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色”作家却写出最深刻的人与世界:温瑞安笔下的唯美意境

中国文学中有一个特殊的概念,叫做“意境”。为了烘托美好意境,历代文学对于人物外貌神情和自然景物的描写极为重视。但是与西方文学关注“量”的描述不同,中国文学(主要是汉语文学)中的景物描写,注重的是色彩、温度、明暗度的对比与变化。

最“好色”作家却写出最深刻的人与世界:温瑞安笔下的唯美意境

而我读过的西方文学作品中,外界环境的物理性状是主要关注点。某次我在读一本关于意境的著作时,也曾经和一位维吾尔语的民间文学研究者交流。这位研究者本身就是维吾尔族人,大学时读的维吾尔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阶段的专业是民俗学,他非常坚定地说,维吾尔语言文学中没有这种概念与手法。

在当代文学风格日益受西方模式影响的大环境里,武侠小说四大宗师之一的温瑞安,用他特殊的对色彩的敏锐观察,将中国文学中“意境”这一独特概念手法继承,并在现代汉语的语法中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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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传统文学的写景状物


中国传统文学对于意境的看重,至少可以追溯到《诗经》。

《诗经》是中国古代文学的起源,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学各种文学手法的源头。

自《毛诗》之后,古人谈《诗经》,必谈“六义”。“六义”中,风、雅、颂,是内容;赋、比、兴是文学手法。而“兴”,则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即所谓“托诸草木鸟兽以见意”。通俗点说,就是先写景,再写人,通过景物描写,烘托人物心情,从而营造情境合一的唯美而独特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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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诗经》以降,历代文学在描写景物、描摹人物形貌方面,都自有其时代特点:

《诗经》中写景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秦风·蒹葭》),注重的是明暗度和温度的直感;写人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凸显的是观者视角的内心感受。

汉赋中写景是“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江淹《别赋》),描摹的是声音与色调对人心的震动;写人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曹植《洛神赋》),刻画的是莫可名状的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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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中,写景是“波心荡、冷月无声”(姜夔《扬州慢》)的冷暖与动静的汇合;写人是“朱唇浅破桃花萼,夜寒手冷罗衣薄”(张先《醉落魄》)的视觉与触觉的交织。

但不管哪个时代,中国文学注重的是总体感受,而不是可以量化与陈述的细节。正是这种整体感受,调动了读者的情绪与心境,从而与作品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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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温瑞安对“意境”的继承与发扬


新文化运动以来,受西方文学影响,中国作家渐渐丢失了这一传统。我粗略读过十来家现代知名作家作品,除了张爱玲,其他作家似乎完全忘记了中国文学的“意境”;而当代作家中,看起来不少注重写景的,但是他们笔下的景许多是丑陋的、灰暗的、破败的——那怎么能叫做“意境”呢?

而温瑞安是个异类,是当代文学的异类,但却是传统文学的接力者。

温瑞安创造“情”“境”交融的唯美意境,用的是生动准确、直达本质的对色彩的描摹。可以说,他是一位极其“好色”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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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多彩的自然

对自然的感受,可以从听觉、触觉、视觉等多方面表达,温瑞安专注于视觉的表达;而在视觉领域,又摒弃距离、形状等,专注于通过色彩搭配,营造符合故事情节的意境。

武侠小说中,在剧变或者决战之前,外界的景物描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不同的作家,对景物描写的目的是不同的。金庸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常常是用以交待故事背景,如《射雕英雄传》开头“钱塘江浩浩江水……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桕树,叶子似火烧般红”,交待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古龙小说则喜欢通过清冷氛围的营造,烘托即将到来的杀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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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小说中的自然描写,即不交待具体时间地点,也非用以烘托气氛:

柔和平静的青色山峦,在平野外悠然地起伏着,远处有炊烟淡淡,眼前一片菜花,在平野间点缀着鲜黄嫩绿。(《四大名捕之开谢花》)

《开谢花》第二回,冷血与神剑萧亮决战前,两人来到一片平野。平野是嫩绿的,菜花是鲜黄的,映着远处的青山隐隐,完全是一派世外桃源风光。而在这样一派宁静恬淡、与世无争的风光背后,隐藏的却是山雨欲来的危机、见血封喉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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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姜花瓣的鲜血渐渐被洗成浅红,渐渐回到原来娇柔的白色。(《四大名捕之谈亭会》)

《谈亭会》开篇即有一场惨烈的厮杀,厮杀过后,野姜花瓣那娇柔的白色,被鲜血染红;而一场大雨,又将被染红的花瓣洗成浅红,最终又复归白色。杀机已过,人命已被夺,而野姜花依然在风中摇曳,自然复归平静,而人世已添了冤魂。

温瑞安用自然界的宁静和美,来反衬江湖杀戮的血腥惨烈。这种强烈反差的对比手法,源自于《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王夫之评价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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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武侠小说显然深得个中真昧,而在营造自然意境时,温瑞安把自然界的色彩明暗放在首位描摹,令人脑海中自然浮现生动鲜明的画卷,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2、深刻的人物

温瑞安是武侠小说大家,同时也创作了不少文艺作品,包括武侠文艺作品。作为一位带有诗人气质的小说家,温瑞安在对人物外貌的描写时,避免使用下定义的方法如“神情潇洒”“美艳不可方物”等词句,也对传统文学中“丹凤眼”“柳叶眉”“鹅蛋脸”等比喻象形兴趣不大,他更偏爱用画笔给人物直接上色,尤其是给美女上色。

在其文艺小说《小镇》中,温瑞安描写主人公第五次遇见初恋女孩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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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白、黑三色反复出现,红与白是一种对比,白与黑也是一种对比,通过对比,每一种颜色都深刻而醒目。

温瑞安极其偏爱这种色彩的对比,不仅是《小镇》这样的文艺小说中出现,即使武侠小说中也随处可见:

A、发绕在白皙的脸颊脖子上,有一种惊心的媚(《四大名捕之谈亭会》)

B、她洁白如野姜花瓣的脸颊,蓦现了一种令人动心的绯红

(同上)

C、奚采桑用刀在她的脸上刮来刮去,现出一抹又一抹的红痕,迅速散向白色的肌肤上(《四大名捕之碎梦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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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哪种美女(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江湖的、文艺的),最大的特点都是肌肤的白。美女肤色能白到什么程度?“在石壁幽森里,谢豹花整个人白得就像第一朵雪”。(温瑞安《杀了你好吗?》)

要与肌肤这种白做对比,最好莫过于黑与红。黑,一般是头发的颜色,红,往往与血有关。黑白分明,白里透红。这种对比,如他在文艺小说《浮名》中说的,如同刀砍斧劈,令人过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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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深刻与分明,像冰烙在肌肤,像雪在烧(温瑞安有小说名为《雪在烧》);这种深刻与分明,是温瑞安最擅长的笔法。

3、自然与人的交融

在中国传统文学中,自然是背景,人物是中心。而自然与人的和谐相处,则是意境的核心。因此,看过了唯美的自然和“绝色”的美女, 我们再来看看温瑞安小说中人与自然如何通过色彩融为一体:

一个树头上坐了一个衣服的女孩,浑圆的手臂和婉美的膝裸露出来,一下子像烟花般映入他的眼帘。那紫色就有点像鸡冠花的紫彤,那肤色白得就像手心的粉红

。眉和目的颜色都很深,黑白远处看得分明,唇也特别朱红。……绿色、灰色,和天色、草色仿佛都为她伴奏。(《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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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薄暮中,天色已经是灰色,草色依然是绿色;而人最清晰的色彩是衣服的紫彤色、肌肤的白如粉红。天色草色都是偏静的色彩,是背景色;映衬着剪影般的肤色与服色,令这安静坐着的美女,也添了十分的动感。

背景是暮色,前景是容颜之色。偏静的色彩与生动的色彩互为依托,令静者更静,动者更动,恰如唐诗所云:“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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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和的言情小说中,自然界和人无疑是和谐交融的,而在杀伐征讨的武侠小说中,温瑞安笔下的人物,也没有因杀伐而疏远自然。

露出来薄红小衫……袒露出来柔静的白颈、肩、腰,都在绿草白花野地上透露出一股强烈的美。(《四大名捕之谈亭会》)

《谈亭会》第一章,“叫春五猫”在江边正要蹂躏小霍,周白宇赶到,杀了五个淫贼。作为武侠小说中极为普通的“英雄救美”桥段,常规而言,着墨重点可以在任何一方,但多半目的是要表现主角武功高强和正义言辞。

最“好色”作家却写出最深刻的人与世界:温瑞安笔下的唯美意境

但是,温瑞安是最“好色”的作家,他把重心放在了描摹江边白花绿草地上那柔弱女子的美。

她衣衫是诱人的浅红,肌肤是惊人的白,这种反差本就十分醒目;而她软软地倒在一片草地上,绿草白花温柔而祥和,与自然的温柔祥和相映,柔弱女子白得无助,红得动人,唯美画卷,呼之欲出。

相较而言,温瑞安笔下人与自然最和谐的交融,在他的文艺作品中出现的频率更高,以一个大学生社团郊游展开爱情线索的小说《晨夕》,应该是最优美、最经典之作,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找来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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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现代文学意境丧失原因


近代以来,中国文学渐渐丧失了对传统意境的继承与发扬,是因为近代作家相对于古人创作水平下降吗?这种说法恐怕有点厚古薄今。窃以为,应该与以下两个因素关系密切:

1、文学样式的变化

相对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文学,传统中国文学最重要、创作量也是最大的文学样式是抒情性诗歌。

谈起中国传统文学,人们张口就会说“唐诗宋词”,再向前追溯,有汉赋、《诗经》,向后看,有元曲、明传奇、清代词的再次兴盛。这些体例的文学作品,多数也是抒情性作品。

相较而言,西方文学以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中,叙事作品占据主要地位。古希腊的《荷马史诗》,虽然同样是诗,但却是叙事诗;而中国少数民族最著名的《江格尔》《格萨尔王传》,也都是长篇叙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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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性作品适合营造意境氛围,而叙事类作品重心并不在此。近代以来的知名作家,多数为叙事作品创作者:茅盾、老舍、巴金、曹禹……当代中国文学最重要的奖项“茅盾文学奖”,也都交给了叙事作品。

2、社会生活的变化

中国传统文化讲究“天人合一”,而意境的创造,其实就是“天人合一”观念在文学中的体现。

而工业社会以来,随着自然的被破坏,钢筋水泥丛林的崛起,人类与自然越来越疏离,意境已经成为无源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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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现代著名诗人穆旦发表《蛇的诱惑》,诗中充斥着“电灯”“汽车”“百货公司”“飞机”“大炮”“香水”“播音机”等现代科技词汇。武汉理工大学的叶琼琼老师分析指出:穆旦诗歌中的现代词汇,包括“组织”“历史”“道德法规”等社科词汇、“演习”“左轮”“勃朗宁”等军事词汇、“心脏”“细菌”“微菌”等医学词汇……(叶琼琼《论穆旦诗歌词汇的现代性特征》)

不能说现代词汇就是不好的,但是在脱离了自然的现代社会生活影响之下,文学意境必然会遭受重创,乃至丧失,现当代文学抛弃或者说远离意境,也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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