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另一個詩歌入選大學語文的詩人

——平凡而傳奇的馬路明和他的詩

乾旱而貧瘠的甘肅，有真性情與詩的綠洲和噴泉。
除過牛慶國以熱淚懷念母親的“把你的名字寫進詩裡”入選大學語文教材，還有一位詩人——更加平凡、更加年輕，命運也更加多舛和傳奇的詩人，馬路明，他的詩也被選入大學語文。
你或許不需要認識這個人，但你需要知道他的詩。

馬路明，中國著名青年詩人、散文作者、文藝評論者。

文筆洗練、簡約，有創意、啟反思，觸及靈魂、聯動真情。是這個浮躁的時代，為數不多的沉心靜氣的真性情和執著的寫作者與反思者，也取得斐然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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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詩《騎自行車去唐朝》入選《大學語文》（周國瑞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9月第一版）。

相關作品入選《2003年度中國最佳詩歌》、《2015年中國詩歌精選》，及《飛天60年文學精品·詩歌卷》等。

詩歌集《私奔到唐朝》等。單一作品見於《詩刊》、《星星詩刊》、《飛天》、《黃河文學》、《詩歌月刊》、《中國詩歌》《漢詩》、《中西詩歌》、《詩潮》、《青年文摘》、《山東文學》等。

由國家相關專業建設經費資助項目資助，河南安陽學院教師金守波、高婷、秦燕燕等合著《來自唐朝的歌者——馬路明詩歌美學研究》一書，2018年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

馬路明先生，不僅是文學創作者，也是文藝評論者。涉獵不僅文學，更有夯實的綜合藝術基礎，美學、中國與西方哲學基礎，及歷史文化基礎。

馬路明先生人生經歷豐富——堪稱平凡中的傳奇，

下面篩選馬路明先生入選大學語文教材的詩歌圖片，其他，可自行網絡搜索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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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自行車去唐朝

其實回唐朝的辦法很多

有人騎馬去

有人騎驢去

有人騎一隻酒瓶

有人騎一本書

有人騎一朵白雲

有人更加浪漫

乾脆就騎一位美人

其實回唐朝的辦法很多

有人要駕飛機

有人要坐火車

有人要搭輪船

有人要開小車

有人要騎摩托車

有人要乘轎子

有人很是可愛：睡在一朵花裡

猶如睡於一只外星來的飛碟

其實人們回唐朝的目的也很多

有人要去唐朝當文官

罵罵人，寫寫字，沒多少大事正事

有人想去唐朝當武將

殺殺人，洩洩怒，心平氣和了再回來

有人想去當詩人

喝喝酒，念念詩，受人愛慕和崇敬

有人想去作商人

買賣絲綢和彩霞，販點唐朝的牛羊皮和書籍

有人想作浪子

出入於長安和其它繁華城市，無所眷顧

有人想作情種

青樓月明，柳巷春深，肥肥的美人玉體橫陳

有人想領著自己的小情人或別人的老婆私奔

堅持認為唐朝沒人認識他們還說

唐朝的法律像楊貴妃的內衣一樣寬鬆

其實回唐朝不必大張旗鼓

騎一輛自行車

你就出發

自行車蹬一圈

就跑過了一年

要去就去唐朝最好的年代

那時城市鄉村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官員百姓區別不大，人人悠閒自在，個個無所事事

下棋讀書，吟詩彈琴，投壺比酒蔚然成風

你不必騎太快

你可以順便在清朝逗留幾天

看看譚嗣同、見見秋瑾

和他們說說國仇家恨，聊聊詩歌與劍

看看那些洋鬼子如何作惡多端

你一氣之下可以把他們的幾艘戰船掀翻

別忘了去看曹雪芹

多買些酒、肉、葡萄、大米、花生給他

也去看看納蘭容若，看看清初三先生

到明朝你也可以逗留一回

我建議你去萬曆年間江南的一家農舍做客

到了元朝你要加快騎

不要東張西望，左顧右盼，與人交頭接耳

讓那些吃肉喝血只會殺人的傢伙看見

還以為你要造反。轉眼間宋朝到了

還是去最好的年代遊玩一番

安全第一，咱小民，命不值錢。你看

歌樓林立，酒肆連綿，憤怒的壯士華年漸老

和無用武之地的秀才一個樣兒：醉眼朦朧，瘋話不斷

皇帝在苑囿填詞，妃子在花間讀書

繁露明滅，夜色漸濃，流星墜落

英雄的媽媽正在沐浴，英雄的爸爸正在寬衣

撞見打人的魯智深，你別理他

碰見浪蕩的柳永，也別笑話

你最好告訴李清照，瘦比黃花不錯啊，從唐朝回時

讓她坐你自行車後架

在當代與蚊子一樣瘦的美人堆裡

與才華相匹配，她，將傾城傾國

僅有一輛自行車，前兜裡

只能裝一個小寶寶。所以你風流

也該講策略

哎呀，你看

玩著玩著，就到了，一座城樓巍然聳立

高大健壯的看守問：公自何處來，騎此鐵玩意

公自何時來，穿著這等樣

請君拿出身份證

一過此關，乃我大唐江山……

（收入大學本科教材《大學語文》 ·周國瑞主編 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9月第一次印刷）

從生活開始·組詩

黃昏

至少，世界此刻是美的：

太陽壓著松樹林

卻沒有壓壞一根樹枝

沒有壓彎一根松針

也不會把巨大深沉的綠色寂靜

壓出一個窩

至少，落日此刻是輕盈的

甚至是鋒利的

可是沒有任何一隻鳥可以用雙翅

將之抬高一寸

也沒有任何東西，哪怕薄如蟬翼

會被落日割傷

光線或纖細，或粗壯，可都非常柔韌

光線一束束、一股股、一排排、一堆堆

沒有什麼可以逃脫這光芒之網

沒有什麼可以逃出這巨大的美

此刻，就連一隻烏鴉、一塊石頭、一隻螞蟻

也都一一變成了黃金

黃昏獨往上亭廟

進廟門前我把手機調到了振動。

這是一個好習慣。儘管

神可能對手機鈴聲習以為常不以為然。

鐘鼓樓。明月昇天。春風柔軟。

我摸了摸牛皮鼓面。我用手指敲了敲鐘

它鑄造於2007年。投資造鐘者眾，他們中肯定有人已不在人世間。

廟門敞開，黑燈瞎火，神仙面目猙獰。

一群男人，圍桌吃麵，說著有色笑話。

院子裡磚瓦朽木縱橫：廟宇拆舊蓋新。

一對小石獅子送我出門。

它們一點也不威嚴，倒像是我家的一對寵物。

我摸摸它們的腦袋，拍拍它們的脊背。

建築工地照明燈。電焊光。塔吊。攪拌機。汽車。

刺眼。震耳。桃花開自己的，草木香自己的，若無其事。

看來我想多少也是瞎操心。我一個人來。我和明月一起下山。

一隻不知名的鳥

“我要……我要……我要……”

這是隻什麼鳥

它就這麼叫。

“我要，我要，我要……”

一大早，在我家院子角上的一棵大槐樹上

它到底要什麼？

“我要我要我要我要……”

看來什麼也要不到

它生氣了。

起床。萬化俱寂。

院子裡，晨光鮮嫩。

槐樹上，青天浩淼。

宇宙與梨樹

這棵梨樹是宇宙的一部分。

也可以說，宇宙

是這棵梨樹的延伸。

必是創造宇宙者

創造了這棵梨樹；

或者：宇宙形成與一棵梨樹形成

一樣的原理：

宇宙呈現出綠色、紅色、黑色、白色

梨樹也有這樣的色澤，在四季變化中。

梨子在梨樹上。

星星在宇宙中。

圓，繁多。還有其他

你可以說出的相似性。

梨樹開花，梨樹結果

宇宙是否已過它的開花期、結果期？

梨子隨風而落。

宇宙這棵大樹，

可不由我撼動。

當然了，也不由你。

站在梨樹下

我驚訝於梨子的甜美

也驚訝於宇宙及其中萬物的完美。

那就用我的牙齒大加讚美吧。

聲音

林子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

陽光從葉子上滑落的聲音。

葉子掉在葉子上的聲音。

螞蟻搬動一塊蟲子屍體的聲音。

枝條互相撫摸、安慰的聲音。

種子慢慢肥大使果殼開裂的聲音。

螞蟻急忙尋路踩在光線上的聲音。

秋風把喜鵲的羽毛吹彎的聲音。

幾隻鳥在乾枯的植物中尋找食物的聲音。

一隻藏身於此的野兔輕輕的鼾聲。

這都是聽得見的聲音。

聽不見的聲音來自於我的內心：

我向一個不在我身邊的人

說話，差不多已經持續了一個黃昏。

（發表於《延河》2015年1月號下半月號）

（《黃昏獨往上亭廟》入選中國作協創研部選編、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2015年中國詩歌精選》）

肥沃的光（16首）

◆肥沃的光
遼闊的光，每一寸，都很肥沃
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人，或者是神，正站在高處
將一把鐵鍬插進了光裡：月亮
我聽到了光被切開的聲音，我聞到光新鮮的味道
只是我不知道這個傢伙要在這大面積的光裡種下什麼
◆蘋果熟了
這是我親自經營的一個袖珍宇宙：蘋果園
我用蘋果樹造了這麼多的星星
現在，我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
我去小憩一會兒，請你給我在園子南角的草上
鋪好一方陽光，再準備好一床厚薄合適的秋風
◆苜　蓿
夏天，我們去那個山坡的時候
苜蓿正在開花，蝴蝶也是一對一對的

發表於 2015-02-28 臺灣好報 西子灣副刊

麻雀是不是雙眼皮

我還真的不知道

麻雀是不是雙眼皮

在這個世界，今天

我可能只知道一件事：

在林子裡走路

假如你不小心

踩到了一隻松鼠的小腳爪

小松鼠會疼，會大叫，會哭

一串串眼淚掛在它的臉上

和你，和我，和馬航失聯後

韓國渡輪失事後

那些活著的親屬們

哭泣的表情

一模一樣

（發表於《詩刊》2015年4月號）

隔著籬笆說話（組詩）

死去的老人

今年死去的老人

和往年死去的一樣

都被埋在村子附近

黎春英（我的岳母）

埋在老君廟旁

劉永生的母親

埋在陰窪山上

母親最是羨慕她們

“勞動的時候

突然就在地裡倒下死了

沒有臥床，沒被兒女討厭

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福”

一年四季都有植物

輪換生長在她們的墓旁

蒲公英，馬蘭花，燈碗碗花，野菊

麥子，油菜，胡麻，玉米

一年四季都有鳥兒

輪流在她們墓上鳴叫

燕子，麻雀，布穀，喜鵲

鴿子，白臉媳婦，信鷗，錦雞

在盤龍寺森林浴場
有些事，僅僅想一想，你都會驚訝萬分
比如：這群山有多少道谷，每一道谷裡蘊蓄著多少寂靜
這森林裡有多少株樹木，多少株草，多少朵花
這松林，為何在夕陽的深紅光芒裡如此靜穆
每一步，我感到我都走在一座巨大的寺廟裡
我所見，哪怕是一小塊黑色泥土，一隻甲殼蟲
我所聞，哪怕是一隻年幼的小麻雀，一隻無名的蟲子

——不是因為不久野草莓花就凋零了
不是。而是因為去年的某一個夏日
一個人，來過此地，她曾經抱過那棵松樹
她曾在那塊山坡，一個人，久久地坐過
夏日重回山間

林間正午
太寂靜了，寂靜到
寂靜都不存在了
假如不是一根細細的枯枝落下來
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太綠了，再綠下去
這綠就會毀滅我們的眼睛
多虧一隻蝴蝶適時地飛來
葉子是誰按住的，還是
葉子自己忍住不動的
秋日將葉片磨礪成了刀片
任何微動，都足以割斷一大束陽光
一大束風，或者
成捆的鳥鳴
此刻全部的存在就是
看，聽。思想和
撫摸是不得體的
話語也屬多餘，身體
也成了累贅

（發表於2015年9月號《飛天》）

馬路明的詩

身體裡的星系

在揹包裡摸鑰匙

自動鉛筆，扎破了無名指

一滴血，噴薄而出

我沒有抹去血滴

我把手指放進陽光

讓血滴對著太陽

這是我身體裡的一個星系啊

紅血球，白血球：一顆顆太陽

我的身體也浩大，深邃，無垠

它現在對應著

天上那顆大太陽：宇宙的身體裡

一顆小小小小的紅血球

更多的星系源源不斷湧出

我的手指

宇宙快速地增加了許多星系

宇宙因我而很快變得豐富了許多

不過——宇宙足夠大

不會因此而擁擠

松林

下午的光線溫暖而迷離

松針金黃，柔軟

我累了，我躺下來，未及想

這麼做是否對得起

這麼多草木、太陽、光

鳥兒叫了，偏偏在此刻叫了

一定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花開了，就在此刻開了

蝴蝶飛來，看著我

我沒看清它的眼睛

它就飛走了，為什麼

偏偏在此刻

絕對不是無緣無故的

躺下不久我就睡著了

醒來。蓋在我身上的溫暖光芒

已經被涼涼的陰影代替

為何我偏偏此刻醒來

而不是明月高懸之時

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不會的。松樹一株挨一株

它們看著我，安靜，溫存

我記得夢裡寫詩三句

可是現在忘記了

我把它們遺失在了某一個時辰的

一道小小皺紋中

群山中的兇殺案

這隻七星瓢蟲

是病死的

還是被螞蟻殺死的

是被一隻螞蟻殺死的

還是被一群螞蟻殺死的

它死的時候恐懼嗎

它哭泣了嗎

七星瓢蟲它有沒有靈魂

它會不會轉世

群山的寂靜

滲透了草木

我們的視力再好

也看不見秘密

現在，一隻肥碩的黑螞蟻叼著它

匆匆趕路

它身上的七顆星

又圓，又黑，又亮

女修道士的紅色文胸

秋日正午

陽光很好

群山很好

草木很好

年青女修道士的長髮

很好——

她正在院子裡

一個木凳上

一隻盛滿水的綠色盆子裡

洗著

我看清楚了

她的白色絲衣

掩著一對小乳房

她的文胸

是紅色的

看到這一切不光我一個

還有

一位中年男修道士

他比我

距她更近

群山連綿

陽光遼闊

（《漢詩》2015年第二卷）

龍門洞歸來路上

我們走在鋪滿落葉的山間小路。

一些樹葉在我們前面落下。

一些樹葉在我們身後落下。

零星的樹葉在我們頭頂落下。

落木千山。我忽然記起：我們正走在秋天。

一隻華麗的錦雞，奮力地、艱難地

穿過一團團密度很大的綠、紅或黃。

在花喜鵲商量事情的地方

在麻雀哭泣過的地方

在兩隻螞蟻相親相愛的地方

我吻了她。

我吻了她。

在歷史上獨一無二的一年

獨一無二的秋天

獨一無二的日子

獨一無二的時刻。

我們親吻的時候

七座青山呆呆地

看著我們……

（《中國詩歌》2015年第6期）

苜蓿

夏天，我們去那個山坡的時候

苜蓿正在開花，蝴蝶也是一對一對的

我們驚異於這樣一個事實：

黑蝴蝶身邊，總是飛著一隻白蝴蝶

金色蝴蝶帶著的，則是一隻花蝴蝶

我們看什麼，什麼就是美的

我們看什麼，什麼就成了我們自己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那麼美，雖然一切都瞬息即逝

卻又好像一切都是永恆的

現在，苜蓿已經結子

蝴蝶已經離開

夕陽明顯有些孤單，明顯有點

再也堅持不下去了的樣子

這次來，是我一個人

（發表於3月號《星星詩刊》）

星星的光卡在樹杈掉不下來
院子裡的老梨樹那麼安靜。
我只能認為它睡著了。
樹枝、葉子、梨子，都睡著了。
可是生長醒著。
枝條的疼痛醒著。
衰老醒著。花草樹木的香氣
比黃昏時候更加清晰，濃郁。
月光，薄薄的一層
可以絲綢一樣揭起來
可以用來寫一首古詩
給一位古代的女子。
我知道，還有更多的星星的光
卡在樹杈掉不下來。
當我給我的仰望找到合適的角度
正好會有光，進入我的眼睛
它們來自老舊的星空
它們有山間泉水的清澈。

（發表於2016年第6期《中國詩歌》）

去寶雞看梅花（外二首）

秦嶺戴雪。

高聳的岩石崖壁上，

靜燃著紅色日光。

這時候，公園裡梅花開了。

黑色、銀色、灰色的樹枝上，

一朵朵鮮亮的金黃。

枝條柔韌，安靜。

梅花的香，濃烈、尖銳，

卻沒有絲毫誇張。

我們和梅花合影。

我們和梅花錄像。

我們在記憶裡翻找古人和今人的梅花詩。

因為愛梅花，

我們沒有忽略其他植物，

因為愛植物我們順便愛起了公園內外的鳥雀。

梅花開了，梅花落了，

梅花受制於自己的命運。

這就牽出了一個問題：

梅花開，梅花落，

我們不必喜悅，也不必悲傷。

最桀驁不馴之心，也該順從於時光。

在山下，我看見，

一條藍色巨流嘩嘩響著，

流進了公園，流進了梅花在地下的龐雜的根。

石鼓山博物館，一面碎瓷裝飾的牆壁

它們誕生於一個怎樣的磁窯

考證得清楚。它們誕生於哪個朝代

考證得清楚。它們具體出自哪些人之手

考證不清楚。這如它們的完整

被哪些手摸著，在哪些人中流傳

它們碎於何故，碎後又有什麼故事

這些——都沒法考證了

如今，它們的碎

裝飾著一面完整的牆體

它們完整時，同類的瓷器

比如碗，碟子，花瓶，都是大體一樣的

可是它們各有各的碎

花紋，線條，色彩，形狀

它們是殘缺的，卻構成了完整的美

是的，殘缺使人悲傷

美卻令人振奮

這一對矛盾，統一於一面碎瓷牆壁

博物館裡，瀰漫著古舊的黃昏光線

時間也已經被暗換成古代

我用想象讓它們完整，我是良民

當破碎多次割傷我的目光，我又落草為寇

成為洶湧秦嶺的某個有名寨子裡

劫富濟貧的英雄

去莊浪的路上

公路兩邊，是連綿的龐大山體

左邊的山體陰影濃密

右邊的山體陽光深厚

陰影和陽光壓著積雪

樹木從積雪和陽光裡噴薄而出

現在，我看到的都是幾何體，是線條，是色彩

一個個村莊一閃而過

土房子裡，有愛情，有姦情

院子裡，有雞鳴，有狗吠

院子之上，是一道狹窄的靜靜流淌的藍色河流

廟宇都建在高處

神的居所，香火不斷，安放人的信仰

玉帝，菩薩，山神，孫大聖，老君爺

各有各的地盤，有時也濟濟一堂

很快就可以看見我出生的山莊了

為了不傷感，我故意把目光挪向另一邊：

黃土洶湧，抵抗著天空

草木枯萎，順從著時光

（發表於2016年11月號《飛天》）

私奔到唐朝

一部沉甸甸的唐詩：一個

輝煌磅礴的朝代

打開扉頁：唐朝的門

我們騎馬而去吧

我在前 你在後

把我抱緊

一片樹葉就是我們的通行證

露水就是銀子

微笑就是我們的名片

憑武藝和寫詩技藝

我們就倍受才子款待美女仰慕

帶一卷詩歌去

換幾卷唐代的朝霞 白雲 絲綢

換回唐代的星 歌 酒

在唐代最美好的詩歌裡

建一座家園

麥田 稻地 桑園 花園

有詩裡的河流澆灌

你讀書 彈琴 紡線

我寫詩 飲酒 練劍

如果李白不是我們的酒友

杜牧就是我們的詩兄

異國朋友也慕名來訪

沒有任何陳規陋習約束我們

我們可以把唐代的千山萬水走遍

那時我用花朵消滅戰爭

用月光洗淨戰場

去往唐代 去往唐代

用心跳造一把鎖

我們再也不用回來

拴住

用一根月光，我可以

把月亮拴在故鄉一棵樹上

用一根陽光，我能夠

把太陽拴在一朵朝霞上

用一根幾千里長的

風的繩子，我可以

把大海拴在我家鄉的

一根麥穗上

用一片黑暗的一個角，我能夠

拴住你，摸到你

像在一張被子下

我們會因幸福而哭泣

用一個幾萬里長的春天

我可以使你的花園裡

鮮花燦爛，群蜂歡鬧

用一根草，我也可以瞬間綠了你的祖國

用一條小路，我可以拴住羅馬

用一條河，我可以把幾百座城市

幾千座村莊，同時拴在

一隻螞蟻細細的腿上

用時間我可以拴住一個個

消逝了的時代，像拴住

一條條狗，一個個夜晚我讓它們

吃著燈光，把它們細細端詳輕輕撫摸

用兩行溫暖的淚，我可以

拴住一顆心，使它永遠居住在

我自己，也是人類的胸中

潛入詩經

鳥兒飛入森林

魚兒潛入水

我潛入《詩經》

在清澈裡洗淨身子

隨手抓一朵白雲擦淨

穿一身陽光或裹一條紅霞

戴一頭鳥鳴，我就是

被千山萬水熱愛的主人

過農耕生活

不好高騖遠

不勾心鬥角

不心懷仇恨

誰不羨慕

一朵花或一朵雲的生活

一步開外有友誼

三步之內有愛情

我願長久躲在《詩經》

最安寧祥和的部分

讓幾千年前的風 風我

讓幾千年前的雨 雨我

讓幾千年前的雪 雪我

啄木鳥

像一位經驗豐富的寫手

修改一篇大作中的一行文字

它俯身在一棵柳樹上

修改起枝條的句子來

它鋼筆一樣的嘴

熟練而利落

看著它，我真有點慚愧

像一把鑰匙

它飛起來

插進了落日中

我的身體像被打開

蒼茫人世誰能如啄木鳥啊

一朵玫瑰：獻給里爾克

玫瑰是月亮裡取出的火焰

玫瑰是太陽和大地吻在一起的嘴唇

玫瑰是詩歌的翅膀。一朵玫瑰

也是一部愛情聖經。被玫瑰所嗅

一個人立即染上刻骨柔情

莎士比亞大傷腦筋：愛人臉上

玫瑰過於快速地凋零

它們在華麗的馬車上，在貴婦唇上

被彬彬有禮的手指所傳遞

為熱烈華貴的語言所讚美

熱愛玫瑰的詩人必定迷戀純潔的少女

熱愛古老的城堡、大海，喜愛遠遊

向玫瑰學習的詩人首先將學會

熱愛寂寞和忍耐日月之輪碾壓的本領

玫瑰是一個純粹矛盾的混合體

它能引起戰爭也能熄滅戰爭

玫瑰是植物王國裡英勇的戰士

這豔麗的美扔在街上

就是一支呼嘯的月光

一生在玫瑰的精舍中漫遊

一生中擁有那麼多精心煉製過的玫瑰

一生在不斷破譯玫瑰之謎的詩人

必定會擁有更多的玫瑰

他的喜悅啊也和他的大理石墓碑一樣不朽

祖國的敵人

——年輕的伏爾泰

他被認為背叛了自己的祖國

他被迫流亡異國他鄉

這個自稱要不斷咬自己的國家這頭老牛

使其不斷快行的牛虻

已經不能看見自己國家的雲霞、泥土和花朵了

這個國家卻有一個女人

深深地愛他，甚至

願意為他獻出生命。如果

他秘密回到自己的祖國，她會為他

生兒育女，用愛

融化他的恥辱和酸辛。可是

這個男人，已經不能看見自己國家的

城市、鄉村和自己心愛的女人了

道路漫長，而命運

像大海一樣遼闊，也像大海一樣

神秘莫測……

愛上梭羅

愛上梭羅

和他一起在瓦爾登湖生活

多開幾分荒地

多種一塊土豆、幾行豆子

每年多工作幾周

就可以生活得幸福和快樂，況且

梭羅這人能用彩虹裹腳

可以讓一根朽木變成一座森林

可以把一片月光變成一塊黃金

愛上梭羅

瓦爾登湖的美景、風聲、鳥鳴

正隨時間一塊兒流逝

由於多了一雙眼睛、一對耳朵

它們的浪費就少一些

這要多好就有多好

愛上梭羅

用漿果塗紅嘴唇，讓他吻

除了閱讀荷馬和印度古代典籍

還有水之書、大地之書可以研讀

和梭羅一塊兒生活

天空也不是你們生活的邊疆

愛上梭羅

用沾滿瓦爾登湖美麗藍色的手指撥開歲月

一個紙質的芬芳國度

會把你隨時迎候，你自己和你的愛

就是無可比擬的嫁妝

愛上梭羅就嫁給梭羅吧，猶豫什麼

致馬路明先生書

親愛的馬路明先生：
2007年了，你已經到了但丁所謂的
“人生的中途”。歲末，雪花紛飛
河山一片白。時間變得這麼冷
你已經到了人生中途，該冷一冷了
你那顆燒紅的金塊般的心

回家鄉去吧，親愛的馬路明先生
別再好高騖遠、不可一世
別再為了遠方、不朽、永恆
和自己爭吵、爭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在20世紀和21世紀
這兩根枝杈間，我安了一個小窩
爸爸飛走再不回來，媽媽和妻子
已是兩隻一天比一天更像的鳥兒
喳喳叫的小公鳥：淘氣的兒子
日出出巢，日落歸巢。幸福和快樂
兩隻神鳥，每天，都繞巢幾匝
叮嚀我們：要比幸福還幸福
要比快樂還快樂！”這是你的詩句
“我曾經是多麼狂野的男人，曾為
多少無益的事情虛擲過愛心和光陰
我如今仍像一頭公牛一樣孔武有力，看樣子
還會活上好多年！”那麼，你有好多年的機會

回家鄉去吧，親愛的馬路明先生
一個人能逃出舊我，就算已經完成了他的
“出埃及記”！現在你就是自己的摩西
作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爸爸、好老師
這並不妨礙你作一個好讀者，你可以一如既往地
喜歡孔子、李白、杜甫、魯迅、納博科夫、博爾赫斯
喜歡三個法國女人：波伏瓦、杜拉斯、弗朗索瓦絲·薩岡
在故鄉的天空下你會更加自由，不會像你寫的
“故鄉天地太小，容不下我的驕傲”
不會的，一定不會，親愛的馬路明先生

別跟你的身體作對了，親愛的馬路明先生
人生中途了，別再用過多的書折磨你的眼睛
用過多的路折磨你的腿，用過多的煙折磨你的肺
用過多的酒折磨你的胃……你不是說過嗎
“落日領著鏡子般的天空在我窗外遼闊地閃爍

很好啊：你從不夢想什麼天堂
也從不怕什麼地獄；生活
不在別處，伊甸園不在遠處
生活伸手可及！與親人們共享的
每一束金燦燦的燈光
都是伊甸園的麥子
看吧，媽媽、妻子、兒子的臉
閃爍著智慧果的光澤！

你力能縛虎、氣雄萬夫，又有何用
老驥伏櫪，你已經志不在千里
寶刀不老，但畢竟寶刀漸老
你一生的火氣點不燃一支菸，一生的憤怒
燒不開一杯水。憂患
使你一次次傾盡淚水——那些溫柔的珠寶
落入紅塵，毫無價值
黑暗砸下，你就接受吧，親愛的馬路明先生

讓你的脾氣小一些，再小一些
讓你的膽子小一些，再小一些

別那麼多情了，親愛的馬路明先生
鼴鼠飲於河，不過滿腹
鷦鳥巢於深林，不過一枝
你不是富豪，也非帝王
假如是，又能怎樣：美女源源不斷
每一天，在哪兒都會遇見幾打乃至幾百個
難道要等到80歲你性功能衰退了才要對女人善罷甘休
以有限之軀追逐無盡之美，殆矣！你
行路萬里、讀書萬卷
你深知此理，親愛的馬路明先生

親愛的馬路明先生，一座暮年
正在遠方被建造
我們正大步流星向它走去
“一路上，丟掉一切仇恨，只帶上愛和寬容
我們也許會因此常常受傷害

我同意你的做法：
用那一棵棵鮮嫩的夜晚和早晨
喂一匹匹詩歌，飲它們
以清澈的月光、星光、時光
它們不能騎、不能拉車、不能馱貨物
但你把它們喂得肥肥的，看它們在白紙上
甩尾巴、打響鼻、奔跑、跳躍
你就分外興奮。喜歡了就幹吧，但要保重身體
你是無用之美的創造者，親愛的馬路明先生

我還得再一次提醒你，親愛的馬路明先生：
2007年了，你已經到了但丁所謂的
“人生的中途”。該冷一冷了
讓你那顆燒紅的金塊般的心

拆毀

這宇宙中有兩支職能完全相反的大軍：

一支負責建設，一支負責拆毀。

他們無處不在：天上遙遠的星雲間、地上一群微小的螞蟻裡

仔細點，你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聽見

他們建設和拆毀同步進行的聲音——

觸目，驚心。

他們拆毀著天空，也拆毀著一片樹葉。

他們拆毀著銀河，也拆毀著山間一眼無名的山泉。

他們拆毀著最大的海洋，也拆毀著一滴最小的露珠。

他們拆毀著金色的星，也拆毀著一枚潔白的鳥蛋。

他們拆毀著帝王的宮殿，也拆毀著每一個兔子窩。

他們拆毀著一座座大山，也拆毀著

姑娘們小小的乳房。

他們拆毀著天堂，也拆毀著人間。

去年，八月二十五日，他們

把生母的心跳拆走，把她的話拆走

他們把院子裡葡萄的甜蜜，拆走

把棗樹的葉子，葉上的綠，枝上的光，拆走。

他們留下的廢墟需要一生清理：哦，巨大的記憶。

他們還拆毀了村子裡好幾位老人。

這支隊伍正在我們身體裡工作得如火如荼。

他們拆毀著我頭髮裡的黑。

他們拆毀著我血液裡的每一個白細胞、紅細胞。

他們拆毀著我的五臟六腑。

他們拆毀著我的愛與恨。

他們拆毀著我的才華：

一件一件金光閃閃的寶貝

如果他們不運走，就就地毀滅，不留一絲痕跡……

在早晨我殺死我的仇人

在早晨，我殺死我的仇人

頭埋在馬廄，毛髮喂火，心扔給狗，肺棄於狼

他的腿，我埋在一棵蘋果樹根部，肋骨做柵欄

藏在他身體裡的一點點善良、溫柔、愛情

我據為己有

我把我的仇人在早晨殺死

刀子和手洗淨，吃了幾年來最有味道的一頓早餐

我還吃了一些詩歌和音樂

下午，遇見我復活的仇人，笑著向我打招呼

他腹中的劍我沒有看見，他口裡的蜜粘了我一臉

人面獸心地，我向他的虛情假意點了點頭

陽光

我緊緊抓住了它

一條金色韁繩

我終於控制住了一匹金色烈馬

走出門，我可以騎上它

我可以去田野走走

也可以遠走天涯——

早晨，一束陽光伸進木窗，帶著花草香

把釘子砸進大海

一整天，那人只做一件事情

就是把一枚枚釘子

用鐵錘狠狠砸進大海里

再用一把鉗子拔出來

如此反覆，樂此不疲

他的工作好似要把遼闊

釘在大海上

把藍，固定在大海上

把浪花，釘牢在大海上

或者，要把大海牢牢確定在

大海所在的地方

但是一枚枚釘子都沒釘對地方

他只得重複做下去

他看來是個好工匠

要把一枚釘子釘進水裡看似簡單

實則不易。要把一枚釘子真正釘進大海

更是難上加難

所以我喜歡這個做這件工作的男人

山間來的女孩子

她的臉被山間最清澈的晨曦洗過
她的雙手撫摸過花木和小羊
她的眼裡還養著兩隻胖胖的月亮
她的頭髮散發著彩霞的香味兒
在山間
你有了一顆蝴蝶之心、清泉之心
在人間
你是最招人疼愛的那個女孩子

生活研究之一

我摸了摸一片樹葉

就看到一整棵樹興奮了起來

我僅僅是輕輕摸了摸一片樹葉

我僅僅是在想著一個女性的時候

輕輕摸了摸一片樹葉

一整棵樹興奮了起來

野合谷（三）

一個男人指著那個山谷說

那就是野合谷

我對幾個女人說

我想和你們其中一個

去野合。男人們

有的側目而視

有的敢怒不敢言

有的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女人們，相視莞爾

我知道：其中至少一個

對我微微地

動了動心

秋日曠野

曠野遼闊，鳥兒的飛翔形同靜止
荒涼厚硬，用刀都砍不出痕跡

白晝替曠野保存了多少流水、樹蔭、蟲鳴
黑夜替曠野保存了多少火焰、星光、鑽石

那個懸在高天的巨大星球向人間潑下這麼多光
該變得輕了許多，可是它落下的樣子卻沉重萬分

至少，你眼睛看見的不是真正的空曠
你耳朵所聞也不是真正的寂靜
秋天了，群山四散奔逃，藍天倉皇亂飛
有人在曠野中央哭泣，他的每一粒淚水
都有千年歲月——那麼重

群山中

何日我們一起重回山間？

正是黃昏，林間光線茂盛而柔韌

我站在我們去年一起站過的地方

久久地看著我們一起看過的山脈

那時我們尚不清楚

後來我們要經歷那麼多的

秘密和奇蹟

我抱著一棵松樹

把臉貼在樹幹上

我不是要聽樹木裡的小河流

我只是靜靜回憶著

去年夏日你迷人的樣子

我把手放在樹枝上

我想著，去夏你也曾把你的手

放在同一根樹枝上

同一個地方

我追蹤一隻胖胖的錦雞

想給它拍照，它卻默默飛走了

我並不因此感到難為情

我也原諒了我的唐突

我在我們一起坐過的石頭上

坐了許久。那是一塊白色的大石頭

好像是大量星星的光

才把它洗得這麼白

石頭周圍有好多野草莓

潔白的花兒，暫時看不出哪一朵已經懷孕

我回憶，並不憂傷

我獨行，並不孤獨

我沉默，並不表示

我沒有說話：事實上我在心裡

一直給你說著

我相信：那座山，那些草木，那裡的

每一隻鳥，每一隻小蟲子

一直都在等你，等我

此刻，我聽到已經有誰開口問我：

去年，與你牽手漫步的那個人，去了哪兒

全世界的樺樹都在蛻皮

群山中

樺樹們

最粗的樹幹

最細的枝條

都在蛻皮

一塊一塊柔韌的金色

山底

山巔

每一株樺樹

都在蛻皮

更遠更遠的群山間

地球另一邊

意大利、美國——全世界

每一株活著的樺樹

都在不約而同

蛻它們的皮

在群山遼闊、巨大的寂靜中

它們蛻皮的聲音無比安靜

（入選《高天厚土傳豳風——新世紀隴東詩歌群體大觀》敦煌文藝出版社）

光都是悲傷的（組詩）

花壇盛夏
這一罈花木是有限的:在此刻
它們也是無限的:在過去與未來
時光和陽光成全著它們
也摧毀著它們。時光與陽光同時也受制於各自
幾個時辰之後我來到這裡，花木又長大了一些:
花壇因為它們的根，裂紋明顯增寬了一點
一隻蜜蜂和兩隻蝴蝶飛走後留在光和香氣裡的洞
又被另外的香氣與光填充——它們去了哪裡？是否還在一起
一些植物把自己的影子壓在另一些植物上
那些葉片與枝條，有的是力。影子正在輕輕移動
夏日無比遼闊。每一寸遼闊都落滿陽光
我承認我看不盡遼闊，我承認我聽不見生長
陽光大酒店

秋天深了
這個時辰的秋風，
比上個時辰的，要冷。
下一個時辰的，
比這個時辰的，要更冷。
正午時暖暖的花木，
此刻正在變涼。到處是
葉枯花落。
瘦瘦小小的蝴蝶，

銀杏
路燈亮了。
人造的通電的太陽，通電的星星，聰明非凡之物。
一行行銀杏樹，
金色的葉子，
是新近被秋風燙染的。
我發現，
銀杏平鋪在灰色街磚上的黑色影子，
現在變成了藍色。

（發表於2016年12月號《四川詩歌》）

三個缺少乳房的女人

三個女人，一個來自河南社

一個來自河西社，一個來自水泉社

她們在河邊相遇了

她們三個都患過乳腺癌，各缺一隻乳房

她們一邊洗衣服，一邊說話

打工的丈夫。唸書的兒女。臥床的公公婆婆

以及村子裡各種各樣的事情

她們還會露出笑容，笑出聲音

她們會說出許多不同的秘密

她們也會說出一個共同的秘密：

缺少乳房的妻子不一定還是妻子

缺少乳房的母親一定還是母親

而缺少乳房的女神

還是會被頂禮膜拜

（發表於《中國詩歌》2016年第12期）

波德萊爾之謎

那傢伙一直給薩巴蒂埃夫人

——沙龍女主人

一位銀行家的情婦

——寫情慾衝動的詩

卻從不署自己的名字

她太美了，他的肉體

令歷經各式女人的詩人

夜不能寐，如痴如狂

薩巴蒂埃夫人終於發現

願意以身相許

我們的詩人卻退縮了

藉口冠冕堂皇

說什麼肉體關係可以使一位

高貴的女人變得與普通女人毫無二致

我認為他退縮

只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

放蕩不羈的詩人

床上功夫早已經不能支持他

前進哪怕一寸

他只有借那枚藉口的煙霧彈

造成的煙幕

灰溜溜溜走

歷史的聚光燈照著

有自知之明的詩人

終於沒有在床上丟醜

靈臺詩篇（組詩）

在博物館

1．銅鏡（一）

走進博物館的時候，我看見

屋外的葉子綠得幾乎透明瞭

蝴蝶們飛著，各有各的秘密和神秘

花兒閒散地開放，一點都不緊張

好像它們的花期是永恆的

一切都很平靜，看不出萬物有任何悲傷

唯一的悲傷來自我——

我悲傷，不僅僅為自己的短暫

不僅僅為前朝的女子男子和

聖賢之道的消逝——

還有一面鏽跡斑斑的古代銅鏡

我承認，是我故意把我的悲傷

分了一部分給一枚銅鏡

它原本可以享受著遺忘

一直存在下去，至少

比我們現在所有活著的

活得長久，長久得多

2.銅鏡（二）

騎馬去都城

半年才回

我為你帶回

當時最好的銅鏡

喜歡得不得了

你和漂亮無雙的女兒輪流照

天下太平

我們正是好年華

你模樣俊俏腰身柔軟

你是我的女人

3．劍(一)

我獨自想過：殺人、性交，可能是古代、現當代以及將來的

每一位英雄的夢想。殺人近於性交：對手鮮血噴湧，殺人者精神射精。

劍是男人的另一根性具——不會輕易陽痿。這是否男人愛劍的原因？

博物館。暗淡柔媚的光線軟化了時間的冷硬，改變了它流逝的速度。

一把生鏽的漢朝古劍。它嘗過人的血嗎？見過粼粼白骨嗎？它聽到過

失去所愛之人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嗎？它經歷過人類的悲歡離合嗎？

我輕易回到了漢代的天空下。我願在鳶尾花、薰衣草和野丁香的芬芳裡

帶我所愛的女子騎馬回到故鄉；馬鞍上，是這把劍。它非

天子之劍，非諸侯之劍，也非庶民之劍。它是所有劍之外的劍：

它不嗜血。它安靜。它凝聚自己的光芒。它只是偶爾

殺一隻西瓜，殺一顆蘋果，殺一株野菜。我們把它懸掛在臥室牆壁。

此刻，它認出了它的主人嗎？“我可以帶它回家嗎？”我問講解員如問我愛的女人。

4.劍（二）

不殺動物

不殺植物

不嚇大人

不嚇小孩

我們掛劍門楣

僅為辟邪而已

古代的天空下

我讀聖賢書

你紡線織布繡花

你彈琴唱歌教育子女

四海遠遊掛劍於腰

也——僅為裝飾

5.酒杯

這麼漂亮華貴的古代酒具

觥。罍。尊。鍾。鬥。爵。觶。觚

要回，還是回到古中國吧

回商周回秦漢還是盛唐？

我沒有多大的慾望

對於江山，對於美人

我只希望：在尚年輕的時候

遇到你，然後我們回到故鄉

我們默默無聞，耕讀傳家

我們兒孫滿堂，壽終正寢

家裡僅有的寶貝，就是

這些酒具中的任何兩件

生活中的幸福永遠不可能重讀

它們是一些寫在時間流水上的字

6.玉佩

我飲酒，誦《離騷》

你心疼地看著我

你腰間玉佩，默不作聲

我練劍，你織布

你偶爾抬頭高興地看著我

一塊玉佩，閃爍最溫潤的星星的光

我們去集鎮

買回布匹、棉花、茶葉

你跟著我

玉佩歡快地歌唱

著一襲月光

若風中雲

你輕輕盈盈來我書房

一堆衣飾間，玉佩安安靜靜裝作深眠

7.觀世音菩薩銅造像

我們在家裡

供奉著菩薩

你在菩薩前跪下

求菩薩保佑我平安歸來

我倆一起在菩薩前跪下

求菩薩保佑出外已久的兒子們平安回家

還有更多的請求：為一頭患病的母牛病情好轉

為了女兒生育順利

我們深愛這樣的故國

信仰亮如山間明月

在荊山公園

1.散步

如果……每天清晨

我去荊山公園散步

去看太陽、朝霞、群山、草木

讓風吹，讓夕露沾衣

讓鳥鳴開我心竅

我遲早會等來你

眾多的你：黃毛丫頭的你

光彩照人的你

風情萬種的你

青春不再的你

每一個你，我都同樣迷戀

我都會——如痴如狂地愛

2.一隻小狗

它坦然自在地在草坪上、樹蔭裡沉睡。

我喜歡它很主人的樣子。

“這是我的家，你們隨便逛。

我累了，稍微休息一會。”

這是我與何小龍一起為它擬的獨白。

它是一條精壯的公狗。

它是另一隻好狗的東床快婿。

3.照相

我想和你照張相

背景：你的故鄉

我摟住你的肩

或是你的腰

你的絲巾，風吹著，分外好看

4.草木

不管誰看它們

或是隱身其中

獨享寂靜和月光

都不會洞悉

它們的秘密

5.登高

觀看即擁有

傾聽即熱愛

周時的天空

漢時的山河

永恆的天地間

走過短暫的你我

6.星空幻想曲

荊山在春風裡

我們坐在荊山上

輕擁彼此。我們說著

瑣瑣碎碎的人間事

古老星空的一角，向我們

輕柔地折下來

在皇甫謐墓前

真的，我沒有多少思古之幽情

我沒有多少敬畏

我更感興趣的

是管理陵園的姑娘們

是墓上青青的草，燦爛的花

在一個時刻，我強烈地想

折下一束或幾朵，把它們獻給

姑娘們。最終我沒有這麼做

我掏出一包黑蘭州

給十二位建築工人

每人發了一支

一場沙塵暴掃過之前

我和他們中的五位

合了影……

在獨店

1.小平原（一）

白楊在飛

鳥在飛

太陽在飛

麥田在飛

汽車貼著小平原在飛

這時候我才看見了時間

時間也在飛

時間飛翔的時候

就像一團黑色亂髮

其中，包蘊著微小的光

2.小平原（二）

在小平原上生活肯定很好

在小平原上種麥子肯定很好

在小平原上種蘿蔔肯定很好

在小平原上看月亮肯定很好

在小平原上養幾隻羊肯定很好

在小平原上讀書識字肯定很好

在小平原唱歌肯定很好

在小平原上打鐵肯定很好

不需要做官，不需要遠行

不需要搴旗斬將，不需要封侯

不需要才如江海，不需要名垂青史

我要兒孫滿堂，我要活到白髮蒼蒼

我要活成一個神仙一樣的可愛老頭子

活在小平原肯定很好

在小平原只活一世也好

只要——我和你在一起

3.獨店，2008

花五十塊錢，我就有了

一位司機的兩個小時和他的手藝

一輛小汽車的兩個小時和它的速度與激情。

早晨、陽光，無比的遼闊。

正是六月：草木青翠，麥浪金黃。

你出生，你長大的，在如此多的村莊中是哪一個？

令遠方的你魂牽夢縈的是哪一個？

我將它們全部裝進了相機。

時光退回一千年

時光過去五百年

我必在、將在此地出生

只要能確定輪迴中

小時候，我就會遇見

——小小的你……

4.牛心杏

恐怖大亨、基地組織領導人

（媒體上這麼稱呼）

本·拉丹（媒體早先

叫他本·拉登）

向他的一位妻子求愛的方式

是把園子裡最好的葡萄

留給心愛的姑娘

一千年前

和現在一樣

我是一位好人，好男人

在我們相愛的

最初年月，你總是把園子裡

最好的果實留給我

直到我們——有了孩子

你慢慢地記

就會記起來

2011年5月

十三節詩

1.

我沒告訴你：

為了見你

中午我走了好幾家鞋店

才買到一雙鞋。

雙星牌，白色，格外好看。

早知道你今天要來

我會長久齋戒：素食、淨身、禁慾。

2.

不約而同

我們都穿了運動衣。

好像我們約好了要去遠足。

嗯，假如是

你猜我會帶你去哪裡？

前往酒店接你的路上

我一口氣灌了三兩烈酒。

在你面前我總是一個很害羞的男人。

那晚的天氣真有點冷。

3.

早晨下過一會雨。

有點冷。

我忽然想到

作為男子漢

我有一個溫暖的懷抱。

星空低低的。

我看著你的眼睛。

我沒告訴你我的這個想法。

4.

你的頭髮變短了。

我又吻了它們。

第一次，是在六年前的一個夜晚。

我的嘴唇

光輝燦爛

無比幸福。

當然了

還有我的手：

我身體的國度

最勇敢的勇士。

5.

我第一次發現

你左鬢角下

有顆細細看才可以看見的小小的痣。

一顆黑色小星

美麗而孤獨。

我遺憾

為何就沒有吻吻它

為何沒給它一點點安慰。

6.

像一個雪人

我怕你融化了。

我輕輕抱著你。

心疼，憐惜。

你是最好的女人。

我不要時間殘忍地對你。

抱著你。

我想隔開時間

就像一件衣服

隔開冷空氣

隔開強烈的紫外線照射。

我不承認我錯了。

7.

這是你離開的第二天。

我想著你。

幸福，甜蜜。

我寫著這些詩句。

我發現自己是如此溫存

如此安靜。

這樣的男人

我自己也忍不住突然喜歡起來。

8.

這是你離開的第二天。

窗外正在下雨。

我看著窗下的馬路

和路邊乾淨翠綠的植物。

它們一株株都那麼可愛。

你的目光曾經掃視過它們。

田野盡頭

茫茫的山脈向西向東延伸。

你一定看過它們。

今天我一次次來到窗前

我發現

我是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它們；

巨大，美麗

卻可以輕輕握在手中。

9.

喝醉酒

我總是對你胡說八道胡作非為

朋友們拉也拉不開。

這一次我差不多清醒

一切都是我執意要做的

一切都出於情不自禁。

唯有這一次

我原諒了自己。

時間裡我們雪花一樣融化著

我等不及。

我要作為光明磊落的男子漢

明明白白告訴你

此一人生，此一世界

唯有你如此叫我著迷。

10.

朋友們講笑話。

你那麼開心

像個對一切都感到好奇的小姑娘。

我偷偷地想

假如你和我生活在這個小城

我會千方百計勾引你。

給你送花，寫你看了臉紅的情詩。

我勾引女子很有一手。

你那麼聰明

我的任何伎倆

你會一眼看破。

看破，卻不說。

明知有險，卻甘願上鉤。

這樣，最終

我會成功

你會幸福。

11.

我做什麼

我在哪裡

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這個世界

我遇到了這麼好的你。

這是我一生裡唯一的傳奇。

12.

成了老太婆

你會比年輕時候更美麗；

我也會愈老愈可愛。

我想那時我還是願意看著你

輕輕抱著你。

那時候我膽子會更大點。

看你的目光

火辣辣的、色迷迷的

讓你受不了。

13.

已經離開很遠了

我還是折了回來。

看著金碧輝煌的酒店

我默默告訴自己：

我最親愛的人兒今夜就住在這裡。

此刻她就住在這個巨大建築的其中一個房間裡。

此刻黑暗正輕輕拂著她齊刷刷的睫毛

像溫暖的陽光輕摸著田野排列整齊的植物。

回去的路上。

星空低垂。

想到宇宙巨大，無情無慾

根本不在乎我想什麼我們做了什麼

一切終將結束、消失

無影無蹤。

這個想法很冷

不過我還是沒有悲傷。

天空慢慢泛白：

一件被時間穿舊的衣裳。

星星：那麼多漏洞。

似乎需要我端一盞油燈

需要你溫柔的小手

一針，一針

去縫補……

2013-4-4

天黑了
轉眼天就黑了
天黑了，我就變小，事物就變大
在夜色裡，萬物的面目愈來愈清晰
在夜色裡，萬物活了過來
我曾經細心觀察過的兩隻螞蟻
在天黑之前，已經默默地分手
我看見過的樹葉，天黑之前，好幾片
無緣無故地變黃
現在已經掉落，躺在冰涼的石頭臺階上
天黑了。只有在無邊的黑裡
我才能看清母親的白髮
每一根啊，都需要我虔誠地跪下來
輕撫著，痛哭一千年
我看清楚了愛人眼角細細的皺紋
每一道，都值得我細細看著
輕輕摸著，輕聲哭泣一百年

2013-7-20

我在慢慢老去
我坐著的小木凳
是父親親手打造的
父親過世十五年了
小木凳也老了。就這樣的
一把鐮刀，一把鐵鍬，一根扁擔
一個竹揹簍，一個石磙子，一口舊鍋
和我們一起生活得久了
就都有了生命，就都慢慢成了親人
更不要說那棵已經老得不會結果實的梨樹了
更不要說那隻老得不會下蛋的母雞了
更不要說那隻老得毛都白了、路都不會走的黑狗了
我愛著的人們，告訴你們
我在慢慢老去
和我家鄉的草木一起老去
和三嬸家的一隻綿羊一起老去

在鄉村給你寫信

在老家的夜晚，特別想你，想給你寫信。

我會寫出：

淹沒鄉村的幾十丈深的月光浸透的金色寂靜。

被雨水毀掉了所有莊稼的迷茫失落的田野。

山坡上沒長大的羞答答的野花。

草莽間藏身的螞蚱、蛐蛐、蟋蟀、螻蛄，叫了一天，沉沉睡去

它們泥土做成的嗓子經久耐用，一整個夏天，喊出那麼多聲音

竟然沒有完全被磨損。

樹林被濃濃的綠色牢牢粘在了一塊，遠遠看去

是我們黑色的寶貝。

每一眼山泉都有一個或幾個秘密的水脈。就連水草也不會知道

就連水底浸泡百年的星星，也不會完全知道。

屋子裡黑沉沉，屋子成了一座糧倉，裝滿黑暗這種我們世世代代

也吃不完的飽滿堅硬的糧食。

屋樑上，燕子不在了，好幾年了，那窩燕子，再沒回來，可能

它們的長輩和後代，都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了。

我的母親，年歲一天天增加，白髮和皺紋一天天增加。

天下的母親都是這樣，普天下的母親都在不同地方同樣地老去。

貓兒在土炕角上打呼嚕。貓兒有自己的夢。夢是夢者的故國。

小板凳在地上，一隻只湊在一塊兒，看著門縫裡擠進來的月光

輕輕移動，聽著它們細細小小的聲音。

牆上無用武之地的鐮刀黯然織起了紅色的鐵鏽屍衣。

唉，再鋒利的刃，也鋒利不過光陰。

終於止息了：堂弟和弟媳因為沒錢給患心臟病的一歲女兒動手術而

從天亮罵到天黑的惡聲惡語。

終於止息了：三叔慢吞吞走路、一聲接一聲的嘆息。

終於止息了：那輕柔地撫摸樹葉和麻雀羽毛的夏風。

還要寫寫那院子裡擱置經年的石碾、井繩、爛簸箕、風車、木桶。

還要寫下一隻年輕時毛髮黝黑如今毛髮好似大雪燃燒的黑狗。

還要寫下被小蚊蟲們常常用腦袋撞得簌簌響的窗紙。

還要寫下電力不足的小月亮、胸腔裡塞滿華麗叫聲的花公雞。

還要寫下我心中的斷壁殘垣、破敗河山以及一個個打結的慾望。

夜晚這麼清澈。站在院子裡，和站在世界不論哪裡，一模一樣：

我們都可以看到河漢綿延、宇宙深邃，我們都可以

抱著自己痛哭一場，我們都會知道，一切都是無用的

包括愛，包括財富，包括才華，包括國家。

我寫下什麼，什麼就是我。我知道你會安靜地閱讀它們。

那時候，我窗外的樹上，正有露水輕輕掉下，打溼早晨的陽光。

這不是我出生的村莊，這是我長大的村莊，這是

這封信誕生的村莊。

2013-7-26

馬路明詩觀：
為何寫詩？因為雪花會在我們的窗臺上輕輕落下；因為河流世世代代在我們的大地上流淌著；因為牡丹盛開；因為捲心菜和蒹葭在白露為霜的秋日，會在瑟瑟寒風中顫抖；因為落日渾圓，懸在西山；因為星星們死去無數年了，而它們的光才剛剛落在我們這顆星球上、落在我們手心裡、眼睛中；因為麻雀在我們院子裡的梨樹上嗖嗖地飛，而在寒夜，它們叫聲淒涼；因為菜花蛇會在春天的田埂曬太陽；因為蝴蝶在風暴臨近時，還飛得那麼悠然自得……儘管莎士比亞們李白們已經為人類建造了一座座文學的金字塔，可是總該有人對它們修修補補，做一些艱辛異常，從長遠看卻微不足道的工作！所以，人類要想收益於文明，受益於詩歌，那麼詩篇還會被寫下，被一代代詩人寫下去……“修補”——修補造化之不足、人生之不足、文學之不足——包含了我要寫作的巨大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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