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剝了皮的巴多羅買》

剝了皮的巴多羅買

文 / 馮驥才

米蘭大教堂的雕像是任何人都無法看下來的,因為它總共有六千多尊,怎麼看?而且每一尊都稱得上精美的藝術品。在米蘭大教堂前後建造的漫長的五個世紀裡,總共多少代多少雕工參與了教堂的雕造?無法能知。這些雕工大多沒留下姓名,但他們卻留下了無窮無盡的才情。有人說,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是一座大理石山,我卻稱它是凝聚意大利人雕塑才華的大山。

雖然不可能將這座大山上所有的雕像全看過來,可是在這有一尊卻給我震撼,令我折服,叫我驚訝和稱奇,我在其他地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奇異乃至神奇的雕像。它叫我極為深刻地記住。

馮驥才《剝了皮的巴多羅買》

《巴多羅買》雕像 馬克·達阿格里特

這尊雕像在大教堂祭壇的後邊、接近右邊側門的地方。它立在一個高高的豎長的臺座上。雕像是一位中年裸體男子,比真人略高,光頭,目光炯炯向前,手裡拿著一塊長長的片狀的東西,好似一大塊薄布。奇異的是這個男人沒有皮膚,全身裸露的全是光溜溜的肌肉、骨骼和血管,而每一寸筋骨,每一塊肌肉,每一根血管全表現得清清楚楚,精準地符合人體解剖,這是解剖學意義上的立體模型嗎?

這尊像是誰?誰雕的?為什麼雕成這樣?幸好它與這座教堂絕大多數雕像不同——它的底座上刻著雕像和作者的姓名。作者叫做馬克·達阿格里特。雕像人物是耶穌的門徒巴多羅買。

先說作者,他1504年生於米蘭附近小鎮(阿格里特博安澤)的一個雕塑世家。在那個時代,意大利傑出的雕工多不可數,他雖然算不上身居“頭排”的人物,卻也頗具名氣。他和他的哥哥吉安·弗朗切斯科曾為一些重要的教堂和貴族建造紀念碑和墓碑,因而在米蘭大教堂建造時,被邀請雕造耶穌的聖徒。原先請他雕造另外的一位聖徒,但他選擇了巴多羅買。

馮驥才《剝了皮的巴多羅買》

《巴多羅買》雕像局部之一

在基督教早期被視為異教的時代,耶穌的十二門徒大多因傳教而殉道。巴多羅買殉道於亞美尼亞,死時很慘烈,被剝下全身的皮,綁在樹上。因而,基督教常常把他做為一種誓死忠於宗教的精神偶像,出現在世界各地宗教題材的藝術中。米開朗基羅在梵蒂岡西斯廷教堂所畫的壁畫中也有被剝了皮的巴多羅買的形象。

然而,最具震撼力的還是米蘭大教堂的這尊雕像。這尊用純白色大理石雕刻的石像,經歷歲久年長之後,凸處光亮,凹處幽暗,愈發立體。由於這位雕塑家對人體解剖極其精確的理解和非凡的表達力,使得這個宗教史上視死如歸的傳奇人物顯示出強大的震撼力。這說明藝術的力量最終還要靠藝術家才能的本身。

再往細處看。這個剝去皮的軀體堅實挺拔,雙腳有力,目光鎮定向前,手中自己那張被剝下的皮,好似飄然的斗篷。人物的鎮定自若,讓人不由得心生敬意。這樣的藝術效果正是宗教所需要的。依我看,這應是和《大衛》同一量級的作品。儘管人們對它的注意遠遠不夠。

馮驥才《剝了皮的巴多羅買》

《巴多羅買》雕像局部之二

如果我們再將這尊雕像放在文藝復興的背景上,就會更深刻地認識到它的意義與價值。

在西方,雖然早在古希臘時期,亞里斯多德和希波克拉就通過動物的實體解剖,進行解剖學研究。但在隨後的一千多年宗教統治的“黑暗時期”,解剖學一直被視為褻瀆神靈的異端,劃入禁區。直到文藝復興民主與科學的大旗高揚起來,解剖學才被解放。然而最初突破禁區的都是勇敢者,維扎裡就是冒著生命危險解剖人體的,他的《人體結構》於1544年出版。

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等藝術大師也正是在這個時期用棕色鉛筆畫了大量的研究人體構成的素描畫。而米蘭大教堂這尊《巴多羅買》不也正是這個時代創作的嗎?它也在那個充滿勇氣時代前沿的行列中。由此看,它更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

它還使我們看到偉大的文藝復興時代的藝術支撐究竟在哪裡。一是堅實的功力,一是思想的勇氣與科學的精神。不管當代人對藝術作出怎樣稀奇古怪的解釋,我相信遊戲態度支撐不起藝術的大廈與偉業。這恐怕是身在市場和商品時代的藝術家們必需直面的問題。

我們總不能用“古典主義過時了”的說法,做為自己怠懶、投機以及無能的遮羞布。

馮驥才《剝了皮的巴多羅買》

本文選自青島出版社出版的《意大利讀畫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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