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爽齋看見探春的三副面孔:表面開朗,渴望平靜,實則苦悶

《紅樓夢》中寫盡了賈府的悲歡離合嬉笑怒罵,最終落了個“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在這個逐漸崩塌、逐漸慘痛的故事中,

連冷子興這樣的局外人早就看出“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知道“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冷子興對賈府的瞭解,恐怕都是通過岳父、岳母來的。他是榮國府管家周瑞的女婿,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這些下人們一個個都人精似鬼,對賈府的衰落一清二楚,反倒是賈府上上下下的“主子”們,大多仍掩耳盜鈴一般在富貴鄉中醉生夢死。身在局中卻能夠體會到“凜冬將至”的人,能在熱烈中感到寒冷,在繁華里發現破敗的人,恐怕只有探春等少數幾個。我們可以從探春的住處秋爽齋佈置中,感受到探春深藏著的複雜心理。

在秋爽齋看見探春的三副面孔:表面開朗,渴望平靜,實則苦悶

(一)秋爽齋之大:房與人的雙重闊朗

大觀園中的各類庭院建築並不是曹雪芹隨意設置的,他按照小說中各位人物的身世、性格,為他們調配了各類不同的住處。瀟湘館天然就該住一位以淚水報恩的林妹妹,稻香村本就該住沉靜安穩的李紈,賈寶玉合該搬進怡紅院,而探春正適合秋爽齋。

秋爽齋是一個怎樣的建築?曹雪芹在第四十回中有比較生動的描寫: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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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人注意的是,這個房間中什麼都是“大”的:房子大,非常通透敞亮,一眼就能看完全屋;用花梨木製作、配以大理石案芯的大型桌案,很適合書畫創作;後文還提到東邊是拔步床,馮其庸指出拔步床可以寫作“八步床”,是型制最大的傳統臥床。《煙雨圖》是“一大幅”,房間陳設是大鼎、大盤、大佛手。硯臺、花朵等等,要朝多、滿來佈置。“磊著各種名人法帖”,“滿滿的一囊”白菊,“筆如樹林一般”,佛手擺了數十個。這個房間走的完全是雄大豪放的路線,不像是姑娘的秀氣閨房。

秋爽齋只是探春的臥房,她還有一間堂屋“曉翠堂”。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宴席就擺在曉翠堂,可見其空闊開朗還在秋爽齋之上。

從其現實性來看,清代的國公府能否造出大觀園這麼宏闊的園子,探春這種庶出的女兒能不能這麼隨心所欲地佈置房間、有沒有力量添置這麼多珍奇寶物是很令人懷疑的。但就小說創作而言,

這種陳設佈置非常成功地襯托出探春豁達大方的性格,房與人二者相映成趣。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中,當王善保家的、鳳姐等抄檢到探春的房裡來,“早有人報與探春”,探春“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形同擺下了一臺陣勢。結合秋爽齋的房間佈置,這個場景就比較有意思了:開通闊朗的房間裡燈火通明,房中沒有任何遮擋,一眼可以看盡各個角落的細節。在這種正大光明的環境中,探春命令丫鬟把所有箱櫃中的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含怒請鳳姐去抄閱。只有在格局闊大的秋爽齋中,才能有探春這樣有擔當又果斷的姑娘做出這種磊落的事情來。這種寫法是曹雪芹的神來之筆,一方面是對抄檢大觀園這種醜態的有力諷刺,另一方面也通過此等情境顯出了探春抵抗強暴、主持公道的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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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掌摑王善保家的

(二)秋爽齋之雅:探春的高雅恬淡

為什麼探春所住的房間會被稱為“秋爽齋”?如果說是取“秋高氣爽”之意,也能解釋通,但更可能是“治學”之意。清代潘榮陛的《帝京歲時紀勝》中有“秋爽來學”的條目,說“京師小兒懶於嗜學,嚴寒則歇冬,盛暑則歇夏,故學堂於立秋日大書秋爽來學”,在梁章鉅父子《楹聯叢話全編》中說,“冬季諷經”對“秋爽來學”。再加上有學者指出在楊本、舒本等不同版本中,秋爽齋曾作“秋掩書齋”,可見曹雪芹本意是讓探春住在一個相當“文氣”的環境中。

在秋爽齋看見探春的三副面孔:表面開朗,渴望平靜,實則苦悶

秋爽齋中的佈置,汝窯花囊、白玉比目磬自然是極其珍稀的器物,數十方寶硯、各種名人法帖也可以見出賈府的名門富貴,不過更吸引讀者注意力的恐怕是顏真卿的對聯和米芾的《煙雨圖》。第三十七回探春給賈寶玉的花箋上說“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 可見顏真卿對聯應該是賈寶玉送給她的。

在顏真卿的時代,雖然已經有春聯,但寫在桃符而不是紙上。宋代時才出現了立軸書法作品,逐漸形成在堂屋中掛對聯的習俗。錢鍾書說:“堂屋之聯至南宋漸多,明中葉以後,屋宇內外不可或少此種文字點綴。”因此這副顏真卿對聯沒有史實依據。這並不影響讀者對探春房間的觀感,反而會讓人深切感到探春是個鍾情書畫而且欣賞水平不錯的姑娘。

在秋爽齋看見探春的三副面孔:表面開朗,渴望平靜,實則苦悶

從硯臺、筆筒、毛筆、法帖的佈置來看,探春是個十足的書法痴人。她將身邊丫鬟命名為侍書和翠墨,結詩社的時候她自命為“蕉下客”,很可能取懷素植芭蕉萬餘、以蕉葉練字的典故,因仰慕懷素之勤而自名。《紅樓夢》中賈政曾說“書成蕉葉文猶綠”,有學者考察出這是當時常見的聯語,說的正是懷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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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賈府之中,探春的書法水平出類拔萃。第十八回賈元春命諸姐妹為大觀園題詩,“又命探春另以採箋謄出方才共十數首詩,令太監傳於外廂”。第二十三回賈元春回宮後,“將那日所有的題詠,命探春依次抄錄妥協”,編次評點後在大觀園勒石,可見賈元春對探春的書法水平相當認可。賈元春被加封為賢德妃,品性端淑,恪守道德規範,應該傾向於穩重工整的書法風格,因此在探春的房間中懸掛以寬博端莊為特色的顏真卿書法作品是相當適合的。

顏真卿的書法端直嚴謹,對聯的內容卻是“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探春給賈寶玉的花箋上也說,“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所謂煙霞、泉石,可見之於《舊唐書·隱逸傳·田遊巖》,說是田遊巖在山中養道,“泉石膏肓,煙霞痼疾,既逢聖代,幸得逍遙。”表現的是道家隱士對閒適自由生活的追求。而《煙雨圖》顯然與米芾、米友仁父子開創的山水新風“米氏雲山”有關。

“米氏雲山”呈現南方煙雨中“層巒秀氣,意出天然”的自然景緻,創作時“多以煙雲掩映樹石,意似便已。”無論是對聯的內容還是《煙雨圖》,都表現出一種蕭散簡遠、寧靜安詳的自然之趣,令人想起探春在詠白海棠時所寫的詩句: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探春身上的道家氣息,是不是意味著在賈府中的生活使她感到厭倦疲憊,才有了脫離塵網羈絆、渴望平靜的想法,才使她在詠菊時寫下“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這樣孤清的詩句?是不是她在賈府的生活,其實並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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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時敏仿米雲山圖軸,拍攝於中國三峽博物館

(三)秋爽齋之愁:嫡庶分別與賈府衰敗

秋爽齋中“梧桐芭蕉盡有”,因此探春自號為“蕉下客”。不過怡紅院和瀟湘館中也都有芭蕉,所以特色植物應該是梧桐。探春給賈寶玉的花箋上說“徘徊於桐檻之下”,林黛玉在秋爽齋思索詠白海棠時,“或撫梧桐,或看秋色”。 賈母隔著紗窗看秋爽齋後院,說:“後廊簷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些。”

為何在小說中會將梧桐與秋爽齋、與探春聯繫起來,無非是以下可能:

首先,梧桐是高潔的象徵,《莊子》說鵷鶵“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 探春心氣很高,甚至還想像男人一樣離府去創一片事業,那麼梧桐可以理解為探春的人格追求。

其次,棲於梧桐的鵷鶵是鳳凰一類的神鳥,在小說中,探春和鳳凰有所聯繫。第六十三回,探春抽到一枝寫著“瑤池仙品”的杏花籤,注云:“得此籤者,必得貴婿”, 眾人笑道:“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第七十回中探春放了一個鳳凰風箏,不料和不知誰家的鳳凰風箏、玲瓏喜字帶響鞭絞到一處,最後“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通常認為,這意味著探春將遠嫁為王妃。

再次,梧桐可以表達愁緒,如李清照《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而芭蕉在古代文學中的代表性意象“雨打芭蕉”也是表達愁緒的,這可能暗示著探春在豁達大度之外,也有一層陰晦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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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探春會愁?因為她是庶出。雖然賈母、王夫人並沒有虧待她,但庶出和嫡出的身份天差地別,探春必然從家族甚至下人那裡感受到無所不在的歧視。王熙鳳對探春的評價是“可惜他命薄,沒託生在太太肚裡”,又說“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就連賈府的小廝興兒都敢在背後說探春雖然很好,但“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裡出鳳凰’”,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在探春這個主子面前的想法是“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麼”。

在嫡尊庶卑的社會秩序下,探春時時有危機感。她曾說,“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她的開明豁達其一是由於她的性格使然,其二,恐怕也因為庶出的地位不夠穩固,有展現闊朗以自保的意思在內。尤其在“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的賈府,

她只能通過正大光明的行事、勤學上進的表現、與不受待見的親母趙姨娘保持距離等等方式來獲得家族對她的信任和認可,從而保證自身的地位,在將來能許配個好人家。所以無論是宅室陳列還是應對抄檢,探春都“主動展現”出來,無藏無隱,坦率大方,不讓他人抓住把柄,就連讓廚房做一份“油鹽炒菜芽兒”, 都要丫鬟拿著五百錢去,非常自律,以圖博得老太太、太太的扶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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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之愁的另一個原因是,她是賈府中為數不多的清醒者。整部《紅樓夢》中,除了早早退場的秦可卿,只有探春看出了賈府的窮途末路。在抄檢大觀園時,探春所說的一段話常常為研究者所津津樂道: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見微知著,探春是賈府眾女子中的奇人,最精細,最能幹,最有思想。王熙鳳說她“心裡嘴裡都也來得”,她的眼界和處事能力遠非一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所應有,屢屢能擺脫困局。脂硯齋說,“使其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悲哉傷哉!”可見對探春處事能力的評價之高。

在冷子興判斷出賈府“蕭疏”之後這麼多年,賈府終於有一個從盛席華宴中清醒的人。但她實際做不了什麼,所謂“敏探春興利除宿弊”,不過是縫縫補補小打小鬧,與大局無補,難以從根本上挽回賈府的衰敗形勢。作為薄命司中有數之人,探春在離開秋爽齋之後的生活不會很好。

很可能探春遠嫁不久,原本富貴的夫家就會敗落,等待她的註定是一個淒涼慘痛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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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機智過人,胸襟開闊,雖然小說中不常點染她的愁緒,她的詩也往往是開朗、明麗的,但從蛛絲馬跡中已經能看出她在賈府的地位、處境、心境都並不完全樂觀。秋爽齋只是她的寄居之所,無論如何高貴雅緻,其實都不屬於她,她早晚要離開仙境一般的大觀園。無論她如何“才自清明志自高”,無論她如何掙扎,都擺脫不了被壓抑、被折磨、被毀滅的命運。

在雷霆暴雨到來時,這份秋爽齋中的闊朗和高雅才顯得益發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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