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中隱”思想因不夠純粹受批判到底冤不冤?

仕與隱,山林與廟堂,歷來是古代士人面臨的一個困難抉擇。這兩個“對立面”的行為主要是由於受儒家和道家思想的浸染:在前面的文章中,我提到過,在中國這片土地上,讀書人很難擺脫儒家思想的影響,文士們莫不想“學而優則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通常被奉為終極人生目標;但是,兼濟天下這條路卻沒有那麼好走,甚至充滿危險,一旦“兼濟”之志遇挫,文士為保持人格尊嚴的獨立與完整,往往會選擇歸隱田園或者退隱江湖。道家提倡順應自然、清淨無為的思想便佔了上風。

那麼,歸隱就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最好方式嗎?歸隱之後就不會出現新的問題嗎?應該說,隱居在精神上雖然能安慰仕途失意者焦慮的神經,但是真正意義上的隱士,應該住在深山老林,躬耕採食為生,物質上十分貧困。況且荒郊野外常有野獸出沒,一個不小心就有性命之憂……尤其是在生產水平低下的中國古代,若真的隱居,吃穿用度需要自己新力親為的話,想象一下,當真是很艱難的。(其實,即便是現在,想要出去隱居也是需要巨大的勇氣的,不瞞你說,我看了某博主所謂的“隱居生活”,種菜、自制桌椅啥啥啥的,分分鐘給我勸退了,只剩下“心所向之”。)所以,我們會聽到“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之類的呼喊。

那麼,仕與隱,這兩個看似對立的兩方,如果能結合起來就完美了。沒錯,憑藉中國古人的智慧,早看穿了這一點,即產生了所謂“吏隱”或“朝隱”——雖居位在朝,內心卻淡泊恬淡。

“朝隱”的典故就與春秋時的柳下惠有關(揚雄《法言·淵騫》),可以說這種做法是相當久遠了。後來的歷朝歷代都不乏此種做派的人物,士大們真正向往的是那種物質上優裕、精神上自由的隱逸生活。

試看:

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匝,竹木周布,場圃筑前,果園樹後。舟車足以代步涉之艱,使令足以息四體之役。養親有兼珍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良朋萃止,則陳酒餚以娛之;嘉時吉日,則亨羔豚以奉之。躕躇畦苑,遊戲平林,濯清水,追涼風,釣遊鯉,弋高鴻。諷於舞雩之下,詠歸高堂之上。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虛;呼吸精和,求至人之彷彿。與達者數子,論道講書,俯仰二儀,錯綜人物。彈《南風》之雅操,發清商之妙曲。逍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責,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則可以陵霄漢,出宇宙之外矣。豈羨夫入帝王之門哉!

簡單總結一下:居住環境優美,有大量奴役、不用辛苦勞作,經常可以呼朋喚友來大吃大喝,然後可以做一些諸如彈琴這樣高雅的事情,並且有充足的精力鑽研養生之道。這段文字出自《後漢書·仲長統傳》,應該說,這就是“嚮往的生活”了吧,試問哪個中國古代文人不想成為仲長統呢?

話不多說,現在把鏡頭切到唐代。在這個相較開放的王朝,仕與隱的那種矛盾已然降到更低。雖然自高宗、武后朝起形成了大規模求賢取士的風氣,開元年間,朝野上下推賢進士為共識,並且有濃厚的禮賢下士的政治空氣,寒門士子的春天來了,

盛唐求仕之風盛行,此時期文壇上隨之出現一股的求仕文學創作熱潮。大詩人李白就是其中的代表,他的那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你一定熟悉。與此同時,以歸隱求得美名進而有望被推舉於朝的“曲線救國”也應運而生,即“終南捷徑”。即便身在當朝,也有大量亦官亦隱的文士。

盛唐時期有這種政治環境讓士大夫們積極進取,努力爭取建功立業。而到中唐時期,內憂外患頻仍,各方鬥爭激烈。混亂的政局勢讓士大夫動輒無所適從。那麼,自適、自保就成了中唐文士重點解決的問題,這也是白居易曾經面臨的難題。


白居易的“中隱”思想因不夠純粹受批判到底冤不冤?

《舊唐書·白居易傳》記載:“白居易,字樂天,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建之仍孫。”白居易的出身為小官宦世家,年少時期受家族影響,諳熟儒家典籍,原本也是設計一條通過科舉躋身社會上層的人生道路的,他在貞元十六年一舉登第,開始長達 39 年的官宦生涯。本以為可以在政治上有一番大作為,熱血青年白居易擼起袖子想要對這個世界作出改變時,然而卻受到巨大的阻力。

(元和)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以雪國恥。宰相以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執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舊唐書·白居易傳》

白居易遭貶,從表面上看,是由於說了不合時宜的話,上書請求徹查武元衡遇刺的做法超出了他的職責範圍。但其實武元衡被殺牽涉到幾個大的藩鎮勢力,情況非常敏感與複雜,朝中大臣無人敢說話,“出頭”的白居易因此引來了各方的敵意。加上平時看白居易不順眼的人又以《賞花》《新井》兩首詩(這兩首詩沒留存下來,因為白居易的母親就是在賞花時掉井裡淹死的,那麼寫這樣相關的詩就是不孝。)攻擊白居易不孝,引發的道義上的議論,很明顯就是“欲加之罪”了。

白居易被貶謫為江州司馬,同時開始反思。逐漸在詩歌中體現出對官場的厭倦,並開始有了退隱的思想。一方面,中小官吏家庭出身的白居易深知生活貧困的苦楚,他無法毅然絕然地隱居;另一方面,社會的黑暗,官場的腐朽,他又無法拋棄知識分子的良知去隨波逐流。再加上對以往的隱逸思想作了改造,“中隱”思想由此產生。

不做朝官而做地方官就是這種思想的體現之一。熟悉白居易的朋友大概知道,白居易因“武元衡事件”被貶之前,在憲宗手下主要做的是左拾遺,左拾遺屬於諫官,就是專門給皇帝提意見的,並且是憲宗跟前的“紅人”(詳情見文末鏈接)。“武元衡事件”之後,白居易有意遠離紛爭,甚至主動請求外任。可以說,前期的白居易雖然官不算大,但是距離政治鬥爭很近;後期的白居易表面看來位高權重,但其實卻與政治鬥爭距離遠了。


白居易的“中隱”思想因不夠純粹受批判到底冤不冤?

特別是大和三年(829),五十八歲的白居易寫了一首《中隱》詩,正式標舉“中隱”思想: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

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閒。

不勞心與力,又免飢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體錢。

君若好登臨,城南有秋山。君若愛遊蕩,城東有春園。

君若欲一醉,時出赴賓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態歡言。

君若欲高臥,但自深掩關。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

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

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

寂寞山林的小隱與喧鬧朝市的大隱,顯然要“與時俱進”、適時調整,白居易所追求生活方式是“中隱”。尤其在晚年,白居易“隱”在閒散官、分司官,洛陽雖名為留都,卻實同地方,無長安複雜政治環境;分司官少有公事,所以白居易既無政務纏身,又無是非牽扯;洛陽還有許多名勝可供遊玩,且當時的好友如裴度、劉禹錫等人也在洛陽居住,當然還有不菲的俸祿使得這種悠閒舒適的生活有條件成立。

“中隱”強調身心自然結合,不再執著於寂寞的山林或喧鬧的朝市,沉溺於山水園林之樂中也未嘗不可。或許換個說法:官還是要做,只是內心中由對國家、民族、政治命運的關注轉為對適意生命狀態的關注。形骸向外順著世間法規,內心卻追求著自我平衡。

所謂“隱逸”被賦予了新的內涵,更重視從心跡上構築精神世界的樂園,而不去糾結外在形式。白居易所標榜的“終歲無公事,隨月有傣錢”兩相調和美的中隱生活,在當時是得到中唐士人的普遍認同。好友劉禹錫贊曰:“散誕人間樂,逍遙地上仙”。白居易死後,唐宣宗李忱寫詩悼念他說“文章已滿行人口,一度思君一愴然”。可以說,白居易在當時名聲上並沒有折損。

而到了儒學逐漸興盛的宋代,白居易的這種仕與隱兩手抓的行為就受到質疑了,朱熹說:“樂天人多說其清高,其實愛官職。詩中凡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地涎出。”朱子這話真挺尖酸刻薄的,甚至刻薄得有些可愛,白居易怎麼就提到“富貴”口水都止不住地流呢?

前面的文章中我提到過,宋人對於一個文學家的評價是要基於他的品格的,

他們堅持從“人品”看“文品”,能讓宋人挑不出毛病的無非就是陶淵明和杜甫了。當然,這種以儒學為主導的理學在明清兩代更是成為主流意識形態,因此,明清的文士多半也是看不上白居易的。

但是,值得玩味的是,正是北宋文人發展了白居易的“中隱”理念,當時朝廷一方面拉攏讀書人,另一方面也對文人進行反覆無常的迫害。對朝廷的失望感與儒家的使命感交織在一起,是北宋文人矛盾而痛苦的普遍心理。


白居易的“中隱”思想因不夠純粹受批判到底冤不冤?

白居易是一個複雜的人,北宋的一些文人也是很複雜的。“中隱”可以看作是一種平衡機制,調節文士的政治需求與歸隱追求之間的矛盾。這其實可以和我之前提到的陶淵明在北宋時期重新發光結合起來看,集體慕陶一定與時代環境有關,但是由於自身與社會的種種限制,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灑脫地去歸隱。

白居易最終沒有選擇徹底的歸隱,未嘗不是為後代文人提供了平衡險惡仕途與閒適人生的方式,同時也為文人保持相對獨立的人格創造了可能。蘇東坡甚至將“中隱”發展為“心隱”——外在形式已然不重要了,關鍵在於心境。

嚴格地說,“中隱”的做法的確有些圓滑,但是仔細想一下,我們中的大多數,也許窮極一生都是在與平庸做鬥爭的。“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舊熱愛生活”,歷盡滄桑之後,能保持初心,未嘗不算是一種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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