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腿将军(张宗昌)堂会:杨小楼、余叔岩、荀慧生合演《摘缨会》

 民国十三年四月八日为张长腿之太夫人七十晋一寿辰,时张方任奉军第一军军长,兼剿匪司令,大兵驻守徐州,名虽一军,实仅五个混成旅,程国瑞、诸玉璞、方振武、方永昌、毕庶澄,均任旅长。时值江浙战后,平息未久,卢子嘉氏垂头丧气之余,时北上平津,并赴奉天谒关外王。既由段执政任以宣抚使显职,复得奉张假以重兵,失败之余,忽有如此声势,同时又得长腿将军为其保驾,重践苏境之徐州,名为宣抚,实则耀武于直系军关苏齐皖陈之前也。


 张宗昌本是一位好凑热闹而且喜欢打抱不平的朋友,所以他借着替他太夫人作寿的名目,就大事铺张一下,一面派人莅平,把所有名角一齐邀到徐州,举办一个盛大堂会,一面电请各省军政当局派遣代表来徐参加某项会议。较远的省分,与他风马牛不相及,当然可来可不来。惟独安徽、河南、山东、江苏这四省的军民两长,似乎不能不敷衍他一番,因为他既扼守津陇两路之处的徐州,又有卢永祥以宣抚使名义驻节城中,他们自亦不能过于轻视了他。因此得到该项消息之后,无不踊派人参预其盛,藉以直接取悦于卢、张二氏。并间接获得段执政与张大元帅之欢心也(当时北政府之军政大权,均操诸段合肥与张作霖二人之手,卢素接近段氏,长腿乃张之新任军长,故此二人皆与段张有密切关系)。


长腿将军(张宗昌)堂会:杨小楼、余叔岩、荀慧生合演《摘缨会》

张宗昌


 陈雪轩(调元)这人虽有个陈傻子的外号,可是他不但不傻,而且比谁都精明强干,他因为深知道“大智若愚”这句话的秘诀,所以他自从民国二年任七十四旅旅长驻防徐州起,直到现在止,一直没有失掉军政显要的地位。其间由旅长而升任徐州镇守使。旋以孙美瑶临城劫车案办理有功,未几即升皖督,北伐后复任总指挥,安徽主席,以及今日之军事参议院院长等职。民国二十八年,简直就干了两个十四年的阔差使,北洋军阀除阎百川外,不晓得被他熬倒多少人(北方土语中的个熬字,用得甚妙,俗云“点灯熬油”、“人快死了熬时候”,又如《二进宫》戏词“十年寒窗,九载熬油”及《探亲》之“多年大路变成河,新娶媳妇熬成婆”,这些熬字都用得非常恰当,因为凡事物之慢慢消耗于无形中者,都用“熬”字来形容一下,这比用上多少字的还有意义,戏词与方言有关,故土语中亦往往有绝妙之修辞学也)。


 古今的人能走十年大运的,已经很不多观,何况他业已走了三十年红运而现在仍居显职的呢,他这人不但我曾见过,而且他的公子中,尚有一位是我的矮足,故而我对于他的为人,也知之颇稔,他不惟有胆有识,同时遇着有关国家大局的事儿,也能拿得起,放得下,当机立断,翻脸不认人,昔日临城抱犊崮的那回事,他只带着上海某老头子的一封信,就单人独骑闯进崮内,这种勇气简直同黄天覇进连环套时同样的危险,而使人昨舌的了。


长腿将军(张宗昌)堂会:杨小楼、余叔岩、荀慧生合演《摘缨会》

陈调元


 至于他在张寿中闹的花样,使长腿上了他的大当,几乎把他气死,没奈何只把他送的寿匾拿大刀乱劈一气,嘴里胡骂一阵,藉此算是聊以泄愤,这又可以见到陈氏的不顾信义,似乎于友道方面,有所亏损。


 陈氏于张母诞日之前,曾派专人送上很贵重的寿礼一份,同时还作了一块极大的金字寿匾,等到初八这天,又亲自来徐拜寿,自与苏鲁豫三省督办仅派代表莅徐者,要显着格外亲热了。长腿见他如是郑重其事,当然倍极欣感,并且吩咐侍从人等,特将陈氏的匾额高悬在寿堂中央,雪轩还力加制止,说我们弟兄都是自家人,决不敢这样放肆的。论起来张陈倒的确很有旧交,民二冷御秋以第三师师长驻徐时,张任光复军团长,陈任七十四混成旅旅长,全归冷氏指挥,彼此都是老同事,所以雪轩说出这话也并非完全无根。


 但是张效坤本是一位重义气的血性朋友,他以为陈氏既能以督办的显要身分辱临一个军长的驻防区域,这当然是很瞧得起自己的,俗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故而结果仍是陈匾悬挂中央,两人叙谈起来,真是非常投机,越说越要好,当日就结为金兰之交,看戏吃饭的时候,他俩总是坐在一起,别提多么亲热了!

 

 是日参加盛会的人,除陈外,尚有曾任光复军总司令的李徵五先生及吴光新、潘馨航诸人,当时众人看到他们两人那种亲热的情形,全觉得际此干戈扰攘之日,万一直系将领再图报复,则徐州关系至为重要。张陈既有金兰之盟,而且这次陈氏又亲来表示好感,似乎缓急之际,陈氏必能予张以友谊上之援助也。谁知未几浙督孙传芳以打秋操的名义,迅雷不及掩耳,大败奉军于沪、宁、蚌、宿诸地,彼时陈雪轩虽已让出皖督于姜超六氏,但以盟兄力向张少帅(汉卿)前保举的关系,故仍得以某种名义,统其旧有部属驻守蚌宿等地。当邢士廉、杨宇霆相继失陷沪宁,狼狈北窜的当儿,绝想不到在蚌宿之间,突然遭逢陈雪轩的迎头痛击,似这等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不但使杨邢诸人无法应战,就连皖督姜登选亦不得不因患起肘腋的影响,而忽遽离皖,逃奔徐据来了。


长腿将军(张宗昌)堂会:杨小楼、余叔岩、荀慧生合演《摘缨会》

李徵五与红豆馆主、杨小楼


 此时的张宗昌一听说陈调元忽然中变,暗中同孙馨远勾结一气来夹击他们的奉军和他自己,他在徐州的司令部里马上来一个“硬僵尸”栽倒在地,及至还醒过来,口口声声连骂自己混蛋,不识人,早知他有今日,不如趁着奉军大举南下的时候,把他也一并解决啦,倒是免了今日的一大害了。


 正说着这话,猛一抬头,却见刚悬起不到几时的那块寿匾还高挂中厅,上下款写得那样的亲切,以此反映到今日这种不顾信义,突变仇家的情况,长腿立命左右将匾搬下地来,举手中刀照定下款乱斫乱劈,一面还骂不绝口,露出他那粗野的绿林本面目来,直至手酸刀折,已倒得满地都是木片,这才停止不斫,少时命人把它抬至院中,一火而焚之,才觉得心中稍快。


 张三日堂会剧码,排列甚为齐整,旧京名伶除梅兰芳以故未到外,余如杨小楼、余叔岩、荀慧生(彼时名白牡丹)、程艳秋、王又宸诸人,均被邀参加,此次班底系新明全班及斌庆社全体学生。诸伶中,除上述之五人外,尚有硬里子张春彦、鲍吉祥及名净钱金福、武丑王长林等(余如斌庆社之黄智斌、李万春、小桂花等,亦为京中后起之秀,今亦一同来徐,各演其杰作好戏云)。


 第一日:小楼演《长板坡》(慧生配),叔岩演《庆顶珠》(慧生配),艳秋演《樊江关》(票友林钩甫配),又宸演《朱砂痣》(赵芝香配);第二日:小楼演《八大锤》(叔岩配),《连环套》(钱金福、王长林配),叔岩演《珠帘寨》(慧生、王长林、钱金福、鲍吉祥配),艳秋演《奇双会》(张春彦、吴富琴、王又荃配),《玉堂春》(张春彦、曹二庚、王又荃配)。又宸演三本《金钱豹》(即《盗魂铃》)及《空城计》;第三日、小楼演《铁笼山》,叔岩演《群英会》,慧生演二本《虹霓关》(林钧甫配),艳秋演《女起解》及《穆天王》,又宸演《捉放》(福小田配),大轴为杨、余、荀三人合演之《摘缨会》。


长腿将军(张宗昌)堂会:杨小楼、余叔岩、荀慧生合演《摘缨会》

杨小楼之《八大锤》


 此剧为十余年来久不经演之老戏,系先一日我和徵五先生商定后,始行排入者,徵五乃长腿恩师,此次莅徐,张派专车往接,当第二日台上方演《八大锤》时,我忽然在上场门里瞧见台前第一排的长案上,铺着大红的毡毯,正中间坐一人,旁由张陈诸人作陪,视之乃徵五先生,时李已见余,亟以手招余至彼处,余指戏台两旁之荷枪卫士,示以不能通过之状,李遂请长腿差一马弁导余来前,略谈数语后,李乃介余于张曰:“此系戏剧专家,趁此名角群集徐城之际,可请徐君排一群戏,于最后一日演之。”余谓《战宛城》剧固佳,但此戏已常见之,不如排冷戏《摘缨会》吧。

 

 李张等均不悉该剧剧情,由余先为叙述一遍,后即交后台派笔于翌日排出之。剧中以叔岩饰楚庄王,慧生饰王妃,小楼饰唐蛟,长林饰连尹襄老,此剧金殿设庆功宴时,叔岩有大段三眼西皮“劝梓童休得要把本奏上”一折。慧生斟酒时,且歌且舞,有大段二六一折,皆有好腔甚多。小楼于醉后轻狂及醒酒悔罪时,均有很好的作工表情,以后救驾开打尤见精彩。是夜虽大雨如注,彩蓬尽湿,然观客仍避立于两廊下伫足以听,至剧终始散。


 此次旦行中因梅尚未来,艳秋尚无赫名,故慧生之风头殊健,况且他和杨余钱王(长林)诸人又都是新明大戏院同伙,大家当然要格外捧他一番。不过在他乘车南下时,忽然夜闻发痧,吐泻不止,幸有小楼随身带来痧药,给他服下,才算稍为安定一些,及至车抵徐站,众人下车,不料满城的车子俱被招待处包去,专备居住城内之各省代表乘坐,当日全体京伶莅徐,就是匀出几十部车子来接,结果还是不敷支配,等到砚秋、慧生诸人出了站台,已是一部车子无有了。慧生烧了一天一夜,面黄肌瘦,简直不能行走一步。适巧那天我到车站有点小事,顺便到站台上望望,一眼瞧见慧生那副神情,两个伙计架着他一步一颠的走来,他抬头看见了我,并且又看见我身旁的车子,不由大喜欲狂,我让他坐上我的车子,才得安然进城,稍微休息一刻,众人都忙着去拜寿赴宴,我同慧生说:“不如你托杨老板替你转达一声,寿也不必马上去拜,宴是格外不能赴的,莫若我带你先去洗个澡,叫人替你把身上的骨节锤锤砸砸,痛痛快快睡他两三个钟头,醒来时少吃点稀粥,就到后台扮戏,这样方不误事,如其不然的话,你准得病倒,自个不能登台,拿不到钱是小事,可是戏没有人配,那就躭误大事了。”


长腿将军(张宗昌)堂会:杨小楼、余叔岩、荀慧生合演《摘缨会》

荀慧生


 他听罢之后,很以为然,我们才同到沧浪池沐浴休息,果然病去大半,三天的戏一点没有差错。戏毕返平,重与杨、余、陈(德霖)、龚(云甫)、钱、王诸人出演新明。以如许名角,而票价仅售一元二角,可惜为时不久,该院忽毁于火,全班就此星散,叔岩亦不复搭班,统观平、津、宁、沪各地,无复有如新明剧院杨、余、荀、陈等同隶一台时之盛况矣。又剧中的王佐、唐蛟、都是极讲义气,极念旧交旧恩的人,张陈同观该二剧时,当然全都表示一种羡慕的意思,但是为时不久,就互打起来,寿匾悬挂得快,然而刀劈得也很利,世事如儿戏,民国以来之北洋军阀,往往为私利而争斗甚烈,两败俱伤,惟陈氏独能永保禄位,斯亦奇矣!


(《申报》1939年8月10-12、15、17-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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