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網媒出現不少對浙江、杭州應對新型冠狀病毒行動的讚美之詞。和內地發小、同學網聊，也聽到一些地方官民互怨、羨慕杭州的聲音。
作為生活在杭州幾十年的北方人，我和遠方的發小、同學有一些坦誠交流。我問一些朋友——
“你說浙江的領導為什麼就能當機立斷，第一個宣佈進入一級防護體系？你是不知道，這裡雖不存在農民工返回問題，但有外地創業者回家過春節的實情。省市領導案頭擺著在外經商人數、所在城市的詳細信息，職能部門領導也要如實彙報疫情和坦陳應對建議……”
“你說杭州人做事頂真‘嚴防死守’？可杭州是全國第一個接收從外地（新加坡）改簽而來載有116位湖北客人飛機的城市，並在飛機落地幾小時後，向全市發佈疫情通報（第1號），及時穩定了社會恐慌心理，也給留在杭州的湖北人帶去了溫暖和安慰。”
“你說杭州已經封鎖高速不讓外地車輛進城？杭州交警在網上馬上公告：杭州主要高速出口始終處於開放狀態！”
“你說杭州領導對杭州市民很關心？不全面吧？你注意到沒？杭州境內高速進出口採取了雙向防疫查控，對所有進出杭州的車輛實行逢車必查，對所有人員進行體溫檢測和身份核查。杭州關注市內居民安全，也關心市外同胞的健康——全國疫情得到控制，杭州才有安全的大環境。”
“你說現在衛生和捐贈管理部門問題很多，這也是杭州特別注意讓市民參與監督的一個重點。杭州在市委機關報《杭州日報》上每天刊登捐贈款物的收入和支出。杭州每年的愛心捐贈“春風行動”堅持20年了，過去一直這樣在報紙上公示。”
“你說杭州人聰明，有很多高招？也不全是。其實杭州這些天豎起耳朵，睜大眼睛，一直在密切關注和學習兄弟城市的做法。溫州宣佈‘全市實行村(居)民出行管控、每家每兩天可派1人出門採購’的第二天，杭州拱墅、餘杭等城區就學習跟進，緊接著杭州市政府也作出‘所有村莊、小區、單位進行封閉式管理’等10項決定，當然結合自身情況，提法、措施有所不同。”
“你說杭州人素質都很高，令行禁止？杭州是個開放的城市，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杭州對轄區內建德一女子瞞報從湖北返鄉的違法案件採取法律措施，以儆效尤。同時對各種謠言及時闢謠並嚴查造謠者。”
當然杭州在疫情面前，還有很多做法令人欣慰，比如——
堅持師生的身體健康安全至上的原則，疫情沒有結束不開學，組織開展遠程教學；
疫情防控期間，暫停全市民營醫療機構中的民營門診部和民營診所的診療活動；
一位市民進了留下派出所掏出10萬元捐贈的港幣，不留姓名，不知去向；
阿里巴巴直接開通綠色通道，將9省市的援助物資直接運抵武漢協和醫院，並大氣磅礴捐贈十億元設立醫療物資供給專項基金；
杭州警方發“十個一律”通告，嚴厲打擊疫情防控期間違法犯罪行為；
2月3日到2月7日，杭州市直機關的黨員幹部輪流到杭州六城區交通卡口站崗、隔離點附近巡防；
加大對不配合檢查等管控措施的黨員幹部和公職人員的處罰力度……
我無意對杭州的具體做法展開介紹，只是以此引出一個感想：行為背後是思想，思想難在成習慣，習慣積澱變文化。
杭州處置疫情的舉動，體現了把人的生命放在第一、關心自身之外的公共空間、堅信公信力來自公開公正、依靠自己也學習他人、政商和諧官民同心等等一系列行為習慣。而這些行為習慣的背後，是千百年來杭州歷史傳統中的那些“性格基因”，起著看不見摸不著卻自覺自願的作用。
回望歷史發展長河，杭州人在這塊由山中小縣變成王城帝都、從人口稀少到“地狹人稠”的土地上一路走來，其歷史文化的精神特質，可以從多重視角認知。篇幅所限，羅列幾條。
崇文溫厚，剛毅自強。
從吳越國保境安民、弭兵求和，到南宋王重文輕武、文化繁盛，從山川秀美愉悅人心，到魚米之鄉物阜民豐，杭州人長期在一種生活富足、行事從容的自然和人文環境薰陶下，重視與他人、與利益相關人的和諧相處和協作配合，養成了做人溫和謙讓、做事和合有序的習慣，以及做人長於溝通、遇事善於協商的溫厚性格，不喜歡過於強硬、壓服的方式，不欣賞特別激烈的處事方式，這是杭州歷史上官民合作、政商和諧、百工樂業、百姓安寧的深厚社會心理基礎。
與此同時，吳越稱臣的尊上自重，南宋偏安的國恥家仇，元代外族的野蠻管理，明朝奪命的北遷和兵火，以及長期與大自然搏擊抗爭，加上多次人口大遷移帶來的北方人的尚武之氣，都對本來富庶自信的杭州人性格帶來深刻影響。宋人潘閬在《酒泉子·長憶觀潮》中，描寫了杭州人在錢塘江邊“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溼”那滄海橫流的精神；歷史上江南一代關於“蘇空頭、 杭鐵頭、揚虛子”的民諺，雖帶點揶揄卻也誇張反映了古
代杭州人執拗剛強的率性風格。從民族英雄岳飛、文天祥、于謙、張蒼水、葛雲飛，到商業精英范蠡、陳起、胡雪巖、葉揆初，從能工巧匠俞皓、畢昇、張小泉、王星齋，到科技英豪沈括、楊輝、呂昌明……，杭州文化精神的特質裡，把“崇文溫厚，剛毅自強”高度和諧地統一在了一起。
精緻和諧，大氣開放。
自古以來衣食豐足、山水秀美的自然條件，涵養了杭州人生活安逸、重視秩序、親近自然、做事認真的習慣。但因自然地理條件山水穿插，地域狹小，加上歷史上經歷了“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安史之亂，流民南移”和“靖康之恥，宋廷南遷”三次大的北方人口遷移，使得人口眾多、資源短缺的矛盾更加突出。杭州人在長期的農耕桑織和商業活動中，養成了精耕細作、精雕細琢、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生產和生活習慣。
這裡的“大氣開放”，主要還不是從開朗豪爽、出手大方的尋常意義，而是就對外來文化的接受消化能力、對不同人群和事務的包容理解習慣而言的。杭州人自古以來受到吳越文化、南宋文化和北方移民文化浸潤，特別是唐宋以後各地商人、各大商幫在杭州的聚集和活動，給杭州商業文化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營養，使杭州人對各種外來經濟文化現象司空見慣，逐步形成了杭州人特有的思維方式和性格特徵：賈而好儒，講究誠信，做事規範，不尚空談，勤勉努力，敢為人先，熱愛家鄉，胸懷天下……。富庶家鄉的恩惠，外來貿易的紅利，對外部世界的瞭解，使得杭州人既留戀杭州的好山好水，又能用一種相對超脫的眼光，關注、包容和迎接家鄉之外的社會萬象。
敬上接下，古道熱腸。
中華民族歷來就有“忠君愛國”“敬老尊賢”“扶危濟困”的優秀傳統。這種傳統體現在杭州歷史上，由於存在前述官民合作、政商和諧、百工樂業、百姓安寧的社會基礎，由於做人溫和謙讓、做事和合有序以及重視與他人、與利益相關人的和諧相處，就具體表現為遵從上命、善待他人、見弱者心生憐憫、遇危難挺身而出的待人處事風格。在古代杭州，既有吳越王修築海塘、李刺史（李泌）開鑿六井、白蘇公疏浚西湖、宋高宗資助宋嫂、南宋令撫卹流民等典籍記載，也有丁氏兄弟搶救《四庫全書》、胡雪巖借外債助政府軍西征等等民間佳話，就是這種精神文化特徵的生動說明。
需要分析的是，杭州傳統文化中的“敬上”，是在長期官民合作、政商和諧人文環境下逐漸養成的，是建立在對相對親民和做事認真“上級”的認同、服膺和真誠信賴基礎上的，因此這種上下同心是有社會心理基礎，是自覺自願的。而“接下”，得益於杭州物阜民豐的條件和精緻和諧的性格，更多體現的是對普通人、外來人的平等相待，平和相處，按照規矩或習俗辦事，不會因為地位、等級、親疏的差異而怠慢或損害他人利益；同時對於遇到困難需要幫助的人或事，古代杭州人普遍有一種援手相助的熱誠，這也是歷史上外來移民很容易在杭州打下根基、適應並愛上杭州的一個社會文化原因。
理性平和，敢做敢當。
唐宋以後商業發達的環境，使人們對生意進退、利益消長的市場現象逐漸熟悉；公平交易才有長遠，誠信經營才能合作，商業風險和利益分享意識得到強化。開放的杭州城裡頻繁來往的國外客商、文人、遊客和傳教士等，帶來了各種舶來物品和新鮮信息，天外還有高天、善待遠方客人的習俗逐漸養成。加上自然和地理環境條件造成的崇文溫厚、精緻和諧的人文性格，古代杭州人對待生產生活中的問題、矛盾和新鮮事物，習慣用比較平和與達觀的態度，理性對待，溫和處理。
由資源匱乏到物產豐盈，從“樓觀滄海日”的山中小縣到“東南第一州”的通都大邑，從默默無聞的邊緣小鎮，到名人薈萃、美名傳揚文化名城，古代杭州人在與自然災害、人間難題的較量中，不僅磨練了堅強意志，也留下了許許多多令人唏噓的動人故事。這其中，既有“土木之變”後反對南遷並速定新君、惹來殺身之禍的于謙等眾多文臣武將，也有看到伍子胥落難冒死相助的大畈村村民等民間狹義英雄……
結 語
杭州是中國的，中國正努力走向世界。
這次新冠疫情還在肆虐中，它給中國社會造成的損失和創痛的程度，目前尚難逆料。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暴露出的一些地方公共衛生防疫、重大突發性事件應急處理、幹部選拔考核、政府社會公信、國民文明素養等方面的嚴重問題，讓人匪夷所思，難以置信。
隔離在家有些氣悶，復工推遲帶來損失，但在客觀上，也讓我們放慢腳步回望，停下忙碌思考。
不唯GDP有道理，提升文化很緊迫。但在文化建設中，思想文化是靈魂，優秀傳統是根基，貼近人心是要害，精英示範最急需。
杭州正在組織力量編撰《杭州優秀傳統文化叢書》，這套書打算用三四年時間慢慢打磨。相信在這套叢書裡，能夠尋覓到杭州人今天做人做事的遺傳密碼，歷史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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