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千层底

奶奶的千层底

文 | 喻之之

这一生,我与奶奶相处得都不是很融洽。

小时候,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她说我攀墙上树,不像个女孩儿样,是女土匪。我说她重男轻女,偏袒弟弟。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她常趁我上学时,偷偷塞给弟弟。可地上的几张糖纸,玻璃杯里的香气,门后的果皮,常常出卖了粗心的他们。我最爱爷爷,她却长年与爷爷为敌,争吵不断。这些都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沟壑,久而久之,她训我,我便是要顶嘴的,她伸手打我,我也敢还手打她。

呀呀呀,这还得了!还反了呢!她拿住我,拉着我就要上学校告状,可她的女儿我的妈,便是我的老师,还告给谁呢?事情自然不了了之,可因此我却更不喜欢她了。

奶奶说话语言夸张,形容一个人嘴大,她会说,那人呀,要是一笑,嘴巴能到后颈窝。我在学校里劳动了,回来洗个澡,她会说,呀呀呀,这盆洗澡水,要肥一个两斗二的旱丘。说到我的胖,她更加夸张,哎呀呀,叫我家之之在秤杆子上秤一下,要把秤杆子压断。我有那么胖吗?几百斤的粮食都没把秤杆子压断,我会把秤杆子压断?

奶奶的千层底

图:掌柜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你不就是认识几个字吗?这也是奶奶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最管用,她一提,我就暴躁了,我怎么就只认识几个字呢?我还会,我还会……我脸红脖子粗地罗列了一堆,奶奶就觉得自己胜利了,扭头去做别的了。

是的,奶奶不识字,也曾有过上夜校的机会,她用来纺线织布了,为这,还受到了被牵连的姑奶奶的责怪。可这并不影响奶奶田里地里,纺线织布,描花绣朵,都是一把好手。那时候,有些男将,一天才拿八个公分,我却能拿十个。这也是奶奶追忆往事时常挂在嘴上的,傲娇之情溢于言表。跟我不是一样的骄傲吗?还说我?

不过,最让奶奶骄傲的,不是她的体力,而是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村里哪家要添外孙了,就会有人来求奶奶,给做两双猫猫鞋,两个抱裙和斗篷,如果是金贵的小孩,还会添些别的物件。如果那家条件好,还会管一两餐茶饭,把奶奶接到他们家,请她吃了饭,喝了茶,再在门口放门板,浆布壳子。

我跑过去,看到奶奶缝制的鞋底细密,整齐,有力,索子深深纳进布面里,留下一个个小窝窝,而那些点如果连接起来,就是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菱形,有一种严肃又整齐的美。

奶奶的千层底

图:掌柜

我抬起头看着奶奶,只见她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慈祥而庄严的光辉里,我产生了强烈地想与之亲近的感觉,扑在她膝上,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大。她却把针在头发里擦了擦,把索子拉得很长,说了句去去去,到一边玩去。

我与奶奶就是这样相处下去的,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彼此却并不待见,偶尔会互生好感,却敌不过由来已久的敌意,就像两条河流,远远看着就像要相交了,却一拐弯,仍然各是各,甚至离得更远。

没有得到奶奶的疼爱,一点也不妨碍我快快长大。要到武汉念书了,奶奶破天荒地拿出一筐拖鞋来,让我挑。我一头扎到筐子里,惊艳于那些花色样式,看看这双又看看那双,拿在手里哪双都舍不得放下。

可想想平日奶奶待我的样子,只得忍痛割爱,挑了一双宝蓝色灯芯绒的。这双鞋鞋头微尖,鞋腰稍收,一圈细密又有光泽的人造毛滚边,鞋底绣了花,一只是缠枝凌霄花,另一只是葡萄藤蔓,细若游丝的藤蔓向上攀,细碎的叶子、花朵和果实垂下来,栩栩如生,仿佛在微风里颤动。

奶奶的千层底

图:掌柜

我把这双拖鞋拿在手里,冲奶奶笑了一下,意思是我要这双了,她却叹了口气,说,唉,我打算留给自己穿的呢。

我把嘴一噘,一扭身上楼了,赶紧把这双拖鞋藏在了行李箱的最深处。这双鞋,我整整穿了四年,室友们都换了多少双拖鞋,可它还是完好的。毕业时,我把它洗干净,又带了回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在奶奶面前展开。她已然老了,头发白了大半,用一个铁丝网卡纹丝不乱的网在脑后,露出大而白的圆脸来。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再次把丝线拉得很长,说,还在啊,我以为你早丢了呢。我再次感到自己一头扑空,声音都有点变了,可奶奶只是笑笑,说,我以为你嫌土呢。

我没能更了解奶奶一点,她也是,我们还是两条互不相交的河流,或平缓或湍急的向前流去。终于有一天,奶奶的时间静止了,她患上了阿尔斯海默综合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她终于放下了所有的事情,变得温和了。除了不停地问弟弟怎么没回来,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却也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一转身,从房里拿出她珍藏的各种零食,塞到我怀里,说,你吃你吃。

奶奶的千层底

作者与奶奶(作者供图)

来看她的人很多很多,我慢慢从他们的言语里,拼凑出了她的一生。

我想与我的奶奶和好,可她却只会望着我笑了。

终于有一天,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睡了过去。看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我突然明白,我是多么的像她,我们都有一颗很柔软的心,所以要用坚硬的外壳包裹。强,看似是个人的选择,其实不然。奶奶留给了我一双半旧的棉鞋,鞋底依然是她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千层底,她仿佛在告诉我,我们都要独自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被世人识得。

夕阳照在门前的柳树上,柳树的影子垂到奶奶的脚尖前,风吹起地上细小的灰尘,奶奶平静地拿起剪刀来,绞出一个又一个的鞋样子。

关于作者 喻之之,本名喻进,女,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代表,武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黄陂区文联主席。已在《长江文艺》《文学界》《中国作家》《天津文学》《芳草》《延安文学》等杂志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中国作家协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迷失的夏天》《白露行》。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获湖北省第九届屈原文艺奖“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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