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汪曾祺:七裡茶坊(二)

七里茶坊(續)

文丨汪曾祺

這樣的天,凡是愛喝酒的都應該喝兩盅,可是上哪兒找酒去呢?

吃了莜麵,看了一會書,坐了一會,想了一會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樣,總是老喬開頭。因為想喝酒,他就談起雲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開遠的雜果酒、楊林肥酒……“肥酒?酒還有肥瘦?”老劉問。

“蒸酒的時候,上面吊著一大塊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裡。這酒是碧綠的。”

“像你們懷來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燒酒,不是甜酒。”

過了一會,又說:“有點像……”

接著,又談起昆明的吃食。這老喬的記性真好,他可以從華山南路、正義路,一直到金碧路,數出一家一家大小飯館,又岔到護國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麼名菜,說得非常詳細。他說到金錢片腿、牛乾巴、鍋貼烏魚、過橋米線……“一碗雞湯,上面一層油,看起來連熱氣都沒有,可是超過一百度。一盤子雞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雞湯裡一推,就熟了。”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談起汽鍋雞。描述了汽鍋是什麼樣子,鍋裡不放水,全憑蒸汽把雞蒸熟了,這雞怎麼嫩,湯怎麼鮮……老劉很注意地聽著,可是怎麼也想象不出汽鍋是啥樣子,這道菜是啥滋味。

短篇丨汪曾祺:七里茶坊(二)

後來他又談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頭菌、雞土從,把雞土從誇讚了又誇讚。

“雞土從?有咱這兒的口蘑好吃嗎?”

“各是各的味兒。”

老喬百刂話的時候,小王一直似聽不聽,躺著,張眼看著房頂。忽然,他問我:

“老汪,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下放的時候,曾經有人勸告過我,最好不要告訴農民自己的工資數目,但是我跟小王認識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騙他,便老實說了。小王沒有說話,還是張眼躺著。過了好一會,他看著房頂說:

“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為什麼你就掙那麼多?”他並沒有要我回答,這問題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會。

老劉說:“怨你爹沒供你書。人家老汪是大學畢業!”

老喬是個人情練達的人,他捉摸出小王為什麼這兩天老是發呆,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小王,你收到一封什麼信,拿出來我看看!”

前天三套大車來拉糞水的時候,給小王捎來一封寄到所裡的信。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小王搞了一個對象。這對象搞得稍微有點離奇:小王有個表姐,嫁到鄰村李家。李家有個姑娘,和小王年貌相當,也是高小畢業。這表姐就想給小姑子和表弟撮合撮合,寫信來讓小王寄張照片去。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看了,不滿意。恰好李家姑娘的一個同學陳家姑娘來串門,她看了照片,對小王的表姐說:“曉得人家要俺們不要?”表姐跟陳家姑娘要了一張照片,寄給小王,小王滿意。後來表姐帶了陳家姑娘到農科所來,兩人當面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農村的婚姻,往往就是這樣簡單,不像城裡人有逛公園、軋馬路、看電影、寫情書這一套。

陳家姑娘的照片我們都見過,挺好看的,大眼睛,兩條大辮子。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來的,催他辦事。說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說,過了春節,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小王發愁的是:春節他還辦不成事!柴溝堡一帶辦喜事倒不尚鋪張,但是一床裡面三新的蓋窩,一套花直貢呢的棉衣,一身燈芯絨褲襖、絨衣絨褲、皮鞋、球鞋、尼龍襪子……總是要有的。陳家姑娘沒有額外提什麼要求,只希望要一枚金星牌鋼筆。這條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因此很喜歡。小王已經作了長期的儲備,可是算來算去還差五六十塊錢。

老喬看完信,說:

“就這個事嗎?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給你拿二十,我給你拿二十!”

老劉說:“我給你拿上十塊!現在就給!”說著從紅布肚兜裡就摸出一張十元的新票子。

問題解決了,小王高興了,活潑起來了。

於是接著瞎聊。

從雲南的雞土從聊到內蒙的口蘑。說到口蘑,老劉可是個專家。黑片蘑、白蘑、雞腿子、青腿子……“過了正藍旗,撿口蘑都是趕了個驢車去。一天能撿一車!”

不知怎麼又說到獨石口。老劉說他走過的地方沒有比獨石口再冷的了,那是個風窩。

“獨石口我住過,冷!”老喬說,“那年我們在獨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興趣了。

“風太大了,公路邊有一個涵洞,去避一會風吧。一看,涵洞裡白糊糊的,都是羊。不知道是誰的羊,大概是被風趕到這裡的,擠在涵洞裡,全凍死了。這倒好,這是個天然冷藏庫!俺們想吃,就進去拖一隻,吃了整整一個冬天!”

老劉說:“肥羊肉燉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莜麵,比白麵還白。壩上是個好地方。”

話題轉到了壩上。老喬、老劉輪流說,我和小王聽著。老喬說:壩上地廣人稀,只要收一季莜麥,吃不完。過去山東人到口外打把勢賣藝,不收錢。散了場子,拿一個大海碗挨家要莜麵,“給!”一給就是一海碗。說壩上沒果子。懷來人趕一個小驢車,裝一車山裡紅到壩上,下來時驢車換成了三套大馬車,車上滿滿地裝的是莜麵。壩上人都豪爽,大方。吃起肉來不是論斤,而是放開肚子吃飽。他說壩上人看見壩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這吃個什麼勁兒呢?”他說,他們要是看見江蘇人、廣東人炒菜:幾根油菜,兩三片肉,就更會奇怪了。他還說壩上女人長得很好看。他說,都說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壩上沒水,為什麼女人都長得白白淨淨?那麼大的風沙,皮色都很好。他說他在崇孔縣看過兩姐妹,長得像傅全香。傅全香是誰,老劉、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劉說:壩上地大,風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說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雪跟城牆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場雹子,有一個雹子有馬大。

短篇丨汪曾祺:七里茶坊(二)

“有馬大?那掉在頭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有這樣大的雹子!

老劉還說,壩上人養雞,沒雞窩。白天開了門,把雞放出去。雞到處吃草籽,到處下蛋。他們也不每天去撿。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處撿蛋,撿滿了算。他說壩上的山都是一個一個饅頭樣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沒石頭。有些山很奇怪,只長一樣東西。有一個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還有一座芍藥山,夏天開了滿滿一山的芍藥花……老喬、老劉把壩上說得那樣好,使小王和我都覺得這是個奇妙的、美麗的天地。

芍藥山,滿山開了芍藥花,這是一種什麼景象?

“咱們到韭菜山上掐兩把韭菜,拿鹽醃醃,明天蘸莜麵吃吧。”小王說。

“見你的鬼!這會會有韭菜?滿山大雪!——把錢收好了!”

聊天雖然有趣,終有意興闌珊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房頂上的雪一定已經堆了四五寸厚了,攤開被窩,我們該睡了。

正在這時,屋門開處,掌櫃的領進三個人來。這三個人都反穿著白茬老羊皮襖,齊膝的氈疙瘩。為頭是一個大高個兒,五十來歲,長方臉,戴一頂火紅的狐皮帽。一個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痘疤,戴一頂狗皮帽子。另一個是和小王歲數彷彿的後生,雪白的山羊頭的帽子遮齊了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女孩子。——他臉色紅潤,眼睛太好看了!他們手裡都拿著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長的短棍。雖然剛才在門外已經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還粘著不少雪花。

掌櫃的說:“給你們做飯?——帶著面了嗎?”

“帶著哩。”

後生解開老羊皮襖,取出一個面口袋。——他把面口袋系在腰帶上,怪不道他看起來身上鼓鼓囊囊的。

“推窩窩?”

高個兒把面口袋交給掌櫃的:“不吃莜麵!一天吃莜麵。你給俺們到老鄉家換幾個粑粑頭吃①。多時不吃粑粑頭,想吃個粑粑頭。把火弄得旺旺的,燒點水,俺們喝一口。——沒酒?”

“沒。”

“沒鹹菜?”

“沒。”

“那就甜吃!”

老劉小聲跟我說:“是壩上來的。壩上人管窩窩頭叫粑粑頭。是趕牲口的,——趕牛的。你看他們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隨即,他和這三個壩上人搭口格起來:“今天一早從張北動的身?’“是。——這天氣!”

“就你們仨?”

“還有仨。”

“那仨呢?”

“在十多里外,兩頭牛掉進雪窟窿裡了。他們仨在往上弄。俺們把其餘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場,到店裡等他們。”“這樣天氣,你們還往下送牛?”

“沒法子。快過年了。過年,怎麼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不大一會,掌櫃的搞了粑粑頭來了,還弄了幾個醃蔓菁來。他們把粑粑頭放在火裡燒了一會,水開了,把燒焦的粑粑頭拍打拍打,就吃喝起來。

我們的醬碗裡還有一點醬,老喬就給他們送過去。“你們那裡今年年景咋樣?”

“好!”高個兒回答得斬釘截鐵。顯然這是反話,因為痘疤臉和後生都噗嗤一聲笑了。

“不是說去年你們已經過了‘黃河’了?”

“過了!那還不過!”

老喬知道他話裡有話,就問:“也是假的?”

“不假。搞了‘標準田’。”

“啥叫‘標準田’?”

“把幾塊地裡打的糧算在一起。”

“其餘的地?”

“不算產量。”

“壩上過‘黃河’?不用什麼‘科學家’,我就知道,不行!”老劉用了一個很不文雅的字眼說:“過‘黃河’,過的個河吧?”老喬向我解釋:“老劉說的是對的上的土層只有五寸,下面全是石頭。壩上一向是廣種薄收,要求單位面積產量,是主觀主義。”

痘疤臉說:“就是!俺們和公社的書記說,這產量是虛的。他人家說:有了虛的,就會帶來實的。”

後生說:“還說這是:以虛帶實。”

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以虛帶實”是這樣的解釋的。

高個兒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這年月!當官的都說謊!”老劉接口說:“當官的說謊,老百姓遭罪!”

老喬把煙口袋遞給他們:“牲畜不錯?”

“不錯!也經不起胡糟踐。頭二年,大躍進,大鍊鋼鐵,夜戰,把牛牽到地裡,殺了,在地頭架起了大鍋,大塊大塊煮爛,大夥兒,吃!那會吃了個痛快;這會,想去吧!——他們仨咋還不來?去看看。”

高個兒說著把解開的老羊皮襖又繫緊了。

痘疤臉說:“我們倆去。你啦就甭去了。”

“去!”

他們和掌櫃的借了兩根木槓,把我們車上的纜繩也借去了,拉開門,就走了。

聽見後生在門外大聲說:“雪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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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起來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歸在一起,上了炕,說:

“他們真辛苦!”

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地說:“咱們也很辛苦。”

老喬一面鑽被窩,一面說:“中國人都很辛苦啊!”

小王已經睡著了。

“過年,怎麼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我老是想著大個兒的這句話,心裡很感動,很久未能入睡。這是一句樸素、美麗的話。

半夜,朦朦朧朧地聽到幾個人輕手輕腳走進來,我睜開眼,問:

“牛弄上來了?”

高個兒輕輕地說:

“弄上來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們睡在對面的炕上。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晚。醒來時,這六個趕牛的壩上人已經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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