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殤情
——行走江南系列詩文之雅園漫步（五）
葦葉
壹、釵頭鳳詞碑釵頭鸞鳳立黃昏，海誓鴛書兩漂淪。別後相思相憶處，依稀斷壁鎖啼痕。題記1、我與摯友遊沈園，駐足時間最多的便是在這釵頭鳳詞碑前了。此碑鑲嵌於沈園中與孤鶴軒南側相對的一堵斷垣上，內容自然是陸游與唐琬互訴衷腸的兩首《釵頭鳳》。這一套姊妹篇可說是詞壇絕唱、情史孤本。無論於詞、於史，舉凡溫庭筠、柳耆卿、李易安、周邦彥諸人婉約纏綿，但所壯情氛多為虛擬，即便易安居士的“悽悽慘慘”亦不過囫圇抒發悲鬱之情，然這兩首《釵頭鳳》卻真實再現了一對被迫分手鴛鴦的一次痛苦邂逅，淋漓盡致地傾訴了他們彼此的眷戀之深、相思之切以及相愛而不能的無奈、怨恨和難以言狀的悽楚、痴情。“山盟雖在，錦書難託”，去留肝膽，咫尺天涯，教人情何以堪！陸游在唐琬去世後幾次獨自吊沈園，總難排遣萬分悽楚：“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釵頭鳳詞碑
貳、琴臺沈園邂逅慟哀吟，紅浥鮫綃泣暮雲。鳳去臺空冷秋色，一懷愁緒鳴素琴。題記2：琴臺在沈園古蹟區東側的的情侶苑內，與廣耜齋、鵲橋、相印石、祈願臺等環池而築，但現下已人去樓空，只餘空曠的一座孤臺。頂著赤情的烈日，我與友人攜手登上琴臺，我依著美人靠，賞著友人閒搖摺扇，漫捻清風，想象著當年陸游與唐琬可曾在此琴瑟和諧，互訴心聲？
叄、斷雲石斷雲兀自眷芳魂，勞燕依依豈忍分。日暮驚鴻耽夢影，頑石不語醒丹心。 題記3、園門西首兀然置石一塊，渾圓拙樸，狀如鵝卵，原本渾然一體，然中間卻被一劍劈成兩半。雖為兩瓣，但縫隙緊緊吻合在一起，彷彿依依戀戀不願分開，寓意著陸游與唐琬的愛情悲劇。兩瓣石面分別鐫有“斷雲”二字，考證為陸游手跡。“斷雲”者，諧音“斷緣”也，含蓄點明沈園主題。陸游75歲再遊沈園時百感交集，寫了兩首絕句，其二有句：“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問梅檻
肆、問梅檻沈家園裡漫紅雲，牆柳千絲欲斷魂。長恨難銷風雨驟，梅花萬朵寄斯文。 題記4、問梅檻位於詩境園迴廊西側，橫跨宋池而築，形制古樸，不施粉黛。陸游酷愛梅花，一生寫有160多首詠梅詩，故而園中廣植梅樹以為紀念，每到冬天，三百株梅花競相綻放，暗香襲人。此處偏設“問梅檻”，懷念的便是陸游那份愛梅之心。把梅花當作曠世知音，有了心事，不能訴諸陰陽兩隔的愛人，只能向暗解心語的梅花訴說了。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伍、孤鶴軒城南亭榭起征塵，笛裡悲歌壯士心。鐵馬冰河隨夢去，孤鴻千載湎知音。 題記5：孤鶴軒為南苑古蹟區之核心，亦稱孤鶴哀鳴處。陸游82歲時曾作《城南》詩：“城南亭榭鎖閒坊，孤鶴歸飛只自傷。”詩人面對朝廷昏庸，壯志難酬，遂以孤鶴自喻。竊以為，除了政治上的這層悲憤，還暗含著愛情苦痛的自況吧。鸞鳳落單，只餘孤鶴矣！
陸、務觀堂沈園繾綣抱山陰，務觀堂前兩逡巡。採蕊題詩執素手，登臺憶舊咽清尊。秋風鐵馬孤臣淚，夜雪樓船壯士心。半世情殤千古恨，泫然一吊祭長吟。 題記6：紹興，古時又稱會稽、山陰。務觀堂，務觀為陸游字。據說陸游之母因夢見秦觀而生陸游，故用秦觀的名為字，字為名；又取《列子》“務外遊不如務內觀”之意。沈園中這座紀念陸游的主建築，以陸游字作為堂名，彰顯的自是紀念本意。堂額為書法家沈鵬先生所題。堂內展示詩人的手跡、畫幅、善本、拓片、實物等史料，反映詩人愛國憂民與一代文豪的輝煌成就。陸游曾為唐琬的菊花枕題過詩，後來見菊思人，感慨萬千：“少日曾題菊枕詩，蠹編殘稿鎖蛛絲。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並註明說：“餘年二十時嘗作菊枕詩，頗傳於人，今秋偶復採菊縫枕囊，悽然有感。”後又做菊花詩，以表思念之情：“採得菊花做枕囊，曲屏深幌悶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看來，放翁不只愛梅，還愛菊。但梅、菊都是唐琬的化身，琬兒才是陸游的唯一！
沈園殤情總題——問世間情為何物七月流火，熱浪灼人。拜會了蘭亭，領略了羲之老師雅事後，顧不上近在身邊的百草園與三味書屋的召喚，更不顧驕陽當頭、飢腸轆轆，我與摯友便一心一意去造訪沈園，一洗早就鬱結心頭的那份耿耿情愫。摯友問，為什麼陸游與唐琬的愛情不是發生在陸園抑或唐園，而是發生在沈園啊？沈園是誰的園子呢？沈園位於紹興市魯迅中路，確是宋代一位姓沈的紳士修建的一所私家園林，但園子主人名字早已湮滅，陸游與唐琬兩位客人卻翻作了主人——誰要他們在這裡演繹了一場驚天泣地的愛情故事呢？正是被唐陸愛情深深感傷著，筆者才寫下如上一組懷古傷情詩《沈園殤情》。在中國眾多詩人中，陸游是我最最喜愛的詩人之一。終其一生，陸游有兩大難以釋懷的情結，一是愛國，一是愛情。這“兩愛”是通過他大量的詩詞而表達，而展現——愛國而可歌，愛情而可泣。或許愛國太過沉重，太過遙遠，而愛情對芸芸眾生來說無一不是魂牽夢縈的，所以世人對唐陸愛情敘事越發感沛而牽念。而這一記愛情敘事，都完整而真切地記錄在陸游的一組“沈園邂逅”的詩詞之中。
陸游二十歲時與表妹唐琬結婚。他倆本是青梅竹馬，婚後更是情愛篤深，琴瑟和諧。但無奈陸母不喜歡兒媳，百般挑剔，硬逼著陸游休妻再娶。 十年後的一個春天，陸游正自遊覽沈園，卻不期與唐琬及其丈夫趙士程相遇。一別十年，天各一方，偶然相遇，悲喜交加。唐琬忍淚含悲，備了酒菜款待。陸游望著悽然欲絕的前妻，更是心如刀割，悲情難抑，便揮筆在園壁上寫下了《釵頭鳳》一闋：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唐琬讀了，悲痛欲絕，也泣淚和了一首《釵頭鳳》：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如今，兩首《釵頭鳳》並列題刻在南苑與孤鶴軒比鄰相對的斷垣詞碑上，成為沈園十景之一的“殘壁遺恨”。沈園別後，原本體弱的唐琬沉於舊情，憂思抑鬱，不久便與世長辭。唐琬去了，一了百了，卻留下漫漫長恨讓陸游一人獨自煎熬。此後，陸游走上仕途，赴閩蜀，進贛淮，入過朝還過鄉，數遭罷黜，66歲後賦閒山陰故里。漫長的歲月裡，儘管他政務繁忙，戎馬倥傯，遷貶無常，但對唐琬的懷念，對沈園的眷戀，卻愈久彌篤，愈老彌深。
陸游63歲時，“偶復採菊縫枕囊，悽然有感”，思念亡侶：其一：採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悶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其二：少時曾題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 遙想當年，他與唐琬採菊題詩，雙雙對對，而今詩人又來採菊，卻是形單影隻，除了秋菊散放的清香，早已物是人非，好夢難圓。陸游68歲時又一次來到沈園，發現他的《釵頭鳳》已被人用石刻後鑲進牆裡，再讀此詞，禁不住陷入無盡的回憶中，惆悵不已，遂又寫下了一首情調低沉的《沈氏小園》：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首禪龕一炷香。 陸游75歲再一次來到沈園。此時的沈園已三易其主，早已物是人非。撫今追昔，不禁潸然，又寫下《沈園》二首： 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亦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老柳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往事如煙，愛人難再，尤是那曾經照映過唐琬倩影的綠波，痛苦地搖盪著詩人心絃。玉隕香消四十多年了，第一次偶遇時的“滿城春色宮牆柳”，早已是蒼老得長不出柳絮了，正可謂“天涯海角有盡處，綿綿相思無盡時”。
按常理，風燭殘年的陸游也該塵緣了斷、心意淡然了，但憑弔故地，仍然是潸然淚下，不能自已。81歲時，詩人還在深夜夢遊沈園：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陸游愛梅花，我想一定與唐琬有關，梅花早已成了愛侶的化身！梅花三弄最撩人啊！ 歲月悠悠，沈園一別，五十餘年，滄海桑田，那人，那情，仍是夢縈魂牽。怕到城南卻牽著城南，怕傷離情咀嚼離情。82歲時詩人又作《城南》：城南亭榭鎖閒坊，孤鴻歸來只自傷。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為誰指頹牆？字裡行間充滿著眷戀和相思，流露出不堪回首的無奈與絕望。一段真情，終身不渝；一個愛人，至死難忘。陸游84歲高齡時還滿懷深情地來到沈園憑弔，寫下一生中最後一首沈園詩《春遊》：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大限將至，放不下的依舊是那個人，忘不了的依舊是那段情。
陸游的愛情悲歌，從他生命的晨曦，一直唱到生命的晚霞。愛情，折磨了他半個多世紀，也奏響了千古絕唱！他的沈園詩，正如一位詩人所評：“無此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人之詩。就百年論，誰願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或許沈園東苑的照壁石上所刻的一行字方能道出我心中的感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便是元好問的千古之問。筆者看務觀堂門廳兩側已有宋詞研究大家夏承燾先生題寫了一副楹聯：禹跡問遺蹤，猶傳臨水驚鴻句；燕然尋夢路，未死冰河鐵馬心。這裡，筆者不揣粗陋，權為務觀堂再擬一聯，聊表敬仰之心：殘垣閱滄桑，問世間情為何物，林亭感悟空回首；鐵馬嘶畫角，聽笛裡夢告乃翁，泉路憑誰說斷腸。 噫噓唏，陸游，真情種者也！沈園，真相思地也！沈園，一對情侶不期的邂逅，卻讓世上無數人情殤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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