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公侯將相多如牛毛,而唐伯虎只有一個


——唐伯虎及其詩文集的傳世歷程


世上的公侯將相多如牛毛,而唐伯虎只有一個

周星馳扮演的唐伯虎


大部分人所知道的風流才子唐伯虎來自周星馳的電影《唐伯虎點秋香》,而我今天要說的是唐伯虎並不止是一個畫家和書法家,他還是明代詩壇上一位優秀的詩人。唐伯虎的畫充滿了煙霞氣象,他的詩則俚語雜陳,充滿了煙火氣。印象中大家把他視作“風流才子”,可能與他畫了不少美人圖以及與愛情有關的人物畫有關。我們從他畫的那些女性人物中發現一種溫情,也就是對女性命運的關注,他也許是一位十五世紀的中國詩人中的人本主義者。要探討其人其詩,有很多途徑和方法,筆者試圖從他的詩文的傳世這個角度來做一番探究。


關於唐伯虎其人


唐寅的本傳在《明史》第二百八十六卷,列傳一百七十四《文苑傳二》中,著史者沒有為他單獨立傳,而是和楊循古、祝允明、桑悅一起並錄在徐楨卿的傳內,總共不足三百字。因字數不多,姑且全文照錄如下: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性穎利,與裡狂生張靈縱酒,不事諸生業。祝允明規之,乃閉戶浹歲。舉弘治十一年鄉試第一,座主樑儲奇其文,還朝示學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幾,敏政總裁會試,江陰富人徐經賄其家僮,得試題。事露,言者劾敏政,語連寅,下詔獄,謫為吏。寅恥不就,歸家益放浪。寧王宸濠厚幣聘之,寅察其有異志,佯狂使酒,露其醜穢。宸濠不能堪,放還。築室桃花塢,與客日般飲其中,年五十四而卒。寅詩文,初尚才情,晚年頹然自放,謂後人知我不在此,論者傷之。吳中自枝山輩以放誕不羈為世所指目,而文才輕豔,傾動流輩,傳說者增益而附麗之,往往出名教外。


這段記載過於簡明,而且語焉不詳,留下了不少公案。同樣,在記錄地方史的《江南通志》《江蘇府志》《吳縣誌》等書中,雖然有唐寅的記載,但信息並不豐富,要完成他的生平拼圖,需要在他本人的自述詩,他與友人的書信,他的墓銘,他作品的序言,明代人的筆記中尋找線索,從而湊成全豹。

唐寅(一四七〇—一五二四),字伯虎,後改字子畏,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魯國唐生、逃禪仙吏等,南直隸蘇州府吳縣(今蘇州)人。明代著名畫家、書法家、詩人。據祝允明寫的《唐子畏墓誌銘》,唐寅生於明成化六年(一四七〇)二月初四,文曰:“子畏母丘氏,以成化六年二月初四日生子畏,歲舍庚寅,名之曰寅,初字伯虎,更子畏”。因其出生時為庚寅年,故而家人為其取名“寅”,後世稱其出生於寅年寅月寅日的三寅之時,故而得其名,恐為誤傳。至於他的字“伯虎”,則說他為長子,且寅為虎,故取是字,可備一說。

唐寅之名,今人未必盡知之,然唐伯虎之名,恐婦孺皆知,蓋風流才子之名也。那麼,唐伯虎是否是傳說中那樣的風流才子呢?我們不妨來抽絲剝繭的探尋一番。唐伯虎出身小商人家庭,據他在《與文徵明書》中所說:“計僕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滌血”,也就是出身市井商人之家,其父以開酒館為業。唐伯虎幼年以聰穎著稱,“幼讀書,不識門外街陌,其中屹屹,有一日千里氣”,但他心存高遠,不屑於科舉之路,也就是祝允明所說的“一意望古豪傑,殊不屑事場屋”。

當時地方上有結交鄉賢或達官顯宦以提高自己聲望的風氣,然而唐伯虎卻不肯輕易與人結交,縱然有人投帖子也不應,頗有魏晉人阮籍氣息。據友人祝允明(號枝山)說,他與唐伯虎初訂交,曾兩次登門拜訪,唐伯虎一次也沒回訪過。但突然有一天,唐伯虎拿了兩首詩給他看,文采縱橫,令人耳目一新,祝允明也回贈了兩首詩,至此二人成了一生的朋友。這一年唐伯虎十三歲,祝允明二十二歲。

成化二十年(一四八四),唐伯虎結識了與其同歲的文徵明,並得到了文徵明父親、太僕文林的賞識。據閻秀卿所寫的《傳贊》(225頁)中說,“衡山文林自太僕出,知溫州,意殊不得,寅作書勸之。文甚奇偉,林出其書示刺史新蔡曹鳳,鳳奇之曰:‘此龍門燃尾之魚,不久將化去。’寅從御史考,下第,鳳立薦之,得隸名末,果中式第一。先是,洗馬梁儲校寅卷,嘆曰:‘士固有若是奇者耶?解元在是矣!’”文徵明的父親文林曾任太僕,被貶到地方上,怏怏不樂。唐伯虎作為文徵明的好朋友,就寫了一封信安慰這位長者,信得內容立意高絕,令文林大為驚奇,把信拿給當時的蘇州知府曹鳳看,曹鳳看了信嘖嘖稱奇,把唐伯虎比作躍龍門的魚。當時的太子洗馬梁儲看了唐伯虎在府學的卷子,說他的文采可以考中解元。明代科舉考試分四級,即:童生試、鄉試、會試、殿試。童生式一般是縣一級的考試,合格的是秀才;鄉試是省一級的考試,合格的是舉人,第一名稱為“解元”;會試是全國性的考試,參加者為舉人,考試合格稱貢士,第一名稱為“會元”;殿試由皇帝親自主持,第一名稱為“狀元”,若鄉試、會試、殿試都是第一名,則稱為“連中三元”。唐伯虎後來果然以應天鄉試第一而奪得解元,印證了梁儲的眼光。於此同時,他的文章盛名也在士大夫中不脛而走,才名大張。不過,由於放浪不羈,他的人生免不了會有一些波折。

唐伯虎起先並無功名心,但其父唐德廣希望兒子能夠下功夫讀書,走仕途。一則父命不可違,二則好友祝允明也勸他不妨在舉業上下一點工夫,唐伯虎因此閉門讀書,並於成化二十一年(一四八五)進入蘇州府學。在這裡,他結識了出身低微,但有同樣藝術追求的狂生張靈,併成為莫逆之交。

弘治元年(一四八八),唐伯虎與徐氏結婚,我們無從判斷這段婚姻的幸與不幸,這段婚姻在七年後就結束了。弘治七年(一四九四),唐伯虎父親謝世,之後一系列打擊接踵而來,他的母親、妻子、妹妹和幼子相繼病故,痛苦像毒蛇一樣咬噬著他,以至於二十六歲已經白髮縷縷,他在寫給好友王寵的《白髮詩》(38頁)中說:


清朝攬明鏡,元首有華絲。

愴然百感興,雨泣忽成悲。

憂思固逾度,榮衛豈及衰?

夭壽不疑天,功名須壯時。

涼風中夜發,皓月經天馳。

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這一時期唐伯虎與吳門的書畫界朋友往來密切,除了文徵明、祝允明、王寵等友人外,與摯友張靈往來尤密,為了排遣精神上遭遇的打擊,二人經常一起結伴狎妓縱酒,醉飲狂歌。二人的放誕行為令提學御史(主管學政,類似於教育部的職能官員)方誌十分不滿,取消了唐伯虎參加鄉試的資格。蘇州本地的名流文林、沈周、吳寬等都為之說項,這才重新允許唐伯虎考試。弘治十一年(一四九八),唐伯虎中應天鄉試第一,他在中試之後曾作詩云:


壯心未肯逐樵漁,秦運鹹思備掃除。

劍責百金方折閱,玉遭三黜忽沽諸。

紅綾敢望明年餅,黃絹深慚此日書。

三策舉場非古賦,上天何以得吹噓。


次年,唐伯虎上京參加會試,與江陰人徐經(徐霞客高祖)相遇,二人相談十分投契,遂一同買舟北上。他所不知道的是,一場大禍正等待著他,這就是所謂“科場舞弊案”。關於此案,我在前文中說《明史》留下了一段語焉不詳的公案:“敏政總裁會試,江陰富人徐經賄其家僮,得試題。事露,言者劾敏政,語連寅,下詔獄,謫為吏”,說徐經賄賂了程敏政的僮僕,得到了考試題。事情敗露後,御史彈劾程敏政,並且牽涉唐伯虎在內,一起被抓進了錦衣衛的大獄,唐伯虎由此被罷黜,不能做官,只能做身份低微的吏。那麼,事實究竟怎樣呢?不妨以祝允明《唐子畏墓誌銘》對應《明史》所載來看:


己未,往會試。時傍郡有富子,亦已舉於鄉,師慕子畏,載與俱北。既入試,二場後,有仇富子者,抨於朝,言與主司有私,並連子畏。詔馳敕禮闈,令此主司不得閱卷,亟捕富子及子畏付詔獄,逮主司出,同訊於廷,富子既承,子畏不復辨,與同罰,黜掾於浙藩,歸而不往。


《墓誌銘》中所說的“富子”指的就是徐經,他與唐伯虎到京城後,招搖過市,過於招人眼目,加之二人言語不慎,引起了他人仇視,遭人構陷。當時的主試考官有兩位,一個是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另一個是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程敏政,考到第二場後,坊間出現了“洩題”的說法,戶科給事中華昶立刻彈劾程敏政,說他接受了徐經的賄賂。明孝宗下詔,令程敏政不得閱卷,並將他和徐經、唐伯虎一起抓緊了錦衣衛的大獄,獄吏對唐伯虎進行了殘忍的拷打,唐伯虎在《與文徵明書》中談及獄中情形時說“身貫三木,卒吏如虎,舉頭搶地,洟泗橫集”,經過兩次刑訊,他的同伴徐經承受不住拷掠,認了賄賂的事。另外,孝宗命李東陽等大臣徹查此事,按明朝考試製度,考生的卷子在未揭曉前,名字和籍貫是封貼住的,當李東陽拆唐伯虎和徐經的卷封時,考校已定,發現二人都不在取中的行列。假設程敏政受賄,並洩了考題,則徐、唐二人必定中試。此外,比較可疑的十三個卷子,都非程敏政校閱的。因此,舞弊之說證據不足。最終,明孝宗批准了有司的裁定:程敏政被罷官,華昶“奏事不實”被趕出朝廷,到南京太僕寺當主簿,徐經、唐伯虎罷黜考試資格,只能為吏。

《袁中郎批評唐伯虎彙集》外集卷中有《唐伯虎紀事》一章,其中也談及了“舞弊案”,文曰:


江陰舉人徐經者,其富甲江南,六如舉鄉試第一日,經奉之甚厚,遂同舟會試。至京,六如文譽籍甚,公卿造請者填咽街巷。徐有優童數人,從六如日馳聘于都市中,都人屬目者已眾矣。況徐擁厚貲,其營求他徑以進,不無有之。而六如疏狂,時漏言語,竟坐削籍。


一個有錢,一個有才,在諾大的京城經日與名流公卿往來,自然引起了他人的仇視,焉能不引火燒身。唐伯虎在寫給好友文徵明的信中也說:“牆高基下,遂為禍的。側目在旁,而僕不知。從容晏笑,已在虎口。庭無繁桑,貝錦百匹。讒舌萬丈,飛章交加,至於天子震赫,召捕詔獄。”關於此事,明代筆記中頗多記載者,如《萬曆野獲編》《磯園稗史》等等,錢謙益的《列朝詩選》小序中也提及此事,所云大略出於道途,不可輕信。實際上,“舞弊案”在《明孝宗實錄》中有相當篇幅的記錄,來龍去脈相當清楚,對華昶彈劾程敏政洩題之說未予肯定。原文太長,此處就不徵引了。

關於案件中所涉的三人,程敏政出獄後憂憤不已,不久即癰毒發作而亡。徐經被黜後,精神漸頹,於正德二年(一五〇七)病卒,僅三十五歲。唐伯虎恥為吏,回到家鄉後,他的續絃夫人也嫌棄他,要他寫休書仳離,僮僕也凌辱他,昔日的朋友也躲得遠遠的,生活悲慘的不可復言,他在給友人文徵明的信中說:


僮奴據案,夫妻反目;舊有獰狗,當戶而噬。反視室中,甂甌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長物。西風鳴枯,蕭然羈客;嗟嗟咄咄,計無所出。將春掇桑椹,秋有橡實,餘者不迨,則寄口浮屠,日願一餐,蓋不謀其夕也。


他為了活下去,曾經寄身於寺廟之中求食。

為了排遣心中的痛苦,唐伯虎寄懷雲山,翩翩遠遊,遊歷了衡山、廬山、天台山、武夷山等地,又往東南觀海,放舟於洞庭湖、鄱陽湖,踏遍了四方山河,這才回到家鄉。心靈的傷痛稍愈後,重回到詩酒花的藝術生活中。

正德二年(一五〇七),唐伯虎在桃花塢買地,建“桃花庵”別墅及“夢墨亭”,其詩《桃花庵歌》(49頁)即與此相關,其詩云: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此詩堪稱唐伯虎的經典之作,尤其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一句,最為人所推崇。關於“夢墨亭”則出自一個故事,《堯山堂外紀》中記載:“伯虎嘗夢有人惠墨一囊,龍劑千金,由是詞翰繪素,擅名一時,因構‘夢墨亭’”。這一段記載與《紀事》文字如出一轍,可能《紀事》之文彙編自《堯山堂外紀》。

晚年的唐伯虎,生活悽婉哀涼,主要以鬻字賣畫為生,很少出門,而是坐在沿街的一個小樓裡,只要求字的人帶著酒來,就能醉飲一日。儘管如此,他的生活並不曾有絲毫苟且。他曾為此寫過一首言志詩:


不鍊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

閒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當然,在痛苦的光景之外,唐伯虎的生活並非沒有一絲亮光。在苦痛沒有襲擊他之前,他也曾與文朋詩友們度過了一段逍遙自在,宛若竹林賢人的日子。《紀事》中記錄了不少有關唐伯虎的故事,不妨引數則:


伯虎嘗夏月訪祝京兆枝山,枝山適大醉,裸體縱筆疾書,了不為謝,伯虎戲謂曰:“無衣無褐,何以卒歲”。枝山遽答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237頁)


唐伯虎所謂之句出自《詩經·豳風·七月》,而祝允明所答之語出自《詩經·秦風·無衣》,應答巧妙,可見二人的捷才與友誼。


伯虎與張夢晉、祝允明皆任達放誕,嘗雨雪中作乞兒,鼓節唱蓮花落,得錢沽酒野寺中,痛飲曰:“此樂惜不令太白知之”。(238頁)


張夢晉即前文說過的張靈。三人如此放誕,直可比竹林七賢中的向秀者流,然駭人聽聞處過之。


吳令欲於虎丘採茶,命役齎牌嚴督諸僧,役奉牌需索。僧無以應命,役即系僧歸邑。令大怒,笞之三十,號令通衢。僧惶遽計無所出,知令雅重伯虎,厚幣求之,伯虎拒不納。一日出遊,乃戲題其枷上曰:“皂隸官差去採茶,只要紋銀不要賒。縣裡捉來三十板,方盤脫出大西瓜。”令出見,詢僧,僧對雲::“唐解元所題也。”因大笑釋之。(239頁)


用一首詩而解除眾僧之厄,這種幽默的作風符合他的性格。

關於唐伯虎的逸聞還有不少,讀者不妨細索本書。

唐伯虎的最後一次可能的大厄在正德九年(一五一四),江西南昌的宗藩寧王朱宸濠派人延請唐伯虎入幕。他雖然是一介書生,但是卻有敏銳的政治嗅覺。到寧王府之後,很快發現這位王爺圖謀不軌。為了脫身,他就裝瘋,裸體面對寧王派來的使者,寧王覺得他並無大才,就放歸了。果然,寧王的叛亂很快被王陽明平定,參與者多罹滅族之禍。《紀事》中對此也有生動的記載:


宸濠甚慕六如,嘗遣人持百金至蘇聘之。既至,處以別館,待之甚厚。六如居半年餘,見其所為多不法,知其後必反,遂佯狂以處。宸濠遣人饋物,則倮形箕踞,譏呵使者。返命。宸濠曰:“孰謂唐生賢?直一狂生耳。”遂遣之歸。(237頁)


迴歸市肆之後,唐伯虎繼續詩酒生涯。

他取《金剛經》中“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之語,自號“六如居士”,更加的縱酒消沉。嘉靖二年(一五二三),唐伯虎在貧病交加中病故。身後留下了詩,也為世人留下了大量的書畫。他是一個和荷蘭畫家梵高一樣的畫家,生前雖然曾有浮名,然鬻字賣畫也不過勉強維持生計而已,繪畫和詩飽滿了他的精神,卻不能給他更多的改變。當時的他,並非如今人所知的他。而今,他的畫藏在世界各大博物館,他的名字也為世人所知曉,然而在舊的時代,著史者甚至不肯予千字為他單獨立傳。《明史》煌煌三百多卷,其中的將相貴族連篇累牘,而對一個藝術家竟然如此鄙棄。套用貝多芬的一句話:“世上的王子公主多如牛毛,而貝多芬只有一個。”唐伯虎,也只有一個,他並不屑於與公侯將相為伍。如他在《把酒對月歌》中所說: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唐伯虎文集”的版本形成


唐伯虎生前未編訂自己的文集,其文集的編訂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前後經袁袠、何大成、袁宏道、曹元亮、錢謙益、唐仲冕諸人之手,方有最終之集。唐伯虎的第一個詩文集為明人袁袠所編。袁袠,字永之,號胥台山人,為明嘉靖五年(一五二六)進士,少年時曾得唐伯虎的賞識,是唐伯虎的忘年交,他曾在一首長詩中將唐伯虎與建安文人與晉代高士相媲美,詩中說:“唐公七尺軀,雙瞳曄流電。逸氣騰龍馬,華詞縟雲漢”。袁袠中進士後,曾歷任多職,但因得罪權貴而被黜,遭際間著手編《唐伯虎集》,該書刊於嘉靖十三年(一五三四),姑且簡稱為“袁刻《唐集》”。

袁刻本《唐伯虎集》二卷,半頁十行,行十八字。左右雙欄,單魚尾,小黑口。該書收集詩歌32首,文章16篇。何以此書規模如此之小,這與袁袠本人的編輯思想有關。袁袠雖是唐伯虎擁躉,但卻深受明代古文運動的影響,與古文運動的大將李夢陽交結甚厚,他帶著復古色彩的眼鏡來看待唐伯虎的作品,編文集時唐伯虎的很多詩都未選入。同為嘉靖五年進士的同年王格在《袁永之集序》中說的十分明白:“伯虎才甚駿,惜流落後不自檢束,大墮於樂天隊中耳,故所存伯虎作百才一二,語稍涉樂天即黜之。”這段話至少給我們三個信息,其一是“流落後不自檢束”,也就是說唐伯虎後半生的作品都未被選入,袁袠認為唐伯虎後期的作品不符合其復古要求。其二是“大墮於樂天隊中耳”,樂天指的是唐代詩人白居易,唐伯虎詩作求清新曉暢,用大量的俚語、白話入詩,充滿了爛漫色彩,但這正是復古派詬病的地方,故而袁袠在編文集的時候把這一類作品統統丟開。其三是“故所存伯虎作百才一二”,只編入了唐伯虎作品的極少一部分,也就佔其全部作品的一兩成。說的直白一點,這實際上是一個唐伯虎作品的選集,這個集子反映的是唐伯虎早期學詩為文時“擬古”的部分,完全不能反映其作品全貌。如果僅有此一集流傳,我們看到的恐怕就不是一個“風流才子”,而是一個復古夫子了。

袁刻《唐伯虎集》形同選集,編輯思想片面,頗令萬曆時期的一些士大夫所不滿,萬曆時期進士江盈科曾說:“(唐伯虎)此等語,皆大有天趣,而選刻伯虎詩者,都刪之,蓋以繩尺求伯虎耳。”這就催生了新的“唐伯虎文集”。萬曆二十年,何大成刊成《唐伯虎先生集》,此書是在袁刻本的基礎上重刻的,姑且稱為“何刻袁氏本《唐集》”。何大成,字君立,晚年號慈公,早年曾多次入京考試,但最終入闈失敗,其人生軌跡與唐伯虎極為相似,故而面對唐伯虎的作品產生了強烈共鳴,前後用時二十年搜尋唐氏舊作,於萬曆三十五年(一六〇七)又編成《唐伯虎先生外編》五卷(簡稱“何刻《唐集》外編”),比之袁刻本《唐伯虎集》,此次編集十分周詳,卷一收錄詩二百一十首,卷二收錄文章六篇,卷三收錄《遺事》一百零二則,卷四收錄《志傳》二十一篇,卷五收《贈答》。其中卷一、二收錄唐伯虎作品總計二百一十七篇,卷三、四、五則是有關唐伯虎的相關文獻。此外,何大成還編成《唐六如先生畫譜》三卷。這個集子為保存唐伯虎作品做出了巨大貢獻,不能說不珍貴,但失之“贅文”過多,也就是卷三、四、五中收錄的蕪雜的文獻,卷數超過了唐氏本集。

明萬曆四十年(一六一二),曹元亮刻本《解元唐伯虎彙集》四卷出版,簡稱“曹刻《唐集》”,此書由沈思所輯,版心鐫有“翠竺山房”四字。卷一收錄賦三篇,樂府、五言古詩、七言古詩共計四十五首;卷二收律詩、絕句、詞共計二百零七首;卷三收書、序、記共計十八篇;卷四收疏、啟、論、表、贊、墓誌、祭文等共計十八篇;外集收唐伯虎墓誌、傳贊五篇,《紀事》二十一則。這個本子收錄的作品包含了“袁刻《唐集》”和“何刻《唐集》外編”中唐伯虎的作品,內容更加豐富。外集所錄,頗簡明精當。

《袁中郎批評唐伯虎彙集》(以下簡稱“袁評《唐集》”)為明代文學家袁宏道所編。袁宏道(一五六八——一六一〇),字中郎、又字無學,號石公、又號六休。湖廣公安人。萬曆二十年(一五九二)進士,曾任吳縣知縣、禮部主事、吏部驗封司主事、稽勳郎中、國子博士等職。《袁中郎批評唐伯虎彙集》就是他擔任吳縣知縣時,收錄唐伯虎詩文所編成的書。他反對明代前後七子提出的“古文運動”,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唐伯虎與袁中郎是相通的,唐伯虎的詩歌有一種我手寫我口的意味,是生命律動的勃興。而袁中郎追求的“性靈”,與此不謀而合。袁中郎在此書的序言中寫道:“吳人有唐子畏者,才子也,以文名亦不專以文名;餘為吳令,雖不同時,是亦當寫治生帖子者矣。餘昔未治其人,而今治其文,大都子畏詩文,不足以儘子畏,而可以見子畏;故餘之評騭,亦不為子畏掩其短,政以子畏不專以詩文重也。子畏有知,其不以我為欲吏乎?”其中,“不足以儘子畏,而可以見子畏”之句甚精闢,袁中郎不愧為文章大家。

《彙集》四卷,卷一收賦三篇,樂府十二首,五言古詩六首,七言雜詩三十首;卷二收五言近體詩十二首,五言排律一首,七言近體九十四首,五言絕句六首,七言絕句九十四首,詞三首;卷三收書信五篇(其中三篇是寫給祝允明的),序六篇,記八篇;卷四收碑銘一篇,墓誌銘七篇,墓碣、墓表、祭文各一篇,疏文、啟、論、表各一篇,贊三篇,聯句二。外集一卷,收錄閻秀卿、徐楨卿、顧璘、王世貞所撰《傳贊》四篇,《紀事》二十三則,祝允明所撰《唐子畏墓誌銘》一篇。後附《唐六如先生畫譜》三卷,卷首題“吳越唐寅伯虎輯,吳郡何大成君立校”,是唐伯虎輯錄的自南朝以來的書畫理論家和書畫家的藝術理論,有謝赫、張彥遠、郭若虛、郭熙、王維、董羽、荊浩、劉道醇、黃公望、饒自然、王思善等十一家。由此可見,此本實際上是“袁評《唐集》”和何氏《唐六如先生畫譜》的一個合刻本。

對比“曹刻《唐集》”和“袁評《唐集》”不難發現,二者在體例上有驚人的相似度,收錄篇數也差不多。袁評本實際上是在“曹刻《唐集》”的基礎上加上袁氏的評語而成的。不過,“袁評《唐集》”在袁宏道生前並未刊行,而是後來人刊刻的。

給予唐伯虎作品極高評價的另一個人是錢謙益,他在編選《列朝詩集》時選入了唐伯虎的詩七十五首,其中從“袁刻《唐集》”中僅選了十一首,另外六十四首全部選自“外集”,可見他認可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唐伯虎,而非學古擬古的唐伯虎。

萬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何大成在前人集子的基礎上又刊成《唐伯虎先生外編續刻》十二卷。之後,他重刻“唐集”,刻成《唐伯虎先生全集》二卷,《外編》五卷,《外編續刻》十二卷,《畫譜》三卷,共計二十二卷,從而構成了規模更大的“何氏全集本”。

清嘉慶六年(一八〇一),清代藏書家唐仲冕以自己所藏之“唐集”重新編《唐集》,所選底本為“何氏全集本”和“袁評《唐集》”,又收錄唐伯虎的佚詩,匯刻成《六如居士全集》七卷,共收錄作品四百九十餘篇,比之於先前之集,收錄最為完備。

近代以來周道振先生曾輯有《唐伯虎全集》六卷,吸納了以上諸本之優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曾出版此書。此外,尚有別的出版機構出版過“唐集”,不一一贅述了。

在以上這些版本中,《袁中郎批評唐伯虎彙集》是“唐伯虎文集”形成過程中的里程碑式版本,也是最為重要的版本,是研究唐伯虎生平及其藝術的重要資料。筆者所讀,即文物出版社“奎文萃珍”系列之影印本。


世上的公侯將相多如牛毛,而唐伯虎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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