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從何而來

作為“現代新儒家”,馮友蘭先生為中國哲學做出的貢獻是無可比擬的。他的著作《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貞元六書》等已成為20世紀中國學術的重要經典,對中國現當代學界乃至國外學界影響深遠。

關於道學中的心學之集大成者王守仁,馮友蘭先生曾對此做出過詳細論述。在之前分享的文章中,我們瞭解到馮先生對王守仁《大學問》的細緻闡述。今天,我們繼續通過馮先生的論述,從“良知”的角度學習陽明心學。

“致良知”與“知行合一”

“良知”又從何而來呢?王守仁在《大學問》中已經作了說明。他在《傳習錄》中說:“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慾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慾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傳習錄下》,《王文成公全書》卷三)陸九淵說:“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王守仁在這裡所說的就是陸九淵的那個意思。

這裡所說的“心”,陸九淵和王守仁稱為“心之本體”和“本心”,這個“本心”是每個人所都有的公共的“心”。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具體的人,必須有一個身體。王守仁在《大學問》中說:“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形骸就是一個人的身體。每一個人都以他自己的身體為“我”,而和一切別的東西對立起來,這就是私。一個人的身體是“私”的根本。人有了身體,他的思想行動往往都以他的身體的利益為出發點。這就是王守仁所說的從“軀殼上起念”(《傳習錄上》,《王文成公全書》卷一),這種“起念”就是“私慾”。人有了私慾,他的本心就要為私慾所遮蔽,好像空中有浮雲,太陽的光輝就要為浮雲所遮蔽,但是,浮雲總不能完全遮蔽太陽的光輝,私慾總不能完全遮蔽“本心”的靈明。“本心”的靈明總還有所表現,這個表現就是人的分別善惡的能力。這是每一個人都不需要學習而自然就有的認識能力,所以稱為“良知”。“良知”並不是全知,它的能力就是限於分辨善惡。王守仁並不是說,人有了“良知”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能力。人可以不研究飛機的原理,而就能製造飛機,不學習開汽車的技術,而就能開汽車,這完全是誤解。

馮友蘭 |“良知”從何而來

陽明講學圖

“良知”的能力雖然有一定的限制,但它確實是人之理的重要內容。道學認為人和其他動物的分別就在於人能分別善惡,作道德的判斷,所以要窮人理。要窮人理就要儘量發揮“良知”的作用,這就是“致良知”。

王守仁講“良知”,並不是一般地講認識論。“良知”是知,“致良知”是行,這個“行”也不是般的行。他講“知行合一”,並不是一般地講認識和行為的關係,也不是一般地講理論和實踐的關係。“知行合一”是王守仁哲學思想中的一個重要部分,他所講的“知行合一”也就是“致良知”。

《傳習錄》中有一條說:“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怎地便罷。......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王文成公全書》卷一)

照這個說法,人心之本體,在其不為私慾所蔽時,知行只是一回事。王守仁引孟軻所舉的例以為說明。孟軻說:一個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必有怵惕惻隱之心”(同上)。如果順這個心自然發展,他必然要跑去救這個小孩,他為的是什麼呢?他並不是想以此同孩子的父母交朋友,也不是想以此得到群眾的稱讚,他並不為什麼,只是他的心的自然的反應,這就是他的“良知”的表現。順著這個表現的自然發展,他必須要去教那個孩子。他的“怵惕惻隱之心”是知,跑去救孩子是行。這就是王守仁所說的“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如果在這個時候,這個人的心若有轉念,或因畏難而不往,或因惡其父母而不往,則有知而無行,這並不是知行的本體,這就是為私慾所蔽。

馮友蘭 |“良知”從何而來

孟子性善圖

這個人的“怵惕惻隱之心”,是他最初的反應,道學家們稱為“初念”。順著這個“初念”,他必然要去救那個孩子。他如果轉了念頭,而不去救,這個轉了的念頭,道學家稱為轉念。這個轉念很重要,因為有了轉念,他就不順著他的良知行動,這就離開了他的良知,不“致良知”了。道學家們常說:“初念是聖賢,轉念是禽獸。”

照王守仁的說法,良知對於善惡的辨別,是一種直覺的認識,並不是一種道德的判斷,就是說,是一種直接的反應,並不是經過思考而得到的命題。簡單地說,它是一種直覺,不是一種知識。語錄記載說:“先生嘗謂,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聖人。直初時聞之覺甚易,後體驗得來,此個功夫著實是難。如一念雖知好善惡惡,然不知不覺又夾雜去了。才有夾雜,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的心。善能實實的好,是無念不善矣。惡能實實的惡,是無念及惡矣。如何不是聖人?故聖人之學只是一誠而已。”(《傳習錄下》,《王文成公全書》卷三)

馮友蘭 |“良知”從何而來

陸九淵像

照王守仁的說法,良知的“知”是每一個人都有的,無論什麼人,遇到什麼事情,他的良知都啟示他應該怎樣做,怎樣做是善,怎樣做是惡。就這一方面說,“滿街都是聖人”。但並不是任何人,遇見任何事,都能照著良知去做,都能“致良知”。是聖人或不是聖人,關鍵在於那個“致”字。陸九淵說了許多話,著重在於說明人都有良知;王守仁也說了許多話,著重在於“致良知”。就是說,陸九淵對於“行”說得不夠,

王守仁特別著重“行”。所謂“知行合一”的要點,就是說如果沒有“行”,“知”就不能完成。

陸九淵和王守仁所講的都是“窮人理”的事情,王守仁的“知行合一”的提法說明,“窮人理”的主要方法道德的實踐。那個“窮”字不能靠語言,只能靠道德實踐。

是不是也要“窮物之理”呢?當然要。語錄有一條記載說:“愛曰:‘......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是就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慾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慾聞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慾,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恨,便自然如此。”(《傳習錄上》,《王文成公全書》卷一)

馮友蘭 |“良知”從何而來

二十四孝之五蘆衣順母圖

一個人對父母應當孝,這是他的良知告訴他的。要行孝必須做許多實際的事,這些事是什麼,怎樣做,這就需要許多關於實際事物的知識,這就是窮物理方面的事了。就主守仁本身說,他也是一個軍事家。當時有一個藩王叛變了,王守仁帶兵平定了這個叛變,打了許多仗。他要忠於皇帝,平定叛變,這是他的良知對他的啟示。用兵打仗需要許多軍事方面的知識,這就是窮物理方面的資料。

“致良知”是窮人理方面的事;在許多場合,窮人理必須窮物理。窮物理是所以窮人理,這就是說,窮物理是為窮人理服務。朱熹的《格物補傳》首先提出“即物窮理”。在心學看起來這就是先後失序,本末倒置了。

表面上看,上邊所說的朱熹和陸九淵所沒有轉過來的“彎”,王守仁似乎轉過來了,實際上並不然。王守仁在他所作的《朱子晚年定論》中還是強調了“窮物理”和“窮人理”的分別,這就說明他還沒有轉過那個“彎”來。他雖然也說了事父盡孝,要講究“冬溫夏清”等具體措施,這只是就事論事,沒有提到理論上的高度,這說明那個彎子他確實也沒有轉過來。

“良知”與“愛有差等”

良知不是教條,也不遵奉教條。宇宙和人生都是很複雜的,其中的事物經常互相矛盾,情況也經常變化。人在其中,如果不能靈活應變,必然要寸步難行。譬如說,一個人若要維持自己的生存,必須要吃飯、穿衣,這就必須殺生,不僅吃肉要殺生,吃素也要殺生,因為一粒米也是一個生命。不僅穿絲綢要殺生,穿布衣也要殺生,因一朵棉花也是一個生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人,怎麼辦呢?《語錄》記載說:“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先生曰:‘唯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本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傳習錄下》,《王文成公全書》卷三)這就是孟軻所說的“愛有差等”,王守仁認為“這是道理合該如此”。

所謂“道理”並不是教條,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就是說,這是良知的自然反應。

馮友蘭 |“良知”從何而來

儒家主張愛有差 子路“百里負米”圖

因為“愛有差等”,所以《大學》所講的“仁”不同於墨翟所宣傳的“兼愛”。語錄記載說:“問:‘程子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瀰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乾,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傳習錄上》,《王文成公全金節》卷一)這就是說“生生不息”是個一般的公式,如果講到具體的“生生不息”,那就有一個發展的先後次序。譬如一棵樹,必須先有根,後有芽,先開花,後結果。以根為出發點,就可以看出其間的先後次序,輕重厚薄。

人看事情總是從自己的身體出發的。具體的愛也是以自己的身體為出發點,從此推廣。在推廣的過程中,自然就有先後厚薄。以自己的身體為出發點,並不是以自己的身體為中心,如果以自己的身體為中心,那就是自私,不是仁愛了。

馮友蘭 |“良知”從何而來

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於物,故多憂戚。

《語錄》中又記載說:”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曰:‘然則無善無惡乎?’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有礙,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於理,不著意思?”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傳習錄上》,《王文成公全書》卷一)

所謂“一循於理”,就是“一循良知”,因為良知就是理的標準。

本文摘自《中國文化書院九秩導師文集》之《師道師說:馮友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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