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你,再談談死亡

本文首發於 中國新聞週刊 2018年31期


我,是一位腫瘤心理康復諮詢師。

我,是一位神經腫瘤外科醫生。

我們的日常,是生與死較量的每一天,是在生死之間尋求希望與意義的每一天。

死亡從來都不是一個結束,從某種意義而言,它是一個開始。對於死者,它是親人緬懷的開始,是生命意義被世人評價的開始,是死後生活的開始。對於生者,它是痛失所愛之後,新生活的開始。

對於死亡以及死亡意義的思考,並非如我們所想,當一個人真正接近生命終點時才會來臨。事實上,它橫亙於癌症病程的各個階段。不管身處腫瘤的初期還是末期,患者都會想到死亡,也都會由此產生焦慮和恐懼。

幫助患者緩解死亡恐懼的過程,其實也是陪伴他們去探索死後意義的過程。

關於死後的生活

許多患者對我提到,他們害怕“人死萬事空”,害怕“灰飛煙滅”,害怕“什麼都沒了,就剩一捧灰”。這一特點,在沒有宗教信仰以及沒有靈性觀的患者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們最恐懼的,是死亡所帶來的生活的喪失。

事實上,人類是有著樸素的守恆觀的。記得我爺爺去世的時候,五歲的兒子問我:“媽媽,祖爺爺去哪兒了?”。我說:“他去世了,也就是死了。” 孩子又問:“那麼他死到哪裡去了?” 原來,在孩子的心裡,死亡並不是一種徹底的消失,而是去了某處。死者此後的生活,還會在那裡延續。

同樣,在我們成人接近生命終點的時候,也會這樣想。從古人開始,人類就有著樸素的靈性觀。我們的祖先不認為,死亡是生命的終點。他們更願意相信,人死後也是有生活的。在奴隸時代,奴隸主去世時,要將他所喜愛的奴隸陪葬。為什麼呢?是他希望,在死後的生活中,仍然使用這些奴隸。古代的帝王,會在自己過世之前的就大肆修建陵墓,放進去很多華麗的祭品,那些祭品是做什麼用的呢?毫無疑問,是供帝王死後生活用的。陵墓的牆壁上往往都有華美的壁畫,那是根據帝王想象中死後的生活場景而描繪的。即便在唯物主義盛行、科技高度發展的今天,我們仍然保存著一些與死亡有關的民俗。比如說每年的7月半中元節,我們都會為去世的親人燒紙錢、以及燒去一些紙做的祭品,希望他們在死後的另一個世界,可以享受更好的生活。

所以,生命末期的患者,他們對死後的生活也有著種種的想象。有時候,他們會問我,“醫生,你說人死了以後會去哪兒呢?人真的有來世嗎?轉世投胎是真的嗎?”當然,這些問題誰也無法回答。我覺得,可以參考患者本人是不是信仰著宗教 -- 如果他信仰著宗教,我們就根據他的信仰去跟他做一些探討。如果他不信仰宗教,我們陪他去討論一些他的想象,去探討一些溫暖的死後生活的場景,幫他尋獲心靈上的安全感,減輕對死亡的擔心和恐懼。

我的一位直腸患者有著宗教信仰,他非常重視死亡的儀式 – 他相信,特定的死亡形式可以獲得今生更好的解脫以及來世更好的輪迴機會。於是在諮詢中,我們探討關於死亡儀式的安排。比如,怎樣的死亡環境可以讓他的靈魂獲得更好的解脫;在死後請哪位宗教人士為他唱誦經文及超度;還有下葬方式,如何避免火葬而轉回老家進行土葬。當安排好一切,這位患者進入到了一個平穩安定的精神狀態。甚至,當提起在老家有一塊可以土葬的墓地時,他的臉上浮現出優越感和寬慰的笑容,“現在還有條件享受我這待遇的,只怕沒有幾個人吧。”

死後的生命意義

還有一些患者,更關心自己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他們會想,自己死後,人們會如何評述和追憶自己。自己這一生,活得值不值,留下了怎樣的回憶,對別人有著怎樣的貢獻等等。在心理學上把這稱為“人生統整”,就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光,把自己的生命歷程再重新整合一遍,再一次賦予這一生獨特的價值感和意義感。

在這個時期,如果身體條件允許的話,你會發現他們是喜歡聊天的,尤其喜歡分享自己的故事。他們會談那些自己的驕傲或者遺憾,那些難忘的人或事。對他們最好的心理支持,就是認真的傾聽。他們可能會一遍又一遍地訴說同一段人生故事,而每一遍又會有點不同。那些不同的地方,常常是他們對過去經歷所做的美化。他們由此看到自己喜歡的樣子,在記憶中,成就自己所認可的價值和意義。作為心理陪伴者,我們一定不要提醒他們說:“誒,這個事情你上次已經說過了”。他們說十遍我們就聽十遍,因為每一遍他們都在內心處理一些他沒有完成的心願,他們還有留戀的情感,他們的那些美好回憶,我們都陪伴著,為他們成全這生命最後一程的溫暖。

對於活著的人的擔心:

還有一些患者,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死後親人的安排,父母何人贍養,兒女該怎麼辦?

我的一位患者是肺癌晚期,父母家中的獨子,也是一對兒女的父親。多年以來,一直是家裡的經濟支柱。患病後,瞭解到自己的生存期大約在18個月左右,他開始焦慮,擔心自己去世之後,家人該如何生活下去。他曾經想結束自己的生命,為家人減輕一些經濟負擔,但又捨不得家人承受失去自己的痛苦。在諮詢中,他把這些擔憂和恐懼都說了出來。我們用了五次諮詢的時間,幫助他對家人的未來生活做了打算和安排。他鼓勵妻子重返工作,幫妻子寫簡歷、投簡歷,請朋友介紹工作機會。他為父母選擇了一家醫養結合的養老院,打算拜託親戚日後多去探望父母。他約談了身邊的幾位好友,請他們做孩子的“乾爹”(義父),拜託他們代替自己,出席孩子今後的重要人生時刻,比如畢業典禮、成人儀式和婚禮。做好這些安排之後,他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緩和下來。最後一次諮詢時,他對我說:“孩子的事我想明白了,沒關係,以後就算我不能再愛他們了,還有別人替我愛他們。”

幫助末期患者對親人做出一些力所能來的安排,可以幫助他們有效緩解對死亡的焦慮。

不願、卻不得不面對死亡時的憤怒和恐懼

可能,有一類患者是我們幫不到的。他們本身可能無法接納這樣的現實。在生命的末期,他們還一心想著“我不想死,我要治療,不管有沒有希望,我都要治下去”。面對這樣的患者,我們不要冒昧地去跟他談論死亡。雖然這是他很快就要面對的現實,但他心理層面非常抗拒,無法去觸碰這個問題,我們就不要勉強他,不要冒昧的去提起。

在無法提供幫助的時候,至少,我們可以做到不去傷害。

所以,死亡這件事怎麼談,該從哪個角度談,或者能不能談,其實都取決於來訪者具體的心理狀態、對待死亡的立場以及他個人的靈性觀。

既然死亡是每個人終要面對的課題。那麼,讓我們坦然一點談論它。

我想跟你,再談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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