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詞人巡禮(二)

南唐

晚唐詞人多入孟蜀,或狹褻歌姬,或憂思故土,溫韋之外,無甚可取。花間遊戲能救世濟民、安寧天下焉?此亦二主、正中所不及也。然則南唐詞章純真精煉、蘊涵深遠,比之溫韋更上一層。詞之道既二、三百年,至此方豁然開朗,南唐之力也。

詞至李後主而境界始大,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王國維《人間詞話》

南唐中主李璟伯玉及子南唐後主李煜重光合稱二主,論者多以為後主尤佳。馮延巳正中者,中主臣僚之首,舞文弄墨自與中主相得。《時賢本事曲子集》雲:“延巳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此實南唐詞之要害——融情入景,以景寫情。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李璟《攤破浣溪沙》

中主詞今存者唯四,皆情景和諧之作。“菡萏香銷翠葉殘”斯起於夏暮、秋至。荷花稱“菡萏”、荷葉名“翠葉”,乃變俗入雅。俞平伯曰:“‘容’或作‘韶’。韶光者景,人與之共憔悴,是由內而及外也。容光者人,與之共憔悴,是由外而及內也。取徑各異,今以‘容光’為正耳”,極是。觸景生情,是興於景而動於心,不可混淆也。“不堪看”妙用疊音,讀來深沉憂鬱,噴薄而出。上片秋愁湧起,下片悲遠懷人。邊塞遙遠不可即,惟吹笙而已。詩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寒秋即至,未知遠人安好與否。淚珠有限而恨無窮極,獨倚闌干。是詞珠圓玉潤、風華絕代,我謂詞至中主已大矣!

後主無人不知,毋庸贅言。亡國前“雲鬢裁新綠,霞衣曳曉紅”,入宋後“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多率真自然、文章天成,一代詞宗,名副其實。

北宋前期小令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晏殊《浣溪沙》

小令頗近詩,晏相公《浣溪沙》詞,若連成一片,便是唐人樂府。何況《浪淘沙》本是七絕,《瑞鷓鴣》亦不過七律而已。北宋前期詞人張先、晏殊、歐陽修等,皆長於小令,不見長調。

張先子野公兼善詩詞,而詞名猶勝。同時代人葉夢得言:“俚俗多喜傳詠先樂府”。張先與柳永齊名。二人皆熟諳音律,能自創新調,其一也;《張子野詞》、《樂章集》俱按宮調編排,今唯此二者猶存唱本面目,其二也,亦知當時傳唱之盛。子野初以《行香子》詞有“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得“張三中”之號。後子野自舉生平得意之作有三,曰“雲破月來花弄影”、曰“嬌柔懶起,簾押殘花影”、曰“柳徑無人,墜風絮無影”,世稱“張三影”。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張先《天仙子》

歐陽修永叔公文名超卓,而以詞為詩餘。晚年,自取平生佳作編《六一居士集》,其中無一字屬詞。歐陽永叔之矛盾,即北宋前期文壇之矛盾——何為詞?孰為乎詞之地位?本文上篇嘗引詩曰:“詩言志”,中國文學向以言志為正。志安在焉?在於兼濟天下。契丹虎視東、北,西夏崛績在側,北宋學人無不以南唐後主為鑑,雕鞍遊冶、淫詞豔曲,其罪之矣。此亦柳永不為士人所重故。及至蘇、秦輩,黨爭紛起,政局浪蕩,有縱情山水以自保、混跡市井而求仁者,抒情小詞方成其道。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歐陽修《訴衷情》

然則顧隨以為“六一,繼往開來。此四字是整個功夫”,頗有見地。歐詞承五代之風,多香豔之作,而描畫傳神,遠勝溫詞之堆砌名物、敷弄色彩。“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較之“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真雲泥有別。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歐陽修《朝中措·送劉仲甫出守維揚》

維五代詞有近《朝中措》者乎?永叔亦開詞作題材、意象之先。秦淮海《望海潮》:“最好揮毫萬字,一飲拚千鍾”即出於是。

題外話:

一個小常識,中國詩詞中“看”字一律讀陰平,也就是第一聲。名句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讀律詩如“曉月行看墮,春酥見欲消”(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更易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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