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抉擇——據《新安吏》還原一個戰火中真實的杜工部

至德元載(756)五月,杜甫帶領全家人從奉先到白水。六月,唐王朝命運的轉折點來臨了——安史之亂。安祿山叛軍攻破潼關後,詩人攜家眷逃難北上,最後將家人安置在鄜州羌村。七月肅宗在甘肅靈武即位,杜甫離家,打算從蘆子關出去奔赴行在,途中被叛軍捉住,俘往長安。個人的不幸成為文學的大幸,目睹長安淪陷後的種種慘象,使他能夠成為歷史的見證者,親筆錄下這動亂時代的真實面容。

至德二載(757)四月,杜甫逃出長安,奔向肅宗所在的鳳翔,五月拜左拾遺。一度因救房琯得罪肅宗,後獲釋復職。此後到乾元元年(758)六月,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第二年三月他從洛陽回華州,一路上看到相州打敗所造成的兵荒馬亂的景象,而官府到處徵丁給老百姓帶來的苦難,遂寫下了"三吏"、"三別"這兩組傳世名篇。在這裡,借《新安吏》淺析杜甫在戰火中的真實體悟和思想矛盾。以下是《新安吏》原文。

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貼昨夜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白骨,天地終無情。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僕射如父兄。

杜甫的抉擇——據《新安吏》還原一個戰火中真實的杜工部

"客行新安道",杜甫一個人走在異鄉的路上,是將自己置身於戰火之外呢,還是早已洞悉了這火之所以燃起來的緣由而無可奈何地只能做一個旁觀者呢?"瘦弱的杜甫耳中充滿了軍官們咋咋呼呼要徵兵,百姓畏畏縮縮哭哭啼啼的喧鬧聲,是又一場戰爭的前奏。杜甫走向一個小吏問:"朝廷規定二十三歲的男丁才能被徵入行伍,像新安縣這麼小的地方,恐怕沒有二十三歲以上的成年壯丁了吧?"小吏卻說這次戰事緊急,戰書連夜下達,若再徵不到二十三歲的,十八歲到二十三歲之間的男性也直管徵軍入伍。杜甫以其冷峻的筆鋒描摹著客觀事實,而這事實就是一個縣的成年男性全部戰死,留下這已經殘破的家庭,而傷痛就能於此畫上句點嗎?不,一個家中只要還有男性,就只管"點"來。是這基層的小吏太兇惡,太沒有人性,要這樣將一個個貧苦的家庭活活拆分,然後毀滅嗎,還是這戰事就是如此兇險,非得讓自己的百姓消蝕殆盡,讓這個多災的小縣就此承受歷史長河中的痛點?戰爭從來不是天然或偶然的,他在陰暗的兇謀中剝奪了一切屬人的東西。對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來說,戰爭是罪惡的。

這些話,杜甫沒有說,他只是筆鋒一冷,寫下"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小吏沒有回答。他是被杜甫問住了,還是不屑於這個多舌的杜甫,亦或是,杜甫只是問蒼天,問大地,問這荒亂的時代,問這潦草的世道罷了,一個小吏能有什麼權力來左右這一切呢?這些還沒有成丁的孩子們怎麼能夠擔當得起守衛王城的重任呢,他們只不過是圍繞在娘膝前的一群未曉人事的毛頭小子。然而這一切,卻只是"局外人"杜甫徒然地感喟。

熱戰之中,杜甫不過一粒塵埃,既無法左右歷史的進程,甚至自己的性命都無法存全。可杜甫的偉大就在於,即使如此,他依舊保持儒者的心胸與風骨,眼中筆下是有血肉有情意的具體的"人",才得以讓我們看見在歷史轉折關頭,一部興亡治亂的"國史"內人的悲歡掙扎、人的苦痛矛盾。愛具體的人,是愛總體的人的先決,關心個體的情感意志是關心整體的民族的情感意志的首要,這是杜甫心生而然的信條。

當孃親送小兒上戰場,這裡哪有什麼為國捐軀、精忠報國之類的口號,全是肝腸寸斷的血淚、惶恐不安的驚懼。天,漸黑了,泛著蒼白色的江水依舊往日般向東逝去,是這山自身也為這疾苦的百姓而哭泣,這哭喊聲繞山不絕,向上蒼訴說著自己沉重的災難。無情之景映襯的正是這無奈之人,"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且忍住內心的傷悲,收回生命的哀慟吧,即使你流盡了血淚,這天,這地也不會因為你的不幸而動容分毫的啊!正如你頭頂的天子,竟然會因為你的掙扎而就此放棄爭權奪利的戰鬥嗎?

杜甫的抉擇——據《新安吏》還原一個戰火中真實的杜工部

這不是正義之戰。"安史之亂"根本在於地方分權與中央集權的矛盾,是統治者內部的矛盾,然而充當犧牲品的卻是無辜的百姓,杜甫被貶華州,也是受肅宗大規模罷免玄宗舊臣的政治事件的牽連,而兩次成為最高統治者之間勾心鬥角的犧牲品,一直"奉儒守官,未置素業"的杜甫難道從來沒有認真地思考過鬥爭的實質嗎?事實上,這一次玄宗舊黨被大規模排斥,消滅了玄宗時代最後的一點政治影響。從此以後,以杜甫的政治傾向和人事關係,很難再找到重回朝廷的歸路。最後他在華州棄官,顯然是因為對自己從政的遭遇作出了深刻的反省和思考,破除了對朝廷的幻想。也因此,這場戰爭沒有別的出路,沒有任何的退讓,只有,成王敗寇,只有,你死我活,傷的是百姓,亡的是百姓。此時的杜甫面臨的是一個實存的客觀矛盾,即站隊問題——為非正義的王事搖旗,還是為苦痛的普通人吶喊?

杜甫的抉擇——據《新安吏》還原一個戰火中真實的杜工部

從前文中杜甫"何以守王城"的詰問和"莫自使眼枯"的安慰來看,杜甫好似站在百姓這邊,而下文杜甫又鬆動了立場。"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從"軍""賊"的用字來看,杜甫顯然是支持平叛亂賊,而對王師的期待和潰敗的諒解也證明了杜甫傾向君王一邊。接下來又鼓吹陣地不遠,舊京可依,牧馬掘壕的勞役不重,王師主帥愛護士兵,這分明是"主戰"的思想,這分明是在國與民之間選擇了犧牲人民而成全野心勃發的君主啊,杜甫好似在欺騙無助的百姓,把打仗說得像出操練兵一樣輕鬆,這些鼓勵徵招"絕短小"的中男去"守王城"的語辭好像忘記了戰爭帶給真實的人的痛苦,杜甫此刻已經換上另一幅面孔了。

這是一場無可避免的戰鬥。自己一個小小的華州司功參軍又如之奈何?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又能避免得過嗎?杜甫是複雜的、矛盾的,他一方面告訴給百姓這樣一個光明的戰事,激勵他們走向戰場,為國出力。另一方面,對戰爭對人的戕害他也沒有迴避——男孩子們還沒有成丁就要面對殘酷的戰爭,無論有母親相送還是孤苦伶仃,都讓人於心不忍。這種兩邊站隊、兩面態度卻都是自然的、真實的,是人性複雜的必然反映。

杜甫的抉擇——據《新安吏》還原一個戰火中真實的杜工部

杜甫並不是俯視人間的"詩聖"。他沒有高高在上凌視人間事,沒有把自己只當做筆工,局外人一樣記錄時政。他不是空喊口號的政治家,也不是戾氣逼人的憤青。他也並不知道自己可以活成"詩聖",他不過唐朝茫茫璀璨詩星中的一顆,可他的光卻能夠如此持久,穿越時空的限制,照射到今天、並將遙遠的將來,競在於,一方面,杜甫對普通的、具體的人的關懷。他首先看到的是真實的人的悲歡,是鮮活的生命,因而才有真實的痛苦,詩人的心首先是一顆愛個體的人的心。正是出於對個體的人的體諒,才有對無數真實的人組成的全體的人的仁愛。另一方面,正由於堅持對真實的關注,杜甫才能說出"真話"。說出他的真實的見聞,說出他的見聞後的矛盾和掙扎。"真話"必定不只有一種聲音,真相必定不是單一的湖面。只有真實的東西才具有生命力,才能動人,才能引起共鳴、啟發思考。面對鮮血淋漓的真相,依然不改仁愛之熱忱,這是杜甫留下的最寶貴的財富。

杜甫的抉擇——據《新安吏》還原一個戰火中真實的杜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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