傷心事，一直喝悶酒的小夥子，也打發過好幾撥借酒鬧事的年輕人。
不夜九街，有酒有肉有音樂，更有江湖氣。
風塵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晚上10點半，住在馬路對面的大姐又準時出現在阮光華的店裡。買的還是兩包15塊錢的滕王閣香菸。
阮光華看了看錶，離大姐開出租車的老公出現，還有有30分鐘。
34分鐘後，大姐的老公出現。兩口子就站在阮的店門口抽菸。抽完煙，一人一包煙帶走，男的繼續開工，女的上樓睡覺。
風雨不改，已經有2年了。而阮光華的這家店，已經開了10年。
攝影：陳廷國
福建人阮光華來重慶20年，娶了重慶妹子當老婆，在花卉園開了一家雜貨鋪。
花卉園周圍多是老式居民樓。路窄、房子舊，梯坎比平路多，唯一的優點是抬腳就可以到地鐵口。
入夜，路燈昏黃。只有阮光華的小店亮如白晝。
這家藏在老舊居民區營業到12點的小店，在夜色的掩護下，默默記錄著普通人的故事。
一位11點多來店裡買蠔油的嬢嬢，結賬時，嬢嬢為自己解釋:“刷抖音刷到居然有放蠔油的豬腳杆，是甜的。我要做給孫兒吃，怕明天搞不贏，今天就要把佐料備齊！”
甜口豬腳杆是做給孫兒吃的，那包火鍋底料恐怕還是給自己買的。
攝影：陳廷國
阮光華一般不和客人們閒聊，他有自己的煩心事。
開店之前，阮光華跑了十多年的快消品代理。因為有豐富的批發經驗，進貨選品，阮心裡都門兒清。他也會用零售通這種訂貨軟件，但更多的是為了活動時的折扣。
相比數據，阮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經驗和人脈。
只是近段時間，經驗失靈的事頻率增高了。
今年走紅的“網紅”雙黃蛋雪糕，阮就沒有進貨，還是被客人詢問了幾次，他才意識到，零售通上面推薦過這個奇怪的產品，他覺得賣不動，就沒理會。
阮有點小後悔。“這個東西（零售通），還是有點用處。
小店一個月大概能賺一萬塊。為了增加收入，阮光華曾考慮做一個菜鳥驛站，但又擔心一個人忙不過來，招人又要增加成本。老婆提出辭職來幫忙，他又覺得兩個人都在店裡，無暇照顧兒子。
至今，阮光華都還沒有做出決定。
過日子，就是拼命活出個樣子
晚上10點，最後一批遊客從歡樂谷大門走出，都是年輕人，商量著去哪裡吃宵夜，興奮、快樂還掛在臉上。
看著這群年輕人，張姐更焦慮了。
今年，重慶幾次“入夏”失敗，幾家水上樂園都沒有往年火爆。35歲的張姐守著一家店，天天都“焦麻”了。
張姐的天貓小店開在歡樂谷對面。
她曾在南坪汽車站附近開過一家小店，旁邊是一家天貓小店，客人總比張姐家的要多一些。
偶爾聽到行人約見面，“就在天貓小店那裡，很大一個紅牌子呀。”
張姐也想給自己要個紅牌子。
聽年輕人說，這叫“蹭流量”，蹭的是天貓流量。
攝影：陳廷國
打聽得知，天貓小店對店鋪面積有要求，自己的店太小了。當看到歡樂谷大門對面有合適的鋪面，張姐就決定搬過來。張姐精明：來歡樂谷玩的都是年輕人，認天貓的牌子，人流量也有保證。
沒想到，地鐵6號線國博線出口直接修到了歡樂谷大門口，人流被截走，張姐只能“撿漏”。
撿漏歸撿漏，生意還是要繼續做下去的。
2019年中國“堵城”排行榜，重慶排名第一。有趣的是，重慶平均車速達30.7KM/h，在超大城市中也排名第一。
習慣了爬坡上坎的重慶人，再堵也有一顆狂奔的心。
南坪的天貓小店憑一個招牌就能拉客，對張姐刺激很大。世界在變，新的形式層出不窮，張姐不想落後。所以這家店該怎麼經營，如何裝修，如何鋪貨，張姐都不想沿用老路。
張姐跑遍了城裡的便利店，老公覺得張姐就是瞎折騰。但他還是陪著張姐跑遍全城，認真記下她的“學習心得”。
張姐把店隔成了兩層，樓上貨架碼著的是方便麵和幾張板凳桌子。方便麵可以現泡，累了可以休息，張姐從來不趕人走。
因為這個二樓，旁邊工地的工人，樓上快捷酒店的客人都更願意到張姐店裡。中午吃了飯，打個盹兒，等人時有個地方吹冷氣玩手機。
“他只要進來坐一坐，總會帶點東西走的。”張姐對自己的這個創新很得意。
攝影：陳廷國
歡樂谷的活動越來越多，也帶動了張姐的生意。眼看著暑假已經結束，張姐問老公：“暑假過了啷個辦哦？”老公悶聲悶氣地回答：“你說啷個辦，就啷個辦撒。”
所有的蕩氣迴腸，都是為了平凡的美好
凌晨1點，鯉魚池，總財老火鍋旁。
劉大爺苦口婆心地勸一個腿腳不方便的中年人少喝酒，最後乾脆招了一輛出租車，把爛醉如泥的他送回家。
早上6點出攤，晚上1點收攤，劉大爺一個人守著9平米的雜貨鋪。
攝影：糜好奇
對每個客人說謝謝，見到誰都笑眯眯，是劉大爺的經營策略。“只有服務態度好，生意才能好。”
隨著周邊的餐飲娛樂業態越來越來豐富，劉大爺的雜貨鋪也迎來了春天：一天的流水3000元左右，而這家小店的房租一個月只要1000元。
劉大爺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劉大爺家裡有11個兄弟姐妹，從前吃不飽飯，上世紀70年代末從萬州老家到了重慶，擺過水果攤，也在工地上幹過活，當過棒棒，擺過煙攤兒。如今不僅自己開了小店，還給大兒子買房結婚娶媳婦。
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
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從來沒有被馴服。夜還在繼續，硬核城市，也有溫柔的出口。
這些夜色小店是城市不可或缺的單元，也是最為樸實的風景。它們是解憂雜貨鋪，是時光裡的長情，是路燈下一去不回頭的告別。
小店承載的是真實的生活，日復一日，燈火通明。
當你站在任何一座高點，俯瞰這座城市時，不要忘了，它之所以在發展進步，是因為有無數個像阮光華、葉大哥、劉大爺、張姐這樣努力過著每一天的普通人。
因為，所有的蕩氣迴腸，都是為了平凡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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