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我們怎樣看世界,又該怎樣看中國?

本文轉自:清新語文

編者按:周老先生真的是老成精了,他的眼光確實超越常人,也許還超越時代,值此抗“疫”時期,翻看當下各家時評,再讀本文,依然有許多值得玩味處。——翻譯教學與研究

楊繼繩:周有光的眼光

读文||周有光:我们怎样看世界,又该怎样看中国?
读文||周有光:我们怎样看世界,又该怎样看中国?

周有光生於1906年,經歷了清代、北洋政府、國民黨政府、中華人民共和國幾個時代。他不僅親歷改朝換代的社會動盪,還見證了了八年抗戰和十年文革。他在日本留過學,在美國工作過,還遊歷了很多國家。他經歷了無數重大歷史事件,閱歷了無數世界級名人,他曾同愛因斯坦多次交談。他至今思維清晰而敏捷,密切地關注中國和世界,每天用電腦寫作,一百歲後還能一年出兩本書。他出版的著作有30多種,涉及經濟、語言、文化多個領域。百歲以後,他還是不停地讀書,不停地反思。他說:“老來回想過去,才明白什麼叫‘今是而昨非’。老來讀書,才體會到什麼叫‘溫故而知新’。”(《“百歲新稿”自序》)

現在,對中國、對世界很多重大問題的看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相信誰呢?當然相信正確的認識。正確的認識從哪裡來?從實踐中來(個人正反面的經歷),從學識中來,從不斷地反思中來。就這三個方面綜合優勢,中國當代有幾個人能和周有光比肩?另外,他沒有當過高官,又不是財富的擁有者,不是利益中人,能夠客觀地看中國、看世界。所以,對他的看法我雖然不能說深信不疑,但信任度超過了對當今的一些高官顯貴和碩學鴻儒。

記得是在2010年的春節聯誼會上,他坐在輪椅上發言,聲音高吭,引得整個會場的人都站了起來,大家踮起腳跟、伸長脖子,有的乾脆擠到前面舉起了照相機。那次他發言的內容是,不僅要愛祖國,更要愛人類,愛地球。他說:“如果只愛自己的國家,不顧人類的整體利益,那就會以鄰為壑,甚至引發戰爭!”他的話音剛落,立刻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這掌聲持續好久。

後來我算是讀了幾本周有光的書,不敢說讀懂了什麼,但受到很大的啟發。徐繼畬寫了《瀛寰志略》,魏源寫了《海國圖志》,被稱為第一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人,他們是用中國的眼光看世界。周有光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國,用世界的眼光看世界。給人們展現了更高更遠的風景。所以,我的這篇小文,就以“周有光的眼光”為題。

他站在星際空間看世界

周有光說:“魚在水中看不清整個地球。人類走出大氣層進入星際空間會大開眼界。今天看中國的任何問題都要從世界這個大視野的角度。光從中國角度是什麼也看不清的。”(《周有光年譜》第163頁)“孔子說:‘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今天還要添上一句:‘登月球而小地球。’地球的確太小了,不能再說‘大地’,已經成為一個小小的村莊,叫做‘地球村’。” (《周有光年譜》第210頁)

“在21世紀,人與人、國與國,正在重新定位。世界各國,原來各據一方,相互虎視眈眈。現在大家都擠進一個小小的‘地球村’,成為朝夕相見的近鄰。今後早上見面可以說一聲‘嗨!’當然仍舊有敵對,但敵對的方式和過去不同了。”(周有光:《走進世界》,載《群言》2002年第12期)

“地球變小了,我們的胸襟不應當跟著變小。不能用航海的景觀來開拓胸襟,可以用航天的知識來開拓胸襟。” (周有光:《漫說太平洋》載《群言》2001年第9期)

然而,現實和周有光的期待差距甚遠。大家都成了“地球村”的村民,卻還是“各據一方,相互虎視眈眈” 。進入20世紀後半期,科學技術飛速發展,人類對付自然的能力越來越強大,但是,人類也變得越來越脆弱,人類不知道哪一天會因自己製造的科技成果而毀滅人類自身。人類變得越來越聰明,可以登上月球,可以向火星發射飛行器;但也越來越愚蠢,不知道如何在地球上和平相處。美國前副總統阿爾·戈爾也說過,人類僭取了上帝和自然的權力,但沒有上帝那種智慧。處於這種境地的人類是非常脆弱的,就像兒童拿著子彈上了膛的槍一樣。

读文||周有光:我们怎样看世界,又该怎样看中国?

請看看當下世界:因彈丸之地引發的領土紛爭,相互拔槍怒對;因宗教、民族的差別引發武裝衝突,殃及婦女兒童;因對地球資源的爭奪引發的局部戰爭此起彼伏;面對朝鮮這樣一個“玩火”的“頑劣兒童”,全球慌作一團,毫無辦法······凡此種種,都是周有光說的,地球變小了,而人類的胸襟沒有開闊起來,人類還沒有在“地球村”和睦相處的智慧。也正如他說的,現已進入了全球化時代,但沒有樹立起全球化的世界觀。

他說:“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跟過去不同,主要是:

過去從國家看世界,現在從世界看國家。過去的世界觀沒有看到整個世界,現在的世界觀看到了整個世界。在全球化時代,由於看到了整個世界,一切事物都要重新估價。”(《朝聞道集》第28頁)周老認為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自然世界觀,就是宇宙觀,即人類對天體構造的理解。二是社會世界觀:人對人類社會的理解,核心問題是政治制度:古代認為君主和貴族統治人民的專制模式是永恆制度;現代社會科學證明了人類社會的發展步驟和政治制度的逐步演進。(《拾貝集》第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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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今的“地球村”,各國經濟已經聯成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人們的認識在很多方面還沒有改變。周老說:“參加世貿只是產品進入世界,不是人民進入世界。人民進入世界才是真正的‘入世’。人民‘入世’就變成了‘世界公民’。成為‘世界公民’,不用寫申請書,也沒有公民證,但是要進行兩項自我教育:擴大視野和補充常識。”周老說的擴大視野就是“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要把本國觀點改為世界觀點。從本國看本國要改為從世界看本國,從本國看世界,改為從世界看世界。” (《拾貝集》第48頁)

全球化時代是信息時代。什麼叫“信息時代”?周老用一個通俗的回答:“不能一刻離開手機,這就是‘信息時代’”。他說:“我國傳統說法:‘食衣住’是人生三大需求,孫中山加了一個‘行’字(交通),‘食衣住行’成了人生四大需求。現在要加上一個‘信’字,‘食衣住行信’,人生五大需要。” (《拾貝集》第119頁)有了信息的即時交流,各種誤解就容易消除,不同的看法可以在交流中逐步取得共識。這是成為“世界公民”的最重要條件。過去沒有這個條件,現在有了。

民族關係和國際關係

周老說,美國有很多民族,大都分散居住,沒有一個民族固定一個地區。人跟土地沒有固定聯繫,遷徙自由,沒有形成“民族州”,沒有形成“州語言”。這叫民族的“摻合結構”,穩定性比較強。蘇聯不同民族都有固定的地方,人跟土地固定聯繫,有各自民族的語言,這叫 民族的“拼和結構”。這種結構不穩定。

人類的發展史是一部不同民族的相互融合史。民族融合既是趨勢,也是和諧相處的必要。蘇聯和中國的民族政策卻違反了這個常識。本來某個民族已經和別的民族融合了,還要再造它的特點,還要幫它創造文字。這是不是自討煩惱、自造禍端?在周老看來,昔日攻城略地的戰爭,今天應當被經濟競爭所代替。經濟互補,貿易互惠,對各國人民都有好處。一旦發生戰爭,貿易中斷,經濟停頓,對各國人民都有損害。這一點已經成為常識。但是,請看看近來有些媒體,宣傳軍備,宣傳戰爭。滿屏幕都是這個國家的戰機如何先進,那個國家的航母如何強大;這裡搞演習,那裡搞戰備。好像世界進入了臨戰狀態!這種鼓動擴軍備戰的輿論為什麼能夠大行其道呢?這是令人深思的!

政客為了拉選票,為了將自己打造成強者,常常迎合民族情緒甚至不惜打一場戰爭,“地球村”的人們可要警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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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球村“裡,鄰居搞家庭暴力,打老婆。左鄰右舍該不該管呢?當然要管。不是幫助老婆打丈夫,而是調解。不過,如果丈夫過於兇狠,要置老婆於死地,調解無效,也得對兇狠的丈夫加一點壓力。按過去的說法,這樣做就是干涉別的國家的內政,涉及到國家主權。

在“地球村”裡,人權應當高於主權。

政府通常是主權的代表,但從根本上還是主權在民。政府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護公民的人權,所以人權應當高於代表主權的政府。主權不是絕對的,歐洲各國由於對國家主權作適當的讓渡,就形成了歐洲共同體。對領土也不要看得那麼神聖,考察各國邊界,哪有永恆不變的國界線?在“地球村”,鄰居間邊界矛盾可以通過商討解決,有爭議的領土上的資源可以簽訂協議共同開發,何必大打出手?

“地球村”的文化是現代國際文化周老認為“地球村”的文化就是現代國際文化。他反對前幾年一種流行的說法:“21世紀是中東西方文化的轉折點”,“世界文化的接力棒將傳到東方手裡。”這種說法的確滿足了一些人的自豪感,但周老不贊成把人類文化分為東方和西方的“東西兩分法”。他認為,文化的流動不是忽西忽東,輪流坐莊,而是高處流向低處,落後追趕先進。這樣,人類文化才能不斷前進。周老認為,人類文化是隨著人類的聚合運動中前進的。部落文化聚合成城邦文化,城邦文化聚合成國家文化,國家文化聚合成多國區域文化,多國區域文化聚合成人類共同的國際現代文化

什麼是現代國際文化呢?那就是“先進國家已經行之有效、權威學者一致公認,正在全世界傳播開來的有利於人類生活的知識和事物,就是全人類‘共創、共有、共享’的國際現代文化。”它的精髓是科學,既包括自然科學,也包括社會科學。而科學是一元化的,不分民族,不分國家,不分階級,不分地區。周老強調人類共同的東西,肯定人類普世價值的存在。普世價值就存在於國際現代文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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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認為人類文化的發展主要是三個方面:

經濟方面,從農業化到工業化到信息化;政治方面,從神權政治到君權政治到民權政治,簡單地說,從專政到民主;思維方面,從神學思維到玄學思維到科學思維。

按這個觀點回首歷史,周老說,今天那些否定普世價值的人,就是不瞭解現代文化的性質,所以排斥現代文化。

周老強調國際現代文化,但不否認各國的傳統文化。他認為,目前每個國家都生活在傳統文化和國際現代文化並存的“雙文化”時代。他說:“復興華夏文化,不是文化復古,而是文化更新;不是以傳統文化代替現代文化,而是以傳統文化輔助現代文化。”(《朝聞道集》第9頁)關於重建“現代儒學”,他說:“第一件事應當恢復‘百家爭鳴,百花齊放’,跟先秦的學術自由接軌,在競爭中確立儒學的權威,不是用壟斷來強制改造別人的思想。上接先秦學術自由,下接‘五四’的民主科學。‘現代儒學’就能貫通古今中外。”

“地球村”的政治應當是民主政治

現在是全球化時代,民主化是全球化時期的主流。(《拾貝集》第37頁)

“民主不是某些國家的新發明或專利品,它是三千年間人類的經驗積累。許多國家,一代一代的政治家、思想家、革命群眾,前仆後繼,不斷創造,達到今天的水平。今後當然還要繼續完善化。”“民主不是有利無弊的制度,但是歷史證明,它是不斷減少弊端的制度。······從神權到君權到民權是一條政權演進的路線,全世界國家都在這條路線上競賽。”(《拾貝集》第86-87頁)

周老認為,馬克思只看到資本主義初級階段的前期,沒有看到初級階段的後期,更沒有看到資本主義的中級階段和高級階段。他沒有看到資本主義的全貌,因此《資本論》只可能是“哲學推理”不可能是“科學論證”。(《拾貝集》第106頁)馬克思說:價值和剩餘價值都是由勞動者的活勞動創造的,人的活勞動是剩餘價值的唯一來源。生產要素(資本、技術、管理)不創造價值和剩餘價值。利潤是剩餘價值的轉化形式。剩餘價值是強迫工人延長勞動時間的結果。可是,西方國家統計,在國內生產總值中,技術因素所起的作用早已達到60%-80%;相對而言,活勞動所起的作用明顯下降。周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剩餘價值學說在知識經濟時代是否已經過時了?(《拾貝集》第108頁)這個問題是需要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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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比周老晚一代的人(70歲左右)的人,讀了一些馬克思主義的書。馬克思同情勞動者,反對壓迫和剝削,充滿著人道主義的情懷,這是它吸引我們的地方。但是,馬克思主義主張消滅私有制,主張建立計劃經濟。在他設想的這個制度下,老百姓的生活資料必須仰承政府分配,權力控制了每一個人的食品和衣著,人生而有之的個人權利也就被政府收繳了。搞計劃經濟,全社會按照一個指令工作,就得有高度集中的管理體制。長官的指示就是命令,不同的意見就會被當作“雜音”和“噪聲”加以“格式化”。所以

,和計劃經濟體制相匹配的政治制度必然是極權制度。我在過去的文章中寫過,馬克思的人道精神只是停留在理念上,而他的“革命精神”卻落實在制度上:一旦建立了國家所有制的計劃經濟,這個制度就吞噬了人道精神。

蘇聯就是在國家所有制的基礎上的計劃經濟制度。這個制度終於消失了。蘇聯解體的那一天,一位名叫聞一的中國學者正在莫斯科。按照中國人的理解,七十年的帝國傾刻垮臺,一定會有強烈的社會影響。但是,他寫道:“總該有點什麼,嚷嚷聲也好,唏噓聲也好,咒罵聲也好,哪怕是竊竊私語也好。是的,總該有點什麼吧。可是,卻畢竟什麼也沒有。”人們說蘇聯轟然倒塌,不是,沒有“轟然”,是無聲無息地冰消瓦解。這是一個奇蹟。為了解釋這個奇蹟,周有光老人讀了大量的有關蘇聯的書,寫下了近十萬字的讀書筆記。

“蘇聯結束,檔案公開,歷史學者恍然大悟:蘇聯走進了歷史誤區。消滅了地主富農,消滅資本家和舊知識分子,實行農業集體公和社會主義工業化、優先發展重工業,這都違反歷史常規,結果發生大饑荒和大清洗,自相殘殺,自行消亡。”“蘇聯創造了多種馬克思主義‘真科學’,後來全都自己否定。俄國共產黨書記久加諾夫認為蘇聯瓦解的原因是一黨專政,三大壟斷:壟斷政治、壟斷經濟、壟斷‘真理’。蘇聯創造‘共產主義特權階級’,有70萬人,加上家屬共300萬人,掌握全部黨政軍、企業和農莊。1989年蘇聯社會科學院發出調查問卷:‘蘇共究竟代表誰?’答案:認為代表勞動人民的7%,認為代表工人的佔4%,認為代表官僚的85%。”(《拾貝集》第90頁)蘇聯解體的根本原因是人民拋棄了這個專制制度。

周老認為,資本主義不是有利無弊,而是利弊共生,發展越快,流弊越大。波浪起伏,週期往復。上次(1929-1933)發生經濟大恐慌,梁啟超認為資本主義已臨末日。羅斯福新政後又見青天。今天(2008)又一次出現金融大海嘯,資本主義能再度自行調節,走出沒頂之災嗎?(《朝聞道集》第37頁)從最近幾年的情況看,資本主義渡過了這次金融危機。

“地球村”的公民就是“世界公民”

周有光引用了軍隊作家劉亞洲的一句話:“美國是由千千萬萬不愛自己祖國的人組成的國家,但他們都很愛美國。”他認為,這句話十分剌耳,但的確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不愛祖國愛美國》,《拾貝集》第21頁)

我認為,劉亞洲這句話不準確,那些身居美國的華人,雖然國籍變了,熱愛美國,但還是非常愛祖國的。祖國是他們魂牽夢繞之地。我有不少朋友、不少同學成了美國公民,但他們對中國的關心,對祖國的熱愛絲毫沒有減少。他們思鄉之情比我們在國內的人更強烈,他們回鄉祭祖比我們在國內的人更勤。他們僑居美國,是因為那裡更利於他們的生存和發展。由此我想到周老說的“世界公民”。

读文||周有光:我们怎样看世界,又该怎样看中国?

“世界公民”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他們不太在乎國界。“國”字外面的方框既不能框住老百姓的身體,更不能框住老百姓的大腦。人們可以在國內生存,如果有條件也可以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生存。世界公民的主權觀念和領土觀念已經淡漠。主權在民,主權不是政府手中的神器,居民有權選擇政府。領土的主人是這塊土地上的居民,不是政府

,有爭議的領土可以通過協議共同開發。在世界公民眼裡,祖國就是祖國,政府就是政府,二者不是一回事。政府是匆匆過客,而祖國永恆;政府有優劣之分,而祖國永遠是美麗的。愛國愛政府不能劃等號。黨和政府也不能劃等號,黨更不能和國家劃等號。為了整體利益,老百姓應當和好的政府合作,要遵紀守法,維護穩定;老百姓要幫助不好的政府,促使它改進,推動它變革。中國人不管生活在世界哪一個角落,不管持什麼護照(護照是政府給予的標識,不是祖國給予的標識),多數中國人都保持有大體相同的特性。這個特性不能用美與醜、良與莠來評價,它是歷史和傳統鑄就的客觀存在。周老說的“雙方化”不僅體現在國內的人身上,也體現在華僑身上。而在華僑身上有“三文化”:現代國際文化、祖國文化和居住國文化。只要保留了中國人這個不可磨滅的特性,不管是多少代的華僑,他們都是熱愛祖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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