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莊:我死後,我的畫定會光輝燦爛

陳子莊:我死後,我的畫定會光輝燦爛

我的畫最顯著的特點應該是:精神境界的生趣盎然,天機活潑。

我現在視外界,目光所及,萬物皆無所藏,能洞見其內美,在心與物接觸之瞬間,思想與萬物融成一體,無障無礙。

萬物“靜”皆可觀。靜生智慧。畫面靜,看的人不只心裡快樂,同時另生一種智慧。我的畫都喜歡錶現靜。

凡繪畫格調高者,其人書法、篆刻必有可觀。

人之所學,往往偏重一點。

我的畫偏重意氣。

最高的畫格是講氣。

欣賞大自然,給人以美的享受,這是中國畫中一個寬泛的旨趣。

要能懂得畫,懂得詩,懂得藝術是不容易的。我的花鳥畫都寓有深意,不是無所為而作。後之覽吾畫者,必有解人。

我死之後,我的畫定會光輝燦爛,那是不成問題的。

我們論到別人,應揚人之長,隱人之短。但是作學術探討則是另一回事,應嚴格要求,“文章千古事”,不是關於某一個人的問題,而是關係到藝術發展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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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莊作品

說古人的畫好得很是向後看,說古人的畫不好得很也是向後看。

對古代的繪畫資料應採取三種態度:一、優秀者全部繼承;二、發展其不成熟者;三、改造適用於自己的部分。

常人貴遠賤近,厚古薄今。文學、科學、藝術均須帶發展眼光來看,現在總比過去有發展,將來更會超過現在。

繪畫之起源甚古,新石器時代的彩陶上即已有繪畫。山水詩始於謝靈運。南齊謝赫《六法論》,是集古畫論之大成者。

中國古代繪畫藝術,漢、唐是高峰,宋弱,明更差,但清末民初之際,花鳥、山水畫都有發展。

我國的繪畫,時代越近越好,大筆花鳥、山水、人物在近代的發展都很大。

歷代畫壇都被無行文人侵佔了。敦煌壁畫畫得那樣好,其作者卻沒有名聲。歷史上不知埋沒了多小聰明有才智之人!民間畫家往往遭逢不耦。吳昌碩一生賣畫,最後氣死收場,便是一例。

敦煌壁畫如果是畫在卷軸上,恐怕早已不復存在了。國家多難,藝術的延續、發展更是艱難。

敦煌壁畫、永樂宮壁畫是古代無名作家創造的精美藝術品。對現在的學畫者來說,無論是山水、花鳥、人物,那都是學習、借鑑、研究的取之不盡的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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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莊作品

唐代以人物畫盛,山水畫尚在初期,還有很多簡陋的地方。作為專門的藝術門類,自晉宋以來才有人專畫山水。謝靈運是寫山水詩的第一人,晉宋之際,山水畫才開始形成。

花卉畫中工筆勾勒一路,五代時的黃氏父子是集唐以前之大成者,並啟後世卷軸畫細勾花鳥之先聲。細筆沒骨是江南徐崇嗣首創,大筆花卉點花點葉是由此演變而來的。

古畫假的多,如《天王送子圖》,據我看不是吳道子畫的,此畫構圖尋常,線條也不象唐人,從人物造型看,還不如韓幹的《牧馬圖》。據記載,吳道子才思敏捷,其作品似不應如此。或許是出於後人摹效、偽託。

李成在畫史上名氣那樣大,但他畫的《寒林晚鴉》卻沒有“寒”意。四時之鴉的外形均有不同,冬天毛厚,而且站在樹上是聳起的——它也怕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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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莊作品

前輩畫家中,有些人在理論上極高逸,但在操作上失之太認真了。

歷史上凡從事文學藝術創作而能成功者,其人非聖賢即英雄。羅貫中圖王不成退而作書,陳摶、曹雪芹、施耐庵、蒲松齡、八大山人、徐青藤等皆是胸有偉大抱負,以時勢的原因,才轉入文學藝術一道的。

前人作品中,以我所見到的真跡而論,我最佩服八大山人、吳昌碩、齊白石三人,其次如石濤、徐青藤。石濤的深度未到八大的境界,遜了一籌。八大爐火純青,靜穆到極點,石濤尚有冗筆。

要達到“亂畫”的境界不容易,所謂信筆塗抹,皆成妙品,歷史上只有方方壺、孫龍、石濤、八大山人做得到。青藤、白楊只是票友,唱幾腔還可以,真的要他穿上袍帶紮上靠子就不行了。以“亂畫”而論,文、沈、仇、唐、四王等人可以說尚未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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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莊作品

齊白石七十歲以後在藝術上逐漸成熟。黃賓虹、吳昌碩也差不多到此年齡才成熟。陳師曾早死了,在接近成熟階段就死了。三任(阜長、渭長、伯年)都未成熟。歷史上以八大山人成熟得早。石濤是半成熟就死了。

功力深一分,天趣就少一分。沈寐叟書法功力深,但無趣了。唐人顏、柳、歐功力最深,然已毫無趣味矣。

石濤、八大功力深,又有天趣,很難得。

齊白石也是功力既深,又有天趣。

石濤、八大、趙之謙、虛谷、任伯年、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等,每人都在藝術上開闢了一條大道,每人都值得專門研究,為我們所取用。

八大山人、齊白石,還有元代的鄭所南,這幾位最會選題材,是古今畫家中有深刻思想者。

宋徽宗的畫沒有一張是好的,花鳥都畫得只是標本的水平。當時書上記載其畫“世人莫能及者”,可見當時文人或是不能認識,或是趨炎附勢,不敢說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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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古人創一個調子畫一生,馬遠、夏圭、李唐、黃大痴等無不如此。要創出一個畫法不容易,須先有痛苦的思考,再是外界誘發:或於觀賞工藝品中得之,或於聽音樂中得之。有了想法之後,又須經作者千百次的試驗才成。

我過去很崇拜宋徽宗、王淵、黃筌、徐熙、趙孟頫等人的畫現在則看不入眼,因其無趣,只是畫得工緻,討皇帝(除趙佶本人外)喜歡。

古代的書、畫、詩、文均要在歷史上影響大的才算好。從這點看,在書法上米芾不及蘇東坡,因為學蘇東坡出來的很多。

楊補之畫的梅花缺乏想象。好的藝術品都有著豐富的想象力,試看《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這些都是想象力很高的作品。劉、關、張各具面貌,各具性格,都是想象力驅使產生的人物,生活中根本找不到。楊補之的梅花太遷就實象了。

趙孟堅畫山水,工筆而剛勁,後無來者。成都楊嘯谷學之差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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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趙孟固畫梅花、水仙,至為高潔。他的畫是細筆中的減筆,格調與大筆中的八大山人相近。但作為一般人而論,講究形象,崇尚唯美的形式,也很好,不必個個皆如子固、八大。

為什麼說講究形象崇尚唯美的形式也好呢?因為這至少可以使人的感官得到快樂。人最難快樂。但快樂也有高尚與低級的區別。《易》曰:“先王以作樂崇德”,孔氏曰:“禮樂”,皆同時崇尚禮、道德,不是瞎胡鬧。

元四家我都不推崇。黃公望的山水畫法,得之一山,始終畫之,就好象唱過街戲的,翻來覆去就那麼兩折。元四家大多依附前代,自己的創造不多。

元方方壺、鄭所南等才能代表一代畫風,他們為人有民族氣節,畫也有創造性。

趙字嫵媚軟弱,追求時髦,如女人之迎合打扮,取媚於人,品格自然低下。其字體結構的照應法度嚴,只是框框。彼人格低,畫格亦低,不能學。

趙孟頫畫山有肉無骨,樹也乏力。他的書法無骨力,無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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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莊作品

宋、元人畫多於筆墨上求穩,這等於既穿釘鞋又拄柺杖,穩倒是穩,有何生趣?筆上飽含水分,畫得溼,是近代才發展成熟的方法,但難度很大。統水溼畫雖不容易做到,但發展前途很大。

明代詩文、繪畫、書法都沒有什麼創造性,無甚可取。至明末清初,始出孫龍、石濤、八大、徐青藤、陳白陽諸人。這個道理值得研究。明代尚臨摹,保守派佔統治地位,於是講創造者銷聲匿跡。明末政治、經濟崩潰,知識分子從統治集團中分化出來,因厭倦臨摹習氣,在文學藝術上則自己創造,以陶冶性靈為旨趣,不受束縛,不取媚當時,因此有了成就。上述諸人在這個轉變中,起的作用是很大的。

董其昌字嫵媚。

唐伯虎的畫無病呻吟,只是外表富麗,思想上是空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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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文、沈、仇、唐四家均依賴摹學宋人畫法來畫畫,沒有什麼創造性。

徐青藤、陳白陽雖名重當世,但其畫不宜學,以其才高氣盛,興之所至,直抒胸意,脫略於法度之外,學者從之,易誤入歧途,生命有限,將來時過境遷,悔之晚矣。

徐青藤以詩文、劇作勝,其畫雖弛名,然未可師法。

徐青藤藝術想象力豐富,但生活接觸面太窄,以畫論,還是票友,沒有作畫的基本功。

明四僧中,石濤、八大開拓了山水畫的境界,石溪、漸江的面窄。四僧之後,山水畫就算黃賓虹好。

石濤可稱博大精深。我認為石濤的歌行體詩是杜甫之後第一人。書法也絕佳,八分書是清代三百年間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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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畫的樹林好。只有一種樹的樹林不容易畫,全靠組織形象的功夫與筆墨的變化。畫雜樹較易,故四王之畫多雜樹。

古人畫中,有的東西精絕了,是後人趕不上的。如八大之憨厚迂拙,後無來者。但我們可以從另一角度去探求,走新的路子。

八大山人畫荷意境高,筆墨酣厚,佈局奇險。

方方壺、八大、徐青藤之畫富於思想性。八大學懂其昌,超過懂多遠啊。

xxx學石濤的畫雖學得象,但還只是面貌上象。進一步問他懂不懂得石濤?石濤為什麼要那樣畫?他恐怕是答不出來的。

石濤所著《話語錄》,指導思想是道家思想,沒有什麼佛家的。

石濤行筆還很認真,尚未透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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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畫總要大方,一筆下去是一筆,切忌沾滯(執著)。哪怕畫得不好,格調總是高的。觀青藤、白陽、石濤、八大之畫自明此理。石濤之畫尚有冗筆,八大則超塵脫俗。揚州八怪之畫也是失之沾滯,都算不上大家。

畫家名大了,難免會有苟且之作。徐青藤有幅墨花手卷,牡丹畫得不好,象菊花,但其他花好,留下來了。吳昌碩畫一幅葫蘆,好象是用粉畫的,不好,也許是他在探索一種新的畫法,未成功,留在那裡準備以後再畫,後來人死了,畫也收入畫集中。對這些東西需要有鑑別力,如果我們去學,就會弄糟糕。

清代出了不少畫家、書家,有些人雖史不標名,但他們的作品藝術水平超過了前人很多。

清代書法、繪畫、文學的水平都很高。

惲南田之畫韻味薄,他的藝術思想是向後看。我們要推崇歷史上向前看的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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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莊作品

凡有一定畫法的畫,格調均低。如清人邊壽民的《蘆雁圖》,是按固定步驟和一些已成程式的方法畫成的,只要瞭解其方法,一個星期即可學會,畫得和他一樣好。金冬心、鄭板橋之竹也有一定畫法,固其格調都未可謂高。最佳之畫乃因勢而生,豈有成法!

揚州八怪繼徐青藤、陳白陽、石濤、八大而來,承先啟後,為後來的趙之謙、任伯年、吳昌碩開闢了道路,是有功勞的。

揚州八怪的畫,因為要賣錢,規模、成就都不大,然亦未可厚非。以對後世的影響而論,八家是值得尊敬的。

揚州八家互相尊重,道德品格高。不似後來文人以互相詆譭為能事。故八家接近於偉大,謂其為聖賢亦可。將來有機會還要介紹八家,以教育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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