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一顆燦爛的流星



作者馮秀珍,中學高級教師,中國渭南紅學會副秘書長。愛好文學,有散文、隨筆、雜記、影視評論、小說等作品在多家刊物發表。


秦可卿:一顆燦爛的流星


作者

馮秀珍

秦氏,秦可卿者也,賈蓉之妻,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姑的妹妹。作者說她“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婀娜,則又如黛玉,”故名兼美。秦可卿在前八十回中,第五回方才出場,出現次數並不多,到第十三回也就死了,連同料理後事,也只到十五回。然而,這個人物在整部書裡的重要性,非但有助於我們觸摸四大家族的興衰脈絡,也對讀者悟嘆“千紅一哭”和“萬豔同悲”具有提綱攜領的作用。


這日夜間,鳳姐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繡,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星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要與鳳姐夢別。幾句臨別話語未曾說完,便飄然而去。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會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處來。


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她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她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她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秦可卿:一顆燦爛的流星

曾在寧府賈敬壽宴之際,不到二十歲的秦可卿病勢日重,鳳姐去探望。時隔不久,便辭世而去,魂返太虛了。於是閤家“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連鳳姐也“出了一會神”。這秦可卿到底是病死的,還是自盡了?是個懸案。但與我們而言,死的方式不必追究,過於執念於此,並無意義。相對來說,死因卻是重要的。


在整個榮寧二府,秦可卿和王熙鳳是知己。這是為什麼?須知二人差著輩,她是鳳姐的侄媳婦。原來賈家的規矩是,新過門的媳婦就要管事理家,秦、王二人也不例外。為了侍奉公婆,打理家務,聰明勤奮的她虛心請教嬸子理所當然,在長期的家務學習中二人漸成莫逆之交。


可是秦可卿的出身怎能和鳳姐相提並論?相比起出身高貴幹練精明的鳳辣子,毫無背景的她,人緣口碑卻比鳳姐好得驚人,死後能夠讓“那長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她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她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她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可見她在這個婆家付出了多少努力多少心血!


頑童們大鬧學堂之後,金寡婦來寧府興師問罪,此時秦可卿已然臥病在床。婆婆尤氏與金寡婦說道:“我對她說:‘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就好生養著吧,就是有親戚一家子來,有我呢。就有長輩們怪罪,等我替你告訴。’”再結合第七回裡,鳳姐帶了寶玉去寧府,一見到尤氏,妯娌二人少不了一番玩笑嘲罵,然後尤氏“一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這些都在告訴我們,秦可卿非常孝敬長輩,親厚同輩,愛惜小輩。


從她對年齡比自己小的叔叔寶玉的精心照顧可見她多麼親切溫柔和善;從嬸子鳳姐前來探病時,她已沉痾病重,卻硬要強掙扎起來請安,可見她多麼努力地盡人媳之本分;連來自史家的史大小姐,即今日榮國府的老祖宗賈母,一生經歷過兩大家族的豪華繁盛,可謂閱人無數,也對蓉兒媳婦讚不絕口,稱她是自己最得意的重孫媳婦。她的“為人行事,哪個親戚,哪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她?”

秦可卿:一顆燦爛的流星

一般讀者說起秦可卿,大概就只會想到她兼具寶釵、黛玉之美以及秦可卿奇喪天香樓和後事料理這三宗。其實,我要告訴大家,秦可卿是被累死的。


她是貧寒的秦業抱養來的棄嬰,她的身世到底有什麼隱秘之苦?嫁入這個當世公侯豪門。且不說初來乍到時有多麼不適應,就只自己的背景而言,有多悽慘,她就有多自卑;有多自卑,她就有多自尊;有多自尊,她就有多自強;有多自強,她就有多努力;有多努力,她就有多辛苦。


她累,並不只在家務的打理、孝敬長輩公婆的端茶奉飯噓寒問暖、人來客往的接待送往。儘管這些是她作為寧國府掌家媳婦的本分,需要她刻苦勤奮地學習掌握、熟練、自如運作。而她能得到兩府上下近千口人一致稱讚,說明已做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連師傅加閨蜜的女中英豪鳳姐恐怕也該自嘆不如了。她臨終託夢與鳳姐時,所提賈府未來生計規劃,就說明了這一點。


她的累,是心累。尤氏說她,“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她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


正如書中所說鳳姐之辛苦一樣,寧府上下也有三四百口人眾,這些人魚龍混雜形形色色,有懦弱無能如尤氏、偷奸耍滑如賴二、功高蓋主傲慢無禮如焦大這各色人等齊聚一個屋簷之下。這家裡家外上上下下,得有多少事情要料理,多少人情世故要應酬?


然而禮節應對、人事往來、經濟出入,她都盡力處理到妥帖周到。須知榮國府的管理中,時不時地且有那些管家婆子、媳婦們難為一下人精鳳姐呢,何況她區區秦可卿!要做好這些,她要吃多少苦,用多少功?其中的委屈與謹慎、艱辛與苦楚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秦可卿:一顆燦爛的流星

她身世可憐,卻自尊自強,可是有老父和弟弟需要幫襯接濟。父親已窮困到掏不起兒子秦鐘的學費,虧了寶玉與秦鍾一見如故,於是秦鍾便來賈家學堂裡唸書。弟弟有地方可以唸書,又有了得意的玩伴,還可以省了父親家裡一份嚼用,這於秦可卿而言,該是多大的恩典啊!她必定非常珍惜。


誰知秦鍾卻不爭氣,在學堂裡與人打架,也不顧姐姐尚在病中,冒然向她告狀。小小年紀的他哪裡知道姐姐心裡的感激與哀傷?怎能瞭解姐弟二人躋身這公侯之家的難為與不易?怎懂得姐姐的辛酸無奈和煎熬?


她美,美得無與倫比,美到自己的幼年叔叔寶玉竟夢到與她“初試雲雨情”。不幸的是,這美,於她而言,卻是一把殺人的刀。醉酒的焦大罵道:“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這些話像一口利劍,直刺入她的心臟,再也沒有拔出來過!


“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有了!”要知道,在這樣的家庭裡,她就靠著“那要強的心”支撐著,她所有的奮鬥都是為了這要強的心。可是現在沒有了,她怎能活著?尤其焦大那句“我什麼不知道?”,徹底壓垮了她,她再也撐不下去了!儘管公婆丈夫不惜重金請來名醫為其診治,可她自己清楚,再好的醫生,也只是“醫得了病,醫不了命”。如鮮花般盛放的生命枯萎凋謝,她的內心該是何等的悲涼!

秦可卿:一顆燦爛的流星

她死了,猶如一顆燦爛的流星劃過黑暗的夜空。為了賈府,她可謂鞠躬盡瘁。再苦再累,只在心裡。艱難自己受,眼淚人後流。她展現給大家的永遠是一張陽光嫵媚的笑臉。她的溫柔美麗能幹善良帶給這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中所有人多少快樂的時光。


即使死,她也是含笑來與鳳姐告別。她的魂魄來找嬸子鳳姐,口稱要嬸子“送我一程”,可見她對自己美好的生命有多麼不捨?她不會悄然走去,她要為鳳姐、為賈府留下一筆寶貴的財富。自己的日常管理有多難做,她就會有多少思索。


她告訴鳳姐:“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為防咱家樂極生悲,如今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日後可保永全了。一、祖塋……;二、家塾……”


可嘆一個閨中弱柳,將死之人,竟能有如此憂患見識和深謀遠慮,真乃女中丈夫矣!她的這些遠見卓識,不光值得鳳姐和賈府諸人敬佩,也讓今天的我們,歎服萬分,更值得我們認真借鑑。只是躺在“濃薰繡被”內的鳳姐尚在“夢”中,無法覺悟。秦可卿的一片苦心付諸東流了。


“只聽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喪鐘敲響,賈府大廈將傾,“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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