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來電話了，跟4歲的兒子嘰裡呱啦說了一通，末了，不忘叮囑兒子：“琛琛（兒子暱稱），要聽話，別折騰你媽媽！”言下之意是：因為她是我女兒！兒子每次總是似懂非懂地回答“好”。

01 小時候，父親是碧藍的港灣，我就是港灣裡那條小小的船，貪婪地吮吸著父親給予的愛

在父親心中，我永遠是那個需要被關愛的小女孩。

我是家裡的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

父親年輕的時候高大帥氣，又有著沒落“地主少爺”的高自尊，找對象很挑剔，所以結婚晚，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38歲。中年得女，父親對我極為疼愛。

小時候的記憶裡，不是在父親懷裡撒嬌他拿胡茬扎我，就是騎在父親肩頭看電影、看馬戲的場景。

小學的時候，我家離學校不過七八分鐘的路程，父親知道我生性膽兒小。剛上四五年級晚自習那會兒，晚上放學，他總要到學校門口接我。

知道我喜歡吃烤土豆，每天晚上總是在家把一個個烤土豆剝了皮，烤得金黃，等我放學回家當宵夜吃。

每到冬天，因為冷，我躺進被窩裡就懶得伸出手來關燈，父親總是在我躺好之後，上樓幫我認真地掖好被角，把燈關了，再輕輕地下樓。

有好吃的，分給我的份兒總是比兩個哥哥多，父親總是說：“妹妹小，多分點兒。”

雖然生長在農村，父親從不讓我乾重活，即使是地裡的活兒也很少讓我幹，他總說，你幹那點兒活我多幹一點就在裡頭了，除非我纏著他說要出去玩。

出去之後，他們在地裡幹活，我要麼幫忙拔草或者割豬草，要麼就是漫山遍野亂跑，摘花、摘野果、扒鳥窩，或者乾脆躺在地埂上看天，看一朵朵的白雲變換著姿勢掠過天空；看成群的鳥兒翱翔天際。

村裡的小夥伴把出去幹活當做苦差事，我卻把田間地頭當做撒歡的天堂。

上了初中，因為離家遠，我住校了。每兩個週迴來一次，父親總是會親切地叫我“小貓兒、小狗兒”。

每次父親還總是把他的床位讓給我，因為他說我跟媽媽睡會暖和一點，而他總是不顧冬天的寒冷，一個人到別的床上去睡。

週末的早上，父親也總是叮囑媽媽不要叫醒我，說上學辛苦，吃不好睡不好的，好不容易有個週末就讓我好好睡會兒。

所以，一到週末我總是會睡到自然醒。有時候，父親還會將熱乎的包子或者烤土豆捧到床上給我吃。

小時候的記憶裡，總是父親百般疼愛的樣子，曾經我還問母親：“我小時候，你去哪兒了。怎麼沒有你的記憶，全是父親的。”

母親尷尬地望向父親，父親則一臉狡黠、驕傲地說：“看，還是我對閨女好吧。”

父親在我眼裡一直是高大帥氣的，一米八的個兒，瘦瘦的體形，端正的五官，剛正的性格，還是典型的顧家好男人。

我曾羨慕地對母親說：“看你運氣多好，找了個這樣的好男人。”這時候，父親總是一副傲嬌的神情對母親說：“聽見閨女說的沒有。”

如果說，父親是碧藍的港灣，那我就是港灣裡那條小小的船，貪婪地吮吸著他給予的愛。

02 長大了，父親是拉車的牛，而我是趕車的牧童，看著歲月在他的身上一點點留下痕跡

可是在經歷一件事情之後，父親的高大強壯在我心裡漸漸遠去。

那是我讀初三的時候，有一個星期天的傍晚，我回學校的時間有點晚了，父親決定送我和一個同村女孩走近道。

走近道就必須過一條河，當時那條河還沒有建橋，只能淌水過河。到了河邊，父親把我們背過齊腰深的河。

過了河，我和小夥伴就結伴去學校了，父親則回家。兩個星期後，我放假回家，母親才告訴我，父親那天揹我們過河回家的半路上就開始流鼻血，而且越流越多。最後還進了醫院。

要知道，那是早春的三四月份，河水還有些微涼。而此前，因為一些家庭變故，父親曾受過傷，身體尚在恢復期。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後悔，後悔當初不應該讓父親揹著過河，繞個遠路過大橋，遲到幾分鐘又如何。

從那以後，我開始心疼父親。以前只知道從父親那裡無條件地索取愛，理所當然地接受被愛，經過這件事，我開始關心父親。

我開始注意到父親逐漸彎曲的背，從一顆筆直的樹幹逐漸變成一彎犁；看見歲月在父親的臉上留下痕跡，從紅潤緊緻變得爬滿皺紋；我開始注意到父親原本厚實溫暖的大手掌，逐漸變得皸裂粗糙。

父親開始變老了，生活的艱辛、歲月的無情，都一筆一畫地印刻在他的身上。

為了父親，我多想回到封建社會。

當初中上歷史課，老師講起民主中國推翻封建制，進行土地改革的那段歷史的時候，我本來是站在支持這一邊的，可想到父親的身世，又心生怨念， 因為正是這樣的制度改革，父親從一個地主家的“少爺”變成了孤兒，從此過著孤苦的日子。

父親本是出身在一個地主家庭，我的爺爺是當地保安團的營長。

據老人們說，那時候的爺爺很風光，管著十里八鄉，以“趕馬幫”和土地出租維持一大家人的生活，出門帶槍，還有馬仔。家裡除了有幾處高門高牆的房產，還有不少銀元。爺爺在兄弟三人中排行老三，人人都稱他一聲“湯三營長”。

爺爺娶過四房太太，大房育有四女兩男6個孩子，二房、三房和四房均只有1個孩子。再加上童養媳、Y環，家裡共有幾十口人。

爺爺脾氣暴躁，他上桌吃飯，媳婦閨女沒人敢上桌；他在樓下，沒人敢上樓；他說話，沒人敢咳嗽。

雖然我只見過他的照片，但是每次影視作品裡出現封建地主老爺的時候，我的腦海裡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

雖然出身大戶人家，但是作為三房太太的獨生子，父親卻幾乎沒有享受過“少爺”的優渥待遇。

1949年，即建國那年，中國各地先後解放，作為邊陲的雲南也解放了，於是土地改革、鬥地主也成為了當時的主要活動。

作為當地的地主大戶，爺爺成為了被批鬥的重點對象，於是一場家庭變故開始了：爺爺奶奶被當場打死、家裡族人被批鬥、家產被分給窮人，土地被沒收。

不幸中的萬幸，當奶奶倒下那一刻，一歲多的父親被一個Y環從奶奶背上的背兜裡抱了出來。父親因此活了下來，只是從此，家族運勢也一落千丈，父親也成了沒爹沒媽的孤兒。

父親後來跟著第四房太太生活，也就是我的四奶奶。

但是，人心隔肚皮，養父母無法跟親生父母相比，再加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艱難的時代背景，父親一邊替爺爺“贖罪”，幹集體分配的活兒，一邊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

成年後，四奶奶和四爺爺（四奶奶後來找的老伴兒）四處給他張羅媳婦。但是父親個性獨特，挑對象有自己的標準，挑來挑去終於相中了同村鬱家的姑娘，也就是我的母親。

父親婚後，勤勞苦幹，和母親一起種著幾畝地，養活著我們兄妹三人，供我們讀書。

在義務教育不免費的那些年，要供三個孩子讀書，對於一個農村家庭來說，著實不易。為了有更多的收入供我們上學，父親種過菸草、養過母豬、當過泥瓦匠、編過籮筐。無論是種土地，還是烤煙草，父親都是村裡的一把好手。

曾經一個初中校友對我說，她母親告訴她，我的父親什麼都會，幹什麼都幹得挺好。她的母親和我的父親是同一個村，年輕的時候在一起幹過集體活兒。

聽到如此高的評價，我心裡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心想：做他的女兒，好幸運，好幸福！同時也對父親充滿了敬意！

雖然父親沒讀過什麼書，可是他一生深明大義，一心向善。

父親是我的驕傲，我也是父親的驕傲！我從小聽話懂事，從不惹禍，學習也很用心，是典型的“乖乖女”。

如果說，父親是拉車的牛，那我就是他身後趕車的牧童，看著歲月在他的身上一點點留下痕跡。

03 成年了，父親變成了一棵老樹，而我是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為他遮風避雨，儘管他還依然把我當孩子

我曾是父親的驕傲，他對我充滿期待，可最終，我還是讓父親失望了。初中違揹他和母親“讀師範”的意願，報考了高中；大學畢業，又違背了他們“考公務員”“找穩定工作”的意願。

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是“乖乖女”，會遵從父母的意志，直到成年，我才發現，我骨子裡實際充滿了叛逆。對老思想的叛逆，對世俗的叛逆。

問題是，我知道自己的叛逆，卻不知道自己的現實生存能力。我膽小、缺乏闖勁、基本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社會應變能力極差。

我習慣了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裡，卻不知道真正的生活是在現實中。一個小打擊，一個小失敗就足以將我擊垮。

結婚後，我內分泌失調，兩年不知跑了多少次醫院，終於在2015年生下了兒子。

不孕的痛苦讓我深深感到生命的可貴，雖然我笨手笨腳，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媽媽，但是，為了兒子，我傾盡全力。

為了全心全意照顧兒子，兒子滿一歲的時候，我辭了職，當起了全職媽媽。但我知道，這也讓父親更加失望。我沒有實現他的期待，謀得一份穩定的工作，拿著一份好的薪水，給他一個體面的回報。

父親不在乎我能否給予他金錢的回報，他只希望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他只希望在勢利的人面前，他能驕傲地說起他的女兒。而現在，無論是金錢，還是面子，我都回報不了他。

我以為，父親不再愛我了，一是因為我沒實現他的期待，二是我已經長大了。

侄子出生後，我跟父親開玩笑地說，看，以後這些孫輩就是你最疼愛的人了。父親呵呵一笑，說道：“都一樣。”

兒子小時候，老是哭，每天除了抱著還是抱著，手都抱腫了，一天弄得腰痠背痛，精力耗盡。父親每次一聽到總是很心疼我，總是催促母親來幫我帶孩子。

那時，我才明白，這世界上，只有生你養你的人才是最疼你的人。

暑假帶著兒子，在家陪了父母幾天。有一天，父親從地裡回來，從兜裡掏出幾個新鮮的板栗，兒子一把抓了過去，父親對兒子說：“給你媽媽幾個嘛。”聽到這話，我忽然鼻子一酸：父親還依然把我當小女孩似的愛著，有好吃的，第一時間還是會想到我！

每次兒子一哭鬧，父親總是笑著揚起手，假裝生氣地說：“小時候，你媽媽就被你折騰夠了。你現在再折騰我閨女，我就要打你了哦！”

每次想到這些，眼眶裡總是會盈滿淚水，外公外婆除了疼愛外孫，更心疼他們的女兒。

很多人都說，老人愛孫輩比愛自己的子女更多，可在父親眼裡，我依然是那個需要他關愛的小女孩！

生兒育女會耗盡一個女人的全部精力，也會讓他們負不起為人女的責任。

有時候，真的很矛盾，一邊是弱小的孩子，一邊是漸近黃昏的老人。孩子缺少早年的陪伴和教育，會影響他的一生；在父母需要關愛和回報的時候卻無能為力，會讓人愧疚，甚至抱恨終身。

到底該如何權衡和安放自己的關愛？這也許就是中年人的壓力吧。

幸好，我還有寫作這一愛好。當我告訴父親，我能依靠自由寫作月入過萬的時候，我發現父親笑得很開心。他說：“這下，我和你媽媽就放心了。”父親和母親是擔心我在新家受委屈。

到現在我才明白，無論年齡多大，結婚與否，我依然是父親心中的那個小女孩，那件貼心的小棉襖。

可是，我想對父親說，爸爸，我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您過多的愛了，請多給自己留點愛，好好愛愛您自己！

父親又來電話了，嘰裡呱啦地和兒子說了一通之後，話筒裡又傳來父親那句永遠不變的叮囑：“孩子，要聽話，別折騰你媽媽！”

我瞬間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