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創首發於個人公眾號：深夜書桌，ID
:shenyeshuzhuo）白流蘇、範柳原。
熟悉張愛玲作品的讀者，一定很熟悉這兩個名字。他們是張愛玲名篇《傾城之戀》的男女主人公。
《傾城之戀》，這個書名聽起來浪漫至極，可是這個故事一點兒都不羅曼蒂克。
它講的是兩個精明之極的男女，彼此算計的故事，我認為它可以精簡地概括為：範柳原的情婦製造術 vs 白流蘇的攀男術。
什麼叫製造情婦？
有一部日劇叫《邊緣人：教你製作情婦的方法》，講的是一個擁有11個情婦的"情婦教授"，運用自己的理論，指導其他男人發展情婦的故事。
《傾城之戀》裡的範柳原，無數次地讓我想起這部日劇，《傾城之戀》的核心情節不就是範柳原步步為營把白流蘇發展為自己情婦嗎？
什麼叫攀男術？
攀男屆的泰斗是鄧文迪，很多人都說希望鄧文迪出一本撩漢教科書，其實想要的並不是一本戀愛教科書，而是想要一本攀男教科書。所謂攀男，就是把一個各方面條件，尤其是物質條件，遠遠高於自己的男性圈進婚姻。
白流蘇也無數次讓我想起這兩個字，她看似被動，其實是處心積慮地要把範柳原變成自己的丈夫。
張愛玲把這篇小說寫得像一曲精彩的華爾茲雙人舞，兩人在心理上彼此攻伐，進攻防守，防守進攻，敵退我進，敵進我退。
其中的你來我往，極其有趣，我分析給你們聽。
01
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
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
《傾城之戀》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它講的不是發生在清清白白少男少女之間的純愛，白流蘇和範柳原早已歷經千帆、嚐遍人間滋味，他們是帶著複雜沉重的過去相遇的。
範柳原對白流蘇說過一句話：“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這句話如果倒過來，讓白流蘇說給範柳原，其實也非常合適。
白流蘇，白公館的六小姐。
白家是上海的望族，但因為白流蘇的父親是有名的賭徒，賭得傾家蕩產，四哥也狂嫖濫賭，家底都敗得差不多了。白流蘇本來有一段門當戶對的婚姻，可惜丈夫是敗家子，還家暴，白流蘇因此離婚。
故事就是以白流蘇前夫的死訊開篇的，此時白流蘇已經離婚七八年。嫁出去的女兒回孃家本就很容易成為多餘的人，白流蘇在孃家窩了七八年，傍身的錢財被哥哥們盤算光之後，在孃家已到了人厭鬼棄的地步。
所以她的母親、她的哥哥嫂嫂們都主張她以寡婦的身份回夫家去，在丈夫的侄兒裡過繼一個來當兒子。
用她三哥的話說：“傢俬雖然不剩什麼了，但他家是個大族，就算撥你看祠堂，也餓不死你們母子”。
她的母親也推著她去守寡：“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才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白流蘇的日子過得極其苦悶逼仄，她的哥哥嫂嫂們恨不得馬上將她掃地出門，尤其是她的四嫂，每每說話針鋒相對，夾槍帶棒，指桑罵槐，偏偏大家族那麼多人口共同生活，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
白流蘇急需一條出路。
可是她沒讀過幾年書，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所以她的出路不會是做事，她的出路只能是男人。
那個替她七妹張羅婚事的徐太太說出了真相：“找事，都是假的，找個人，才是真的。”
範柳原是什麼人呢？
簡單來說，就是家財萬貫，父母雙亡，是一等一的鑽石王老五。有頭有臉的太太們都上趕著把女兒嫁給他。可正因為這樣，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的泥”。他吃喝嫖賭樣樣來，卻無意於婚姻，所以到了32歲，還是獨身。
但他並不是從小被捧著長大的。
他的父親是著名華僑，他母親是倫敦交際花，父親出國考察認識了母親，兩人在國外秘密結婚。他母親是二夫人，因為懼怕原籍太太始終不敢回國。
他父親去世之後，他孤身流落在海外，吃了很多苦。他這樣的身份，范家的族人都仇視他，他費了很大的周折才獲得繼承權。
想一想也知道，在失去父母庇護又沒有獲得繼承權的時候，人們對他什麼態度，在獲得繼承權，成為家財萬貫父母雙亡的鑽石王老五之後，人們對他又是什麼態度。
這樣嚐盡人情冷暖的人，對人始終是不信任的態度，把真實的自己藏在輕佻肆意的笑容背後。他說：“我做慣了假，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
兩個人相遇之初，白流蘇想的是：“我是遭孃家厭棄的離異少婦，我需要一條出路”，範柳原想的是：“我是一個不想要婚姻的寂寞浪子，我想要一個情婦”。
那這樣的兩個人是怎麼相遇的呢？
原來白家的七小姐、八小姐都還沒出閣，與白家沾親帶故的徐太太就熱心地給七小姐寶絡張羅婚事，介紹的對象就是鑽石王老五範柳原。
四奶奶看男方條件這麼好，就想截胡，想推自己的女兒出去。
寶絡很生氣，為了不讓四嫂陰謀得逞，相親那天就硬拉上白流蘇相陪，因為車子最多擠得下七個人，拉上白流蘇，四奶奶的大女兒就去不成了。
本來七小姐寶絡此舉是提防相親被自己四嫂的女兒截胡，沒想到，陰差陽錯，讓白流蘇截了胡。
範柳原一眼就看上了白流蘇，邀請她跳了三次舞。
02
如何製造一個情婦？
但範柳原不準備娶白流蘇，他只想把白流蘇變成自己的情婦。
可是白流蘇不想當情婦，她想要的是婚姻，其中當然有她作為大家族大小姐的自尊和臉面，但更多的是出於經濟上安全的考慮，當情婦隨時可能被丟開，有婚姻保障，男人才會是長期飯票。
不要被“傾城之戀”這個書名給騙了，這根本不是一場風花雪月，而是一場博弈，一次談判。
那範柳原是如何成功地把白流蘇變成自己的情婦呢？白流蘇又是如何不動聲色地用自己的心計，和範柳原鬥智鬥勇，爭取以更高的價碼把自己賣出去呢？
第一步，借徐太太的名義，邀請白流蘇到香港。
徐太太本來一邊手給七小姐寶絡介紹了範柳原，一邊手又給白流蘇物色了一個姓姜的海關職員。結果因為範柳原對白流蘇發生興趣，兩邊都黃了。
徐太太家和範柳原生意上有密切往來，夫婦倆有心巴結他。所以範柳原就假託徐太太，邀請白流蘇到香港，因為這樣才名正言順。
當徐太太提出讓白流蘇到香港去找對象，盤纏以及各項開銷用度她全包的時候，白家上下都驚掉了下巴，不敢相信有這等好事。
但白流蘇心裡非常清楚，以她家和徐太太的交情，為她跑跑腿尋尋門路、置辦一桌酒席請姓姜的，是可能的，但花那麼多錢帶她去香港，用心就很可疑了。
“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所以她迅速判斷出來，這是範柳原的鬼計，她此行的花費自然是姓範的掏腰包，徐太太樂得成人之美。
去還是不去呢？
白流蘇在心裡迅速盤算，她決定賭一把，拿她的前途賭一把。
徐太太此前給她介紹的姜先生，是一個海關職員，剛死了太太，留下五個孩子，急等著續絃。
這事雖然黃了，但代表了大家對她在婚姻市場的估值，以後再有人介紹，也和這條件不相上下，甚至更差。
“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給五個孩子當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範柳原，出盡胸中這一口氣。”
換句話說，輸了，輸掉的不是什麼好東西，要是贏了，卻可以揚眉吐氣，一舉翻身。
第二步，陪著白流蘇在香港到處玩。
白流蘇到香港之後，範柳原陪著她到處玩：
“他每天伴著她跑，什麼都玩到了，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大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
但範柳原是最狡猾的獵人，狡猾的獵人通常也是最有耐心的獵人。
範柳原的策略是：當著眾人喜歡放肆，兩人獨處時又是十分莊重的君子模樣。對著白流蘇言語輕佻，撩撥不斷，可是行為卻無半分逾矩。
範柳原也許是張愛玲小說裡最酥的情話boy。
"你知道嗎？你的特長是低頭。"
“你怎麼不說話？”
“可以當著人說的話，我完全說完了”
“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天荒地老一類的話。"
“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
“流蘇，你的窗子裡看得見月亮麼？”
原本白流蘇是嚴密防備範柳原的，她打定了主意，不見兔子不撒鷹，範柳原沒有給出婚姻承諾之前，她不會讓範柳原輕易地得到她的身體。
這些酥麻的情話，給了白流蘇美妙的刺激，但是她還是很清醒很理智。
兩個人雖然天天待在一塊兒，但她小心地拿捏著分寸，比如有一次比如範柳原問她去城裡還是去海灘，她覺得海邊“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
白流蘇提心吊膽，如臨大敵，可是範柳原卻偃旗息鼓，全無動靜。
這讓白流蘇摸不著範柳原想幹嘛。她最防備的事情，偏偏沒有發生。
第三步，引入情敵，冷落白流蘇
殷勤地陪著白流蘇玩遍香港之後，範柳原的下一個策略又打得白流蘇措手不及。
“流蘇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往旅館裡走，柳原這次並沒有跟上來。”
非但沒有跟上來，還仰天躺著，手枕在脖子底下，悠然自得地繼續在海灘曬太陽。
從這天開始，範柳原開始和旅館裡的一個著名交際花廝混，故意冷落白流蘇。白流蘇只好裝病，整日待在旅館的客房內。
白流蘇心裡當然不是滋味。
但是她很清楚：
“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她自動地投到她的懷裡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選這個當口同他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
白流蘇終於判斷出範柳原的心思：很明顯，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
範柳原一直採取正大光明的態度，是為了撇清，是為了推卸責任。“以後若她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以抱怨。”
這裡有一個重要的情節：深夜電話。
範柳原深夜打電話給白流蘇，第一個電話說“我愛你”就掛了。第二個電話說：“我忘了問，你也愛我嗎？”
兩個人終於攤牌。白流蘇氣惱地揭破範柳原：“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何必繞那麼大彎子”。
範柳原說：“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對於你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
第四步，出雙入對，毫不避嫌，讓別人誤以為他們是夫婦。
當很多人把他們當做夫婦，稱白流蘇範太太的時候，白流蘇終於後知後覺地體會到了範柳原的險惡用心。
當著眾人喜歡放肆，兩人獨處時又是十分莊重的君子模樣。對著白流蘇言語輕佻，撩撥不斷，可是行為卻無半分逾矩。
範柳原的這個策略，就是為了收到這個效果。差不多到了他驗收成果的時候了。
“他有意地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孃，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她，她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復。”
白流蘇骨子裡，和她父親一樣，是個賭徒。她決定再賭一把。她依然沒有放棄爭取成為妻子，而不是情婦。
“她偏不，就算她擔了虛名，他也不過口頭上佔了他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有一天他還會回到她這裡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告訴範柳原自己要回上海。
第五步，放白流蘇回家，受流言圍攻
範柳原不留她，還提出送她回上海。回程的船上，兩個人有很多親近的機會，但範柳原繼續扮演一個柳下惠。
白流蘇感覺範柳原態度淡淡的，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可是流蘇看出來，範柳原的態度裡藏著自滿：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果然呢，白公館早就傳開了，六小姐在香港和範柳原同居。最丟臉的是，什麼也沒撈著，空著手回家了。這叫什麼呢？這叫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
白流蘇處於流言中心。
白流蘇知道她已經和這個家庭恩斷義絕了，她未嘗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口飯吃。再苦些，也強過在家裡受氣。
但她想的是：如果她找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自己的淑女身份。但現在對範柳原還沒有絕望，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藉口，拒絕和她結婚。
所以她無論如何都要忍住。
第六步，拍電報，再次邀請白流蘇去香港
等了一個秋天，範柳原終於來了一封電報。
"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
這封電報，於白流蘇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把她從家庭的壓力裡解救出來。她已經忍無可忍，而且她也賭不起了。
她唯一的籌碼是她姣好的面容，可是一個秋天的煎熬，已經讓她老了兩歲，她可禁不起老。
她終於屈服了，向範柳原繳械投降。
她心甘情願去當範柳原的情婦，她不再奢求婚姻，因為她發現自己手上根本沒有談判的籌碼，她高估了範柳原愛自己的程度。
第七步 金屋藏嬌，然後離開
範柳原會守著他的情婦嗎？不會的。
他們一起一個禮拜，範柳原就要離開香港去英國。白流蘇要求帶她一同去，他回答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租下一幢房子，等個一年半載，他就回來了。
白流蘇此時的心態已經完全是情婦心態：
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嗎？可是從另一面看，這樣匆匆聚了又散，他沒有機會厭倦，未始不是於她有利的。
可是她又怕自己老了，“近三十歲的女人往往有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了。總之，沒有婚姻保障而想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
到此為止，範柳原成功地製造了一個情婦。
他們之間有愛嗎？多少有一些的。只是算計到了一定程度，摻雜了太多別的東西，就算有愛情，也難以確認了。
03
傾掉一座城，
方能成全一個白流蘇？
本來範柳原大獲全勝，成功將白流蘇收服為情婦。可是突如其來的戰禍，讓白流蘇的謀劃柳暗花明。
1941年12月8日，日軍轟炸香港，每個人都過著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日子。
範柳原一時半會兒也去不成英國了。
此起彼伏的轟炸聲中，躺在顛婆的逃難卡車車廂，兩個人有過一段對話。
範柳原說："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
白流蘇聽了，停了半晌才說：“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
有人說，白流蘇說的才是真正的結局。我深以為然。
說到底，白流蘇對範柳原來說，不過是一個有趣的女人，他對她多少有點猶猶豫豫、遮遮掩掩的真心，但僅此而已，他得到她一個禮拜之後，就可以撇下她遠赴英國一年半載。
而對白流蘇來說，範柳原是她傾其所有、放手一搏得來的飯票。如果範柳原死了，在那個年代，作為一個名聲已壞、年齡已近三十、無知識無才能、與孃家恩斷義絕的離異少婦，白流蘇再無出路。
張愛玲到底對白流蘇網開一面了。
“在這動盪的世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都不可靠了。”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同生共死，劫後餘生，範柳原終於肯娶白流蘇。得償所願的白流蘇又是哭又是笑。
為什麼範柳原改變了主意？
也許是人在死亡面前，在殘酷的戰爭面前，實在太渺小了。在隨時可能被炸死的動盪日子裡，白流蘇只有範柳原，範柳原也只有白流蘇。
兩個精刮精刮的成年人突然放棄了算計，決定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在這樣極端的情形下，他們終於卸下防備，對彼此流露出了真心。
傾掉一座城，方能成全一個白流蘇。
- The End-
李小墨
職業讀書人，暢銷書《請停止無效社交》作者；前海南特區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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