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幾乎每個薄情女都會遇到負心男

古今中外的故事裡從不缺乏關於“誘惑”的寓言

比如中國有女鬼誘惑書生然後吸取書生陽氣的故事

德國童話裡,有巫婆用糖果屋誘惑迷路小孩,然後把小孩吃掉的故事;

丹麥童話有誘惑女孩穿上後,只能跳舞到累死的紅舞鞋的故事;

日本動漫《千與千尋》講經受不住食物誘惑的人貪吃就會變成豬;

而張愛玲的處女座《沉香屑 第一爐香》,也是這樣一個關於誘惑的故事。

張愛玲:幾乎每個薄情女都會遇到負心男

聶小倩,誘惑書生的女鬼

像20世紀初期的許多女學生一樣,《第一爐香》的女主角葛薇龍是把人生目標設計為“個人奮鬥”式一生的人,由於家境貧窮,為了完成在香港的學業,她一邊向父親撒謊自己取得全額獎學金,一邊向富孀姑母求助。她要憑藉自己的力量改變自己的命運。

小說的開始便是薇龍來到姑媽家試圖討要生活費和學費,然而僅僅在三個月後,在姑母的糖果屋和紅舞鞋——華豔的豪宅和華麗的衣飾的誘惑下,她就由“個人奮鬥”變成了“沉淪墮落”。

當她第一次踏入姑母的豪宅就像迷路的孩子走進了巫婆的糖果屋,深深被“依稀還見的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裡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所震驚所吸引,涉世未深的她已經開始被誘惑。

然而葛薇龍自以為是清醒、精明的,幾天前在姑媽家的頭一次會面中,她一邊發現了姑媽名不虛傳的“壞名聲”:“如今看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憑白來攪在渾水裡,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一邊又告誡自己:“我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

張愛玲:幾乎每個薄情女都會遇到負心男

但姑媽是比她老練得多的的“有本領”的人,她給薇龍設計的圈套是不動聲色的。

梁太太道:“你有打網球的衣服麼?”薇龍道:“就是學校裡的運動衣,”梁太太道:“哦!我知道,老長的燈籠褲子,怪模怪樣的,你拿我的運動衣去試試尺寸,明天裁縫來了,找叫他給你做去。”便叫睨兒去尋出一件鵝黃絲質襯衫,鴿灰短褲;薇龍穿了覺得太大,睨兒替她用別針把腰間折了起來。在不經意間,姑媽通過貶低薇龍過去的衣服否定了她的過去(包括她的理想),並通過為她設計新的衣服設計了她的未來——成為一個像她一樣的人,以身體和美色換取金錢,一個小號的梁太太。

此刻的薇龍在意識中還在“暗暗擔著心事”,考慮怎樣哄騙父親,而那絲質襯衫柔滑質地和柔和的色彩已經悄無聲息地在她的心中紮下根來,當她離開姑媽家,再來看自家穿著藍竹布罩衫的陳媽時,開始覺得自家的女傭寒酸的上不得檯面。

第一回合,尚未入住姑媽家的薇龍已經開始輸。

第二個回合發生在薇龍來到梁家的第一天。雖然薇龍憑直覺感到姑媽家是個危險的地方,她如林黛玉進賈府般時時小心,步步在意,自以為“行得正,立得正”,卻在這第一個夜晚就一頭鑽進了梁太太為鰱精心設計的圈套——衣櫥中。

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裡,開了壁櫥一看,裡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

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裡用得了這麼多?

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床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裡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

坐了一會,又站起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掛在衣架上,衣服的肋下原先掛著白緞子小荷包,裝滿了丁香花末子,燻得滿櫥香噴噴的。

……薇龍一夜也不曾閤眼,才閤眼便恍熄在那裡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的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多瑙河》,涼陰陰的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

樓下正奏著氣喘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裡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裡,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將原文引下,是因為這一夜的衣櫥經驗對小說的情節發展和薇龍的心理變化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如果說上一次姑媽讓薇龍試穿運動服只是試探的話,那這一次的“金翠輝煌”的衣櫥就是一個華麗的圈套,一個美麗的引誘,一次溫情的腐蝕,一次強大又凌厲的全的宣戰。那一排排款式不同、質地上乘的衣裙就是姑媽的秘密武器,它們將薇龍的防線層層剝落,終於以溫情的面目尖銳地刺中了薇龍的身體。

儘管薇龍的意識中清楚地知道這些衣服的真正含義:“這跟長三堂子裡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然而夢境之中的撼還是禁不住一件一件地試穿那些衣服。

再也明顯不過的是,夢境中的衰龍與現實牛的薇龍是合二為一的,那些服飾如富貴、柔美高雅的音樂般浸潤著的整個身心,她將來可能擁有的“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著的”物質生活已在她眼前徐徐展開,並已開始在服飾的暗示下(毛茸茸的、厚沉沉的、古典性的、挑撥性的,憂鬱的、柔滑的……)感受那將要到來的豐富的、多彩的、複雜的、不再單調的生活。

薇龍在意識中不能認同這一切,因她在夢境中接受了這些誘惑,決定安心地住下來“看看也好”。

這一次的衣櫥體驗,象徵著薇龍將要向姑媽屈服,象徵著她將把自己的身體棚靈魂都交到一個巫婆的手中。

經過這次衣櫥體驗後,薇龍便一發不可收拾,"在衣櫥裡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與各色人物交際,給姑媽當幌子,幫她吸引年輕人。薇龍一邊做著這些,一邊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夜裡唸書唸到天亮,還悄悄計劃著找一個“合適的人”,幻想著“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幻想著在她和姑媽的這場較量中有彰一日能反敗為勝。

然而她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裡,姑媽手中的繩索只會越套越緊——不僅是姑媽,還有其他的男性,他們齊打夥地一起對她實施誘拐。

姑媽與薇龍之間的第三次較量發生在一個雨夜,這一次,她還有一個同夥——老情人汕頭搪瓷大王司徒協,他們試圖降伏薇龍的武器是一隻飾物——金剛石手鐲。

車廂裡沒有點燈,可是那鐲子的燦燦精光,卻把梁太太的紅指甲照亮了......薇龍託著梁太太的手,只管噴嘖稱賞,不想喀拉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司徒協已經探過手來給她戴上了同樣一隻金剛石鐲子,那過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套一般。薇龍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只管把手去解那鐲子,想它硬褪下來……

手鐲如手銬,假如薇龍接受了它,就意味著成了姑媽的犯人,一生都被拷住,不得解脫,而她自己則將永遠出賣自己的身體,靈魂無所歸依。

薇龍非常明白這隻手鐲的分量,她暫時地將手鐲收下,小心翼翼地放在櫥中,尋思著找機會“想法子還給他”,但內心的驚懼就像當晚翻山攪斑的風雨那樣狂暴,讓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煩躁得難受”。

她明白司徒協不會無緣無故送她一份這樣的厚禮,“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今天有這一舉,顯然是已經和梁太太議妥了條件”。薇龍已經看見姑媽帶著一蓬一蓬的殺氣向自己步步逼近,"梁太太犧牲年輕女孩子來籠絡司徒協,不見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龍作樣的犧牲,也不見得限於這一次”。

她開始意識到,在這場“戰爭”中,自己不是姑媽的對手,她想到了逃跑:“唯一推卻的辦法是離開這兒。”然而,“三個月的工夫,她對這裡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

張愛玲:幾乎每個薄情女都會遇到負心男

這三個月,正是薇龍混在衣櫥的三個月:“她得了許多穿衣服的機會:晚宴,荼會,音樂會,牌局。"那一排排不同款式的衣服把她領到了色彩各異的物質生活中,讓她“穿也穿了,吃也吃了,交際場中,也小小地有了些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著的一切,都嘗試到了”。

她的意志也被一點一點地腐蝕掉了。當初“好好讀書”的打算被“活到哪裡算哪裡”的消極所替代,想找個“合適的人”的計劃也由於姑媽“橫裡殺將出來”而擱淺。經過了這個“殺氣騰騰”的手鐲事件後,已經無力逃跑的薇龍決定把自己交給花花公子喬琪喬。

而喬琪喬並不是薇龍的拯救者,是男性中的梁太太,他先引誘然後又拋棄了她:“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他玩世不恭、肆無忌憚地剝削著薇龍的身體,蹂躪著她的情感。他也是梁太太的同謀者,他們共同謀劃並期待著薇龍成為他們共同的奴隸。薇龍最後向梁太太投降也是以她對手鐲的態度的轉變為標誌的。

薇龍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梁太太向她瞟了一眼,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薇龍被她激紅了臉,辯道:怎麼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問司徒協開口要什麼,他就給了我那隻手鐲。"

當葛薇龍徹底接受手鐲的時候,就是她徹底敗北,徹底向姑媽臣服的同時:她接受了手鐲、衣服一衣櫥裡的一切,接受了喬琪喬,司徒協一向她索取身體的一切男性,接受了姑媽為自己設計的角色——以身體換取金錢。

曾經希望通過個人奮鬥改變命運的涉世未深的少女,就這樣變成了魔鬼的同夥,與他們一起殘酷地踐踏著自己的身體、青春、尊嚴、生命,她的生活內容變成了不是用身體替喬其喬弄錢,就是用身體替梁太太弄人,就像穿上紅舞鞋的少女,一直跳舞一直跳舞,直至筋疲力盡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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