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傅菲:木与刀

木与刀

文丨傅菲

棺材是一艘船的形状。棺木是一棵老柏树。酸水开一辆手扶拖拉机,把老柏树的树根拉到耀宗院子里,说:“老雕师,你看看这个树蔸能雕个什么东西。”酸水常年在深山伐木,常能找到好木头。耀宗歪着头,细细打量,说:“柏树无格,只能解板,雕什么也没人要呀。这么粗的柏树,倒是难得见到;要是樟树,那便好了,雕弥勒佛,雕观音,雕关大爷,雕赵子龙,雕狮子,雕水牯牛,好得没话说。”酸水哦了一声,拉起衣袖抹了抹油蜡蜡的脸,说:“那你出个价,我来回拉累人。”耀宗说:“我是个雕师,又不是木匠,要这样的树蔸没用呀。”酸水掏出纸烟,递了一支过去,说:“你再看看,能雕什么,让我保个工钱油费。”耀宗抠开一片树皮,看看木质,说,在山里晾了三年了。酸水说:“架在马槎上,干了三年多。”“你看看这样可不可以?算木板价,另加五天工钱怎么样?”耀宗说。“你这样照顾我,我哪会不卖呀?你说了算,说了算。”酸水说。耀宗从窗台上找出一支木炭,在黄泥墙上记:“小满日,收酸水树蔸。”又侧过脸对酸水说,“钱两个月后给你,这些时日手头紧。”

第一眼看到树蔸,耀宗便认定这是好棺材料,要给自己留下,落个安生。耀宗七十二岁了,得给自己备棺材了。他从刀箱里拿出刨皮刀,哗、哗、哗、把乌黑黑的树皮刨了下来。刨皮刀两尺长,两头有刀把,中间是个长弧形的刀口,刀背浑厚。他双手握住圆口刀把,肩胛骨鼓起,刮树皮。

他是个木雕师,是个能揪出树魂的人。

院子在一个矮山坡上,石头墙围着。院后是一栋三家屋,屋后是几块菜地。坡下是一条溪涧,麻石的石拱桥弯过去,有一条机耕道通向田畴。溪涧埋伏在芦苇丛里,咕咕作响,拐过一片荞麦地,便是村舍。每一棵大樟树下,都有一个埠头,供人挑水洗衣洗菜,也供小孩漂纸船,供小鸭子凫水。耀宗是短命锔匠的儿子。他每次喝了酒都说:“师傅比父亲更亲,没有师傅便没有我。”

耀宗十二岁那年,瘸子的锔匠挑一担锔木箱,在灵山北脚,走村串户,手上摇一个铜铃铛,吆喝:“锔盆儿,锔碗,锔大缸嘞!锔壶,锔锅,锔大钵嘞!”他在洲村走了三天后回到村里便再也走不了。在他破茅屋里,一床破棉絮捂了三天,咳嗽了三天,吐了三天,泻了三天,人像池塘一样快速干涸下去。耀宗成了孤儿,没了去处,要了几天饭。收账回家的修琴师傅见孩子身子单薄,穿一件空拉拉(方言,空空的意思)的破棉袄,但双目锐利,手指细长,黄菜叶一样的脸色让人怜爱,问孩子:“你愿不愿意跟我学做木雕呢?做木雕糊口饭吃还是可以的。”

散文丨傅菲:木与刀

木雕师傅带弟子有严规。徒弟早起给师傅挑水种菜,给师娘烧五更锅,给师傅添饭,给师傅打洗脚水搓脚,干两年没工钱。当了两年徒弟后再当三年伙计,领一半工钱,还得在师傅家干部分重体力活。伙计三年完期后出师,自己做师傅。耀宗提一个木桶,从埠头提水上来,晃着晃着,水倒了半桶。满缸水,要提十八个满桶。耀宗站在矮板凳上,手托着桶底要倒水入缸。人瘦弱,气力小,哗啦一下,水桶滚下缸口,水倒了满地。打了水桶,他惊吓得发抖,哆哆嗦嗦,站着不敢动。师娘捡起水桶,喊:“修琴,修琴,你不要让孩子提水了。”师傅嘿嘿地笑着说:“水提不上缸,怎么雕木啊。”

修琴师傅花了三担谷子,送耀宗去竹溪书院读书。书院从《三字经》《千家诗》开始,读、写、解。王昌明先生严厉,手上抄一把戒尺,常常落在耀宗身上。耀宗读了半年,便对师傅说:“师傅,我不想读私塾,想跟师傅上门做工。”师傅坐在油灯下,正在看《西厢记》,说:“七十二行,木雕是一行,为什么木匠三年出师,木雕却要五年出师?做木匠,有力气不眼瞎,就可以干,做木雕,得识别美丑善恶,这是道行,道行要修炼和磨砺。”

耀宗不出声了。每天晚上,师傅看书,耀宗写字。师傅靠在圈椅上,歪着头眯着眼,一条包被卷在身上,读。修琴师傅家里有很多书,一本本地夹在一个书架上。他喜欢读《红楼梦》,每年要读一遍。修琴师傅做佛像木雕,也做家具木雕,雕花床,雕茶几,雕香桌,雕木箱。

上工回来,修琴师傅便读书画画。耀宗习字,站着写,用毛笔蘸水,写在一张油漆板上,写满了,用抹布抹掉。耀宗手腕绑一根麻线,麻线吊着鹅蛋大的秤砣,一块木板字写满,手臂酸痛难忍。师傅没叫他停下来,他也不敢停笔。他停下来想松懈一下,师傅斜眼瞄他一下,他又提笔。师傅看书看疲倦了,他提灯送师傅进房,收拾桌子上的书本。耀宗睡阁楼,常想起父亲,挑一担锔木箱,沿街巷吆喝。父亲死的时候连一副棺材都没有,包上棕衣,两块门板夹起来,抬到油茶山。他已完全不记得母亲了,一岁多,母亲随一个来村里打金的人走了,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他躲在被窝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睡着了。

读了三年私塾,耀宗跟着师傅出门上工了。他挑着木箱,扎一条破围裙,跟在师傅身后。师傅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低头小步快走,扁担在肩上,吱呀吱呀地颤响。他已经是壮实的小伙子了,提水用大木桶,吃饭用大碗,嘴边也有黑黑的胡楂。师傅接一些零散的木雕活,雕梳妆台,雕寿枋,雕花床。

散文丨傅菲:木与刀

有一年,开药房的德贵老板,盖了一个宅院。请修琴做全套木雕设计和雕刻。修琴师傅拿着包银子,傻傻地看着德贵老板,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他哪敢相信自己会被人请去做大屋呢?

德贵老板住村街的丁字路口,世代开药房。灵山高峻,四季云雾缥缈,产中药材,也多虎豹熊狼。德贵老板骑一头毛驴,三两个月进山一次,收虎骨豹骨狼骨熊胆,也收野山羊野牛。他老父亲叫小满,穿白色短袍,戴一副老花镜,坐堂。

村街熙熙攘攘。药房在街丁字路口右边,一个大门厅,门框是两根青石柱,右边门柱雕着一棵摇钱树,左边门柱雕着一棵人参果树。摇钱树挂着一圈圈的铜钱,树下三个小孩在嬉戏。人参果树像一个百岁老头,胡须飘飘。门楣上嵌了一块石雕——“吉福安”。门厅挂着一副桃木板,刻有鎏金对联:“杏仁桃仁柏子仁仁中求德,朱砂辰砂夜明砂砂里淘金。”木柜子围了半边的门厅,靠墙竖了一大排药柜。药柜内侧有一扇门,过了门是一间碾药房。木柜前是一条石板砖走廊,一直通到里面的客厅、厨房和卧房。客厅正对“口”字形天井,天井中间是一个大石头水缸,一棵桂花树依水缸蹿过了屋檐。雨水哗哗哗,从屋檐泻下大喇叭一样的水柱,进入暗道,流入溪涧。德贵老板四十多岁,戴一顶紫绸圆帽,穿蓝色或灰紫大褂,眼睛略微内塌,每天会到新宅院溜达几次。他做事一丝不苟,但和蔼亲切,有善心。有三类人看病,他不收钱——孤老的、重度残疾的、孤儿寡母的。德贵老板在饶北河边,有一大片田园,他自己不下地,雇三个长工,种粮种菜种药材。

建一座宅院,是小满老板的想法。小满父亲在过世的时候,对小满说:“建一个宅院,一个家族才会兴盛。我们叶氏人丁单薄,八代单传,就是缺宅院,缺大家族气象。”小满省吃俭用,积下四代药房的钱,建了宅院。

宅院建在祠堂侧边,进门是一个大厅,厅顶建了一层楼板,围了栅栏,过了厅是天井,天井两边是厢房,厢房上面的二层是抛绣楼。天井进去是厅堂,用于待客喝茶、祭祀。厅堂两侧是大卧间,楼上二层有一个宽楼梯上去,是读书间。厅堂内侧各开了两扇边门,通内院,内院过去是戏台。厅堂和天井连接的两侧,有一条风弄,风弄直通偏房、花园、厨房。

散文丨傅菲:木与刀

请木雕师傅做宅院,东家一般请三班师傅,做一个月,辞退一班,再做一个月,再辞退一班,三班师傅浑身发力,较着劲,事要做得快做得细,说话要谨慎讨人喜,才会被东家留下来。留下来做三五年。德贵老板只请了修琴师傅一班。德贵老板心亮,请师傅之前,他也没给任何人吐露,要请哪一班师傅。

建宅院之前三年,他一边收药材卖药材,一边勘察了饶北河流域的所有大宅院和大祠堂。在徐家村,他看见徐氏宗祠有一块黄花梨大屏风,雕了一幅《浣纱图》,他便认定要找这个师傅主持自己宅院的木雕。《浣纱图》是一幅镂空山水人物木雕,刀笔细腻开阔,把西施由温婉美丽到哀怨多思至幸福沉静的画面表现得淋漓尽致,舒展有致。该木雕由“前浣纱”“后浣纱”两部分组成,浮雕共有四十四组画面,人物有两百余人,描述了范蠡与西施于若耶溪边互订婚约,历经吴越之战,至一对璧人隐入江湖的情节。德贵老板打探了好几个人,才知道《浣纱图》出自修琴之手。雕《浣纱图》时,修琴才三十出头,雕了两年多。

师傅有师傅的工钱——师傅除了做工,还要负责全屋木雕的图纸,每一个部件也不能落下。出图纸的人,博学高格。很多做木雕的人,手面功夫可以,但出不了图纸,也只能做木雕师,成不了大师傅。德贵老板提着钱袋,去修琴师傅家里,拜他做木雕主持,修琴瘫坐在圈椅上,怔怔地看着德贵老板。

应下了事,修琴师傅几乎不出门,穿一条便裆裤,摇一把半截蒲扇,摆开长条桌,画图。画了半年多,摞了两大木箱图纸,请德贵老板来,一张张图纸给他过目。他们商议每一张图画,格局、格调、构图、尺寸。耀宗站在师傅边上,倒茶端水。

宅院木雕,修琴师傅倾注了满腔的热情。很多木雕师傅的一生,都没机会做宅院,只做家具家居品,能做一个大门顶,已经是大木雕活了。独立主持一座宅院木雕的机会千载难逢。修琴师傅已经四十六岁了,第一次做宅院。之前他做过祠堂和书院,也只是部分木雕活。他一直想有一个人,请他去做宅院,按照自己对这片山水的理解,去雕出自己心中所想的模样。饶北河蜿蜒百里,可宅院有几座呢?屈指可数。做一个祠堂,还得三班师傅拼起来做,一班做前院,一班做后院,一班做雨廊偏房。

六月六,祭拜了开派祖师爷子贡,修琴师傅带着两个伙计一个徒弟,挑着三担木箱,去德贵宅院干活了。

辨识木头是一门眼功。什么木,什么山上的木,几年的木,陈放了几年的木……木雕师傅得懂得辨识。什么木有什么纹理,什么木拍打起来发出什么声音,什么木有多长寿命,什么木上什么油漆,什么木选在什么季节雕刻,什么木会被什么虫蛀……这些都是检验一个木雕师傅是否博学和有经验的标准。

散文丨傅菲:木与刀

木料已经备了十余年,有核桃木、紫柚木、青皮木、椿木、水冬瓜木、野樱桃木、豆花木、楸木、杜鹃木,主料为香樟木。这些木头陈放在药房的阁楼上,水分完全阴干。修琴师傅把木料分拣出来,一根根地量长度和周长,做了标记,记录在纸簿上。

师傅带着伙计雕刻。耀宗上不了手,只能打下手,做些气力活:磨刀、上刀油、擦刀、锉锯齿,刨木板、削竹榫、钻孔、钉卯榫、打砂皮,搬木头、扎木架、锯木头、解木板。

懂木头,还得懂刀。木头和刀,通灵。摸刀,磨刀,用刀,时间长了,刀和手合二为一。

耀宗喜欢摸刀,喜欢刀的寒光和钨铁的阴冷,喜欢刀的逼人之气,喜欢刀的笨拙和轻巧。圆刀、平刀、斜刀、中钢刀、三角刀、玉婉刀,他给它们擦洗,上油,入皮套。“刀是最硬的东西,也是最脆的东西。说刀最硬,是因为刀可以把金银铜铁雕出花。说刀最脆,是刀随便一磕碰,便断了,不如一根草。和一个人的命,是一样的。”磨刀费力,伤腰,磨了三把刀,疼得腰直不起来。耀宗偷懒,刀没磨出锋口,便给师傅用。师傅用手指蘸水,摸摸锋口,对耀宗说:“磨刀就是磨人,用刀就是用气。锋藏在刃口,气藏在腕里。人磨得不轻浮了,就可以用刀了。”耀宗听不懂师傅的话,但记着。每日上了工回来,他还得读书,习字,画画。

《岳飞传》《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临川四梦》《三言二拍》《桃花扇》《长生殿》《聊斋志异》《搜神记》等书,耀宗来来回回地读。耀宗坐在一个木桩上读书,木桩拴一根绳子,师傅拽着绳头,耀宗打瞌睡了,师傅便会拉一把绳头,木桩便倒了,坐在桩上的人,摔在地上,睡意全无,又继续读。

修琴师傅主持木雕八年半,德贵老板宅院完工。两人都双鬓花白。完工了,修琴师傅也病倒了。人瘦得变形,颧骨凸出来,口腔凹进去,说话都没了人声,像只野鸭叫。饶北河是信江的支流,发源于北灵山。冬雪从山巅飘洒下来,天乌沉沉,山雀翻着跟斗似的在屋顶飞来飞去觅食。斑头雁早早来到了饶北河过冬,栖落在光秃秃的洋槐树上,呱呱呱呱,叫得满野震颤。风呼呼地刮,树枝在摇动,树枝上的斑头雁显得惊慌失措又悠然自得。河水白白的,卷动水花,鱼群跃起来,跳过矮矮的石头水坝。田畴的油菜被白雪覆盖。天太冷,一家人都缩在火炉边。村子人多,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冷与饿,是村人的天敌。

那年冬,解放战争全面爆发。

腊月正月,宅院里,每天都有客人走动,来观赏木雕。有地方乡绅,有读书人,有外出经年突然回故里的买卖人,有贤士,有手艺人,有亲朋好友,有梨园人。“这《十子图》了不得,十块组图刀笔遒劲,构图独立,又互为一体。虎子戏幼崽,生动有趣,天伦之乐跃然而出。豹子站在山崖上,有英雄气,有傲骨之气。”一个站在门前的人,看了又看,舍不得抬脚进门。

“我觉得《岳飞破拐子马》更有气势,三十六个人物,神态不一,动作不一,一百三十匹马,每匹马奔跑的姿势相异,看起来却气象万千。”另一个人说。

“《黛玉进贾府》是常见的木雕组图,我没看过比这组木雕更让我动心的。刀笔细腻,黛玉步态摇曳,哀怨多愁,可以看见风吹动她的裙子。”两个读书人在组图前,边看边评说。

厅堂摆了两张八仙桌,天天坐满了喝茶的人。

散文丨傅菲:木与刀

可惜小满老板没看到宅院落成,便故去了。除夕那天,德贵老板提了香纸酒肉,特意去上了坟,告慰家父。修了一所如此精美的宅院,不但是德贵老板和修琴师傅的荣耀,也是村子的荣耀。修琴师傅抱一个长筒火熜,每天下午去宅院坐坐。这些木雕,是他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一个孔一个孔钻出来的。寒暑更迭,草木枯荣。

三五天便有人上修琴师傅的门,请他做木雕活。但都是一些零散活,雕菩萨,雕祖宗像,雕孔子像,雕器物。四月五月,是梅雨季,木头返潮。修琴师傅这个季节不做木雕活。

梅雨季也是草木膨胀发育的季节。修琴师傅腰上的刀匣插入大柴刀,握一把钢叉,带着耀宗进山。山叫驮岭坞,高大粗壮的乔木漫山遍野。他们去看树。

去驮岭坞,有十几里山路,穿过一个大峡谷。他们吃自带的饭团。山中常有虎豹熊狼出没,山羊麂子野牛獐狸蛇兔山鸡山猫,每日可见。驮岭坞只有一户人家,世代以打猎为生。有时他们也借住在猎户家过夜。山上的每一棵百年老树,修琴师傅都要用斧头脑敲一敲,听一听树发出的声音。爽朗的树声,激越他心房。他也像春天的树木,郁郁葱葱。听完了,摸一摸树皮,抱一抱树身。他熟悉自己的四肢一样熟悉树。他溜几眼,便知道树龄、树的肉质、树的纹理和花纹。

十八年后,师傅已不在人世,耀宗才明白师傅的苦心,为什么要逼自己读书、画画、习字,为什么要每年进山看树两个月。随影赋形,随形赋神。刀是人的手,树是人的魂。一个木雕师,只有吸尽了树的气,才能赋予树以人的魂。有时,天降大雪,雪封了村子,师傅还带着耀宗进山。他们坐在驮岭坞,听树被大雪压垮的声音。不同的树,雪压垮树丫的声音不一样。他们听树断声,便知道是什么树在断,断在哪个部位,声音持续多长时间。他们一棵棵地察看被雪压垮的树,看断口的形状、部位、颜色和周长。师傅会莫名地兴奋,他似乎看透了一棵树的前世今生,以及生命的质地。“一棵老树吸收了天地之精华,和人一样,是有思想的。懂得人心,才会懂得树。”耀宗一直铭记师傅这句话。

一个雕刻师有一个雕刻师的命。不可转圜的命。耀宗到了六十六岁,才得以主持一栋大祠堂的木雕工作。1988年,邻村周氏族人筹资百万,重建周家祠堂。饶北河一带,自古祠堂兴盛,方圆十里内有姜家祠堂、徐家祠堂、叶家祠堂、余家祠堂、全家祠堂、张家祠堂、周家祠堂,都是青砖高墙,前后两栋,有雨廊,有大天井,气魄非凡。祠堂经历了时代的变迁,要么被拆除,要么被铲去了头像。留下的祠堂因无人管理,年久失修而破败不堪,有的祠堂被村民拆了半边,用于建房;有的祠堂坍塌了,被垦出了两片菜地。

周家祠堂于1967年拆除。周氏族长访了很多木雕师,想请一个有眼界的人,主持祠堂木雕。族人公推由耀宗主持。耀宗是唯一一个全程参与雕宅院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几十年还没有落下手上木雕活的人。早年的木雕师,都改行做木匠或干其他营生去了。在吃饭都艰难的年代,贫穷的年代,请人做木雕,无比奢侈,谁请得起呢?

耀宗从阁楼里,搬下木箱,给族长看。木箱里藏着画图,满满一大箱。这是他师傅留给他的。二十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打开过木箱。他以为这一世,没机会看这些图纸了。他一遍一遍地摩挲这些图纸。他似乎看见师傅圆阔的脸,哀绝的眼神,似乎摸到了师傅粗粝刚硬的手……德贵老板的黑色圆帽、宽边长袍和婆娑的泪水,在耀宗浑浊的眼里,瞬间涌了出来,像一团解不开的影子。

散文丨傅菲:木与刀

周家祠堂雕了六年,得以完工。这是与以往祠堂完全不一样的木雕布局。前堂组图有《无家别》《垂老别》,雨廊组图有《焚书坑儒》《桃园结义》,后堂组图有《拜将台》《岳母刺字》,门顶组图是《驮岭坞四季》。完工那天,耀宗跪在香桌前,失声恸哭。香桌上,是师傅的图纸和画像。

耀宗不再接活了。他把剩下的时间,交给一副棺材。他要给自己雕一副棺材。困扰他的是构图。到底要雕些什么呢?每次他铺开纸,都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年,在阴暗的房间里,师傅和德贵老板交谈着,他们时而拍桌争执,时而击掌相欢,自己站在他们身边添茶倒水……这个时候,耀宗披起衣服,点一根纸烟出门,去宅院看看。修琴师傅去世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宅院。

在这二十多年里,他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宅院,是一座坟墓,阴冷得让他彻身寒冷。

宅院已空无一人。宅院里的人,十余年前已迁居国外。无人的宅院,就是一座废墟,或者是时间的遗址。天井里早年种下的紫薇树,高过了屋檐。瓦楞上的荒草随风摇曳。耀宗叫了一声:“德贵老板。”缓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师傅。”屋檐的雨,哗哗地泻了下来。耀宗坐在厅堂的一张旧凳上,又摸出一支烟,用手慢慢捏,烟丝落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空了,和这个宅院差不多,和手上的烟差不多。他想起了刀,想起了木头,想起自己把刀深深地扎入木头像扎入自己的骨头。一张张脸在消失。雨慢慢淡了,雨星变得坚硬如沙砾,成了一粒粒的雪霰,打在瓦上,丁零当啷。雪飘飘悠悠铺了下来。那一年冬天,也是大雪。看过去,田畴灰茫茫。乌鸫在瓦屋上缩着身子,叫得凄清。山道绕上了山梁,陷着几行深深的狼脚印。雪盖过了门槛。

初冬,寒风席卷了饶北河两岸。有一天,有人扒开厚厚的积雪,把一座古墓挖了。墓里葬了一个乾隆年间贡士,也是村里千百年来唯一的一个贡士。两百多年来,这贡士是村里读书人的榜样。清明、春节,有人提一个篮子,带上香纸,上坟祭奠。挖开的墓穴除了几把骨头,什么也没有,棺材板都烂了。山腰有一座庙。庙不大,有一座殿和两间偏房,庙门有两棵香榧树,秋天结满树的香榧子,婆娑生姿,冠盖五六亩地。过了几天,挖坟的人抱了一捆干木柴,堆在庙殿烧,庙烧出滚滚大火,烧了半天,剩下四堵墙。四个烧庙的人,抡起大板斧,咚、咚咚,砍香榧树。这是村里仅有的两株香榧树,据说是建庙时栽下的。坟挖了,庙烧了,村里的人夜不安寐,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过了半个月,刘氏祠堂被拆。三百多年的刘氏祠堂,是一座木雕祠堂,被拆解下来,分给各家各户当木柴烧。

没东西可烧了。

有几户人家,舍不得摔烂家传瓷器,扔进茅厕。刘家八十二岁的太婆,有一块梳妆镜,传女不传男,传了四代,藏在一个大火盆底下,盖了木炭灰,做酱缸的架子,被她儿子翻出来,当场砸烂。修琴师傅家里没什么旧物,几本书当作发锅纸烧了。他把自己画的木雕图纸,藏了起来,把木箱藏在地窖里。

散文丨傅菲:木与刀

开春了。萝卜开了白花,白菜开了黄花。柳枝串挂了一层淡绿的茸芽,燕子在上面荡来荡去。雨嘡啷嘡啷在瓦上响。田埂上的酢浆草去年铲了,今年又茂盛起来。茅屋又倒了十三家。全氏媳妇生第三个小孩,流了一脸盆的血,难产在床,痛叫声淹没了弄堂。岭下的大樟树,被雷劈了一半。饶北河的水獭,成群出没,聚在潭边的矮灌木里,把十几斤重的鲤鱼拖上岸吃。阴阴晴晴。云散了又来来了又散。野鹅在河边孵了好几窝,小野鹅呱呱呱,撇着小翅膀在水里跑来跑去。一天中午,宅院来了几个外地人,找德贵老头谈话。外地人在村里工作有好几个月了。大家相熟。一个领头问,德贵,你家有这么多木雕啊,你看看,几百年前,上千年前的老夫子雕像都在这里,你的见识不一般啊。

德贵老头瞬间脸色发白,双脚瘫软。德贵说,我学时事天天做笔记,我还带一家人学,其他的事都不想。

一个本村年轻人抱来一把木柴,说,你家木雕太多了,不如我放一把火,把你房子烧了。

德贵老头颤颤颠颠地说:“药房被大队部征用了,烧了我房子,一家十三口去哪里安身呢?”

“把木雕头像铲了,三天后,我们再来。”领头说。

晚上,德贵老头提一个灯笼,来到修琴师傅家里。修琴师傅住在村口的竹林里。竹子是斑竹。晚上的竹林会发出呜——呜——的风吹声。斑鸠喜欢在竹梢上筑窝,过了阳春,咕咕——咕——整天叫得人心慌意乱。一个半圆形的围墙,把竹林包在屋子外面。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桔梗架高高地竖起,一盏马灯在架子的木档上发出橘黄色的光,暗暗淡淡,照着石板路。石板路冷冷清清,淌着露水。修琴师傅坐在堂屋里,一个人喝番薯渣酒,对面桌位也摆了一副碗筷。他平时不沾酒,德贵只看过他喝过一次酒。宅院完工,德贵请他们木雕班喝酒,他开怀,喝醉了。喝醉了就唱歌:“日头出山一片红,姐姐有个画眉笼。姐姐有笼没有鸟,哥哥有鸟没有笼。”德贵把灯笼挂在壁板上,失声恸哭,哀哀地说:“老哥郎,你怎么喝起酒来了。”修琴师傅说:“我知道你晚上要来,哥弟俩好好喝上一杯。”德贵又是一阵恸哭。两人什么话也没说,一直喝到天亮。天亮了,修琴师傅对德贵说:“老弟呀,人再强,强不过命,我们都认命。你回家去吧,我叫耀宗去,只要人还在,其他不算什么,去了的东西又会回来,来的东西又会去。”

早早的,耀宗到了师傅家里,给师傅挑水。耀宗独门立户将近二十年,一天不落地给师傅挑水。他见师傅躺在椅子上,盖了一床棉絮,火炉的炭火已经灭了,剩下冷冷的灰。耀宗压低了嗓子,轻声叫:“师傅,你上床睡吧。”师傅没搭理他。他操起扁担,挑水去了。满了水缸,正是九担水。挑了四担,师傅叫住了耀宗:“不要挑了,你拿一个敲锤一把平凿,把宅院木雕人像,铲了头去。把花床花轿梳妆台拆下来,藏到番薯窖。可以拆的木雕,都拆了,用稻草包起来,藏到你家番薯窖里。夜里拆,夜里藏。”师傅说话的时候,眼皮也没抬,侧着身,窝在棉絮里。

“我不铲。”耀宗说。

“你不铲,便全毁了。你去,现在就去。”

耀宗去了宅院。德贵老板一家老老少少坐在厅堂里。耀宗边爬楼梯边号啕大哭。他把平凿铲在雕像脸上,像铲在师傅脸上。他记得自己学徒,进这个大木门时,穿一件黑色的旧大褂,鞋子的圆头补了两块布。师傅穿一件青蓝色长袍,腰上扎一条黑布围裙,自己怯怯地跟着师傅,挑木箱。那时师傅多么年轻呀,一张大虎脸,又黑又密的胡子往两边撇,笑起来像个佛陀。

散文丨傅菲:木与刀

铲了半天,耀宗哭了半天。耀宗再也不哭了。他狠狠地把平凿铲进木肉里,挑出来。铲了两天,全铲完了,耀宗把自己的下嘴唇也咬烂了。他铲去一块人脸,狠狠地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满衣襟都是血。德贵老板站在天井中央,抬头望天,一双眼睛空了。

“百鹤图”“幽谷兰花”“梅花傲雪”“祥云朝阳”“碧海明月”“千壑万泉”“阡陌纵横”等木雕,用棕皮包扎起来,藏在了自家后山地窖里。

铲完了,耀宗抱着德贵老板的双腿,说:“老叔,完了,完了也就了了。”德贵老板一语不发,老泪纵横,面色焦黄。他颤抖抖地伸出手,摸着耀宗的手,看着耀宗,欲言又止。

晚上,耀宗去了师傅家。师傅躺在躺椅上,问耀宗:“做一个木雕师,最重要的事是什么?”耀宗端坐在师傅跟前,摇摇头。师傅老了,身体有些干瘪内陷,像一块剥了豆肉的豆荚。

“也难怪你,你还年轻,好多东西你还不懂。”师傅说,“人人都说木雕不过是手面功夫,精学精做,心细手巧。其实不是。手面功夫是匠,不是师。师通达天地。要想成为一个大师傅,必须用心去做。心是什么?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爱。一个暴虐的人,一个无视的人,做不了木雕师。过了天命之年,我理解了这个道理。”

耀宗低着头听。

“你改行去做木匠吧。木雕这个行当,到头了。”修琴师傅转了转身,眼角淌下浑浊的泪。他又说,“耀宗,我时日无多。我没什么留下给你,这个木箱留给你吧。”

“你没病没痛,身子好好的。”耀宗流下泪水。这是他第一次听师傅说这么悲观的话。

“我知道自己大限来了。别人说我雕宅院,雕出了饶北河百年来最好的恢宏木雕,会代代流传。他们不知道,不是我完成了宅院,是宅院完成了我。”师傅拉住耀宗的手说。耀宗再也控制不住,哽咽失声。

过了三天,修琴师傅走了。临走前的一天,他用敲锤,把自己右手关节,全部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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