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月黃昏後,佇立露沾身;莫問我為誰,我自待伊人。”
這是柿本人麻呂所作的一首和歌,令我想到此時正濃的秋意。秋天是石蒜(Lycoris radiata)開花的季節,而石蒜是江浙一帶的網紅植物,說它網紅,無非是因為它的兩個文藝到四十五度憂傷的俗名:“曼殊沙華”和“彼岸花”。不過俗名稍後再議論,我們先來看看石蒜是一種何等有趣的植物。
不是打碗花,是打破碗花!
石蒜非蒜,有人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總是會想到吃。不過石蒜不能入口,雖然入口不至於致命,但讓你上吐下瀉沒得說。於是老一輩人對石蒜心存芥蒂,稱其為“打破碗花”,傳說摸了它就會打破碗,讓小孩子不敢觸碰。很多人對“打”、“破”、“碗”、 “花”這幾個字排列組合的名字都不陌生,它是植物裡蛇蠍美人的代名詞,但凡花好看卻渾身有毒的,都會得此殊榮,銀蓮花屬的打破碗花花(Anemone hupehensis)、旋花科的打碗花(Calystegia hederacea)都因為有毒而如此得名。
石蒜鄰人而居。火紅色花在秋天常常出現在田埂、或人們修田拋棄的廢料堆上,有些不中用的貧瘠土地,亦做墳地,石蒜也喜歡搖曳其間,秋華火紅樂此不疲。人們討厭它,覺得它延綿不絕,清理不淨。
石蒜是典型的球根植物,石蒜的本體是藏匿在土壤碎石中的鱗莖球,它在夏末秋初生出花薹[tái],在高挺挺的花薹頂端開出傘型的紅色花序,開花後才長出葉子。在沒有人類打擾的土地上,石蒜完成授粉的花,就會產生帶著薄翅一般膜狀種皮的種子,憑藉風來擴散領地。而石蒜的鱗莖則可以長出眾多小球莖,擴大自己的勢力。
不結果照樣紅遍天下
石蒜的強大生命力,在遇到人類時體現得淋漓盡致。石蒜本是林下或石質土壤常見的植物,在平原上是極其少見的。人類開墾荒地,砍伐樹木,建造適合自己種植作物的良田,原本是破壞了石蒜所生存的環境。但是石蒜非但沒有絕跡,反倒依靠人的農業行為變得越發常見。
人類砍伐樹木,將林地的土壤破碎平整,石蒜的鱗莖雖然也被打碎。但鱗莖有極強的再生能力,碎片可以在土壤中發育成小球莖。人類開墾荒地,祛除了石蒜的競爭者,石蒜自然會在新開墾的天地裡生長。不過人類不會讓石蒜在田地裡肆意繁殖,挖出的鱗莖丟棄在田埂或者是田地周圍,石蒜便可以放肆生長。人類建造的溝渠,還會將石蒜的小鱗莖隨水沖走。於是只要有人的地方,石蒜都會成片生長。
不過石蒜脫離林地環境之後,它的本性並沒有改變。石蒜秋天長葉的習慣,是適應林地秋天落葉的自然規律。秋冬樹葉落去,陽光可以透過樹冠照到原本陰暗的林下,石蒜就是依靠冬日的陽光來積攢養分。而到了夏天,林蔭遮蔽,它則通過休眠來節省消耗。石蒜是石蒜屬開花最遲的物種,石蒜秋季開花,可以
躲開夏日其他花朵對傳粉者的競爭,從而確保它可以自然授粉。更有趣的是,我們其實很少見到石蒜成熟的果實,尤其是和人類接近的石蒜,它們通常不會結果。而結果的石蒜,往往是生長在與人類較遠的山間溪谷,石蒜原本生活的環境裡。為什麼離人類近的石蒜不結果呢?原因是依靠人類繁衍後代的石蒜,是染色體核型為三倍體的種類。
這個類型可能源自某個自然變異產生的三倍體後代,雖然它無法通過結籽繁殖,但它的鱗莖不經意被人破碎帶走並繁衍,於是它便隨著人類的足跡走遍大江南北。而普通的二倍體植株,可能無法適應人類過於裸露的環境,變得稀少,適應性更強的三倍體便成為主流。
土味“石蒜”變身“彼岸花”
三倍體的石蒜不僅成為中國江浙地區廣佈的種類,還隨著稻作文明被帶到了日本和朝鮮,在本不會出現的島嶼上生根發芽。日本人喜歡把秋天火紅的石蒜栽在田間地頭,或者水渠路邊,利用石蒜的毒性來防止鼠類對作物的破壞。
正如開頭那句詩中所說一樣,曾經在中國人眼裡最常見且最不起眼的石蒜,到了日本,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到底發生了什麼呢?這要從石蒜最流行的兩個俗名“彼岸花”和“曼殊沙華”說起。
東亞文化圈裡,講究陰陽二分,每一年可以分成為陽的“暑”和為陰的“寒”。在中國古代,一年中有四個時間是非常重要的,按照“太初曆”的算法,這四個時間分別是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其中春分與秋分最為重要,因為農業為本的中國,這兩個節氣是指導民眾一年農耕的重要時間節點。
二十四節氣傳到日本之後,春分和秋分同樣得到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日本把春分和秋分稱為“彼岸”。這個名字來自每一天的“黃昏之時”,日本人認為春分秋分,和每一天的黃昏一樣,都是“陰陽交界”的重要時間點。由於黃昏是陰陽交替的時候,這個時間點還有“與另一世界交流”的意味。
在日本,“彼岸時”盛開的花叫做“彼岸花”,佔據了這個重要的時間點,地位也非同一般。春分時節,山上的大葉早櫻(Cerasus subhirtella)盛開,此時日本的農作正式開始,因此大葉早櫻在日本被稱作“彼岸櫻”,亦稱“春彼岸”。觀賞櫻花中有名的“江戶彼岸”正是江戶(東京)所產的大葉早櫻。秋分前後,剛好是火紅的石蒜盛開的季節,於是石蒜便得名“秋彼岸”,亦稱“彼岸花”。
佛系花花“曼殊沙華”
日本的文化是個雜糅著各種外來文化的奇葩。在古代中國,春分和秋分的重要性,源於原始的鬼神崇拜。春分開始,萬物生髮,是人的時間,此時人要農耕勞作。秋分則是鬼神的時間 ,萬物凋零,人準備休息,祭祀祖先和神祗。
佛教傳入日本後,日本人把對春分、秋分的理解和佛教結合在一起。在佛教的教義中,現世是充滿煩惱和紛擾的“此岸”,佛涅槃之後所抵達的無煩惱無我無相的世界則是“彼岸”。於是日本人認為,春之彼岸,鮮花盛開,萬物生於“此岸”,而秋之彼岸,則是神鬼出沒,萬物完結的“彼岸”。春花爛漫,自是人的世界,而秋花凋零之時,便是此去無返的
佛國世界了。石蒜花的盛開,火紅而深邃,彷彿是烈焰對人世的最後焚燬,接下來的便是涅槃重生。佛教的《大般涅槃經》,描述了佛涅槃的故事。佛在菩提樹下涅槃,其弟子阿難與眾力士將佛祖置於華美的梓宮之中。此時香霧昇華,伎樂歌頌,空中諸佛諸天灑下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殊沙華,摩訶曼殊沙華四樣天界寶花為佛祖供養。
天界寶花的名字,是梵文直接音譯而來的,其物並無實際所指。曼陀羅華意為白色團花,而曼殊沙華則是紅色團花。“摩訶”梵文意為“大”,那天界四寶花正是大小不一紅白兩色的團花。石蒜開在秋之彼岸時,火紅如團,於是,日本人就硬給它安上了曼殊沙華的名號。秋天開的石蒜,在東洋人的包裝下,先成為彼岸花,後成為曼殊沙華。其間的文化變遷回溯起來,倒也有些趣味。
寂寞開無主的本土花
在中國,石蒜並沒有這些厚重得讓人喘不上氣的含義,它在鄉野常見,尤其是在人們開墾荒地之後堆砌廢料的地方。因為肥大如蒜頭的鱗莖常生長在碎石渣土上,於是得名石蒜。
石蒜的名字聽上去毫無幻想的餘地,近年來,由於來自日本的影視文本,“彼岸花”、“曼殊沙華”這兩個高洋上名字的流行,中國人開始遺忘“石蒜”這個“土名”。在如今的傷感文學中,“彼岸花”和“曼殊沙華”已經完全把“石蒜”替代了。(日曆娘:石蒜還有一個俗名“蟑螂花”,怕不怕?)
其實這兩個詞並不惹人厭。只是“彼岸花”本身不單指石蒜,“曼殊沙華”亦可解釋為紅色蓮花,如果不知其本意,肆意將它們按在一個具體所指上,未免有些望文生義的淺薄。由此我又想到,在西藏旅遊的時候,導遊們叫秋英(Cosmos bipinnata)為“格桑花”,稱其為“藏族同胞神聖的幸福之花”,其實它是產自美洲的野花。那些真正屬於中國本土的野花,卻沒法得到人們應有的尊重,被來來往往的遊人們肆意踐踏。
那些曾經承載著我們文明故事的植物,是否也站在真正傳統的彼岸,望著此岸的我們,長嘆到“莫問我是誰,我自待伊人”呢?
果殼
ID:Guokr42
果殼整天都在科普些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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