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4 君主節儉是美德,不過並不能保證不成為亡國之君(31)


《中國上古史》

第2冊

(帝堯時代)


9. 身服節儉


帝堯除了個人形象加分之外,他的個人私德也讓他作為一個君主人格魅力備增。

君主之個人私德,最為民眾注目的則是節儉。

《淮南子》一書上是這樣稱美帝堯的節儉:

帝堯擁有天下,不是為著貪求萬民百姓的財富,利用君位來享受安樂的,而是為百姓改變連年征伐戰爭、以強凌弱、以多欺少的混亂局面的。

是以,帝堯親自帶頭實行節儉、向民眾昭示仁愛之心、讓人們和睦相處。

他的住房也僅僅是茅草蓋頂、不加修剪,柞木為梁、不加砍削;

他所乘坐的車子不加繪畫,蒲草蓆墊不鑲花邊;

他祭祀所用的食物不調五味,吃的主食不舂搗細;

他巡視狩獵只為推行教化,辛勞地奔波於三山五嶽。

這些難道是他所應得的奉養還不足以使他享樂而為此辛勞奔波?

非也非也。

這完全是因為帝堯一心為的是國泰民安、天下社稷,他在這當中並未獲得任何利益好處。

而到了他年老衰弱、精力不濟的時候,他便將整個天下傳給帝舜,毫不猶豫的就猶如倒退而行去脫下鞋子一樣簡單隨意。[1]

而中國史學之父司馬遷的老爸司馬談在總結先秦諸子的理論成就,提到墨家崇尚帝堯的最大理由,也是節儉——

墨家也崇尚帝堯帝舜施政之道,談論他們的品德行為說:

他們所居住的公堂的臺階僅有三尺高,堂下土階只有三層。

他們用茅草搭蓋屋頂而不加修剪,用櫟木做椽子而不經刮削。

他們用陶簋吃飯,用陶鉶喝湯,吃的是糙米粗飯和藜藿做的野菜羹。

他們夏天穿葛布衣,冬天穿鹿皮裘”。[2]

任何一國之君主即便自身有錢,太過奢侈,也會被民眾厭惡,大失民望。

那麼古今中外的老百姓為什麼特別注重君主的節儉呢?

因為按照邏輯來說,節儉必然清廉,清廉則不會盤剝百姓,有了這樣的君主,上行下效,老百姓就能攢點屬於自己的錢。

說白了,老百姓的天性正是自己最愛錢,才最在意君主節不節儉。而君主的節儉,如果是出自他本人之天性,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老百姓的這種思維慣性,即便到了現代社會,也是不可能被顛覆反轉的。

但是節儉是不是真的對君主治國有放大效應呢,不見得。

這裡舉個例子,中國第一次南北朝時期梁武帝的例子——

梁武帝大同十一年(公元545年),梁朝散騎常侍賀琛向梁武帝上書,指出梁帝國目前的重重亂象:

一是如今北方(北魏)臣服,正該休養生息積聚力量,而人民卻不能安居樂業,戶口減少,這皆因州郡牧守不得其人。

二是官吏貪汙成風,少有廉潔者,奢侈浪費的社會風氣是其溫床,應提倡節儉樸素風氣,糾正奢侈浮華之風。

三是官吏奏事,多為討好皇上,求得封賞。對下則作威作福,陷害好人。

四是朝廷大興土木,百姓服役不停,以致國弊民疲,困苦不堪。

梁武帝看到這封上書,氣得渾身發抖,繼而勃然大怒。

為什麼他會有這樣強烈的反應呢?

對於梁武帝之個人私德,史書上這樣記載的——

梁武帝為人很守孝道,待人慈善,彬彬有禮,生活又節儉。

他博學多才,善寫文章,對陰陽、卜筮、騎射、聲律、草隸、圍棋無所不精。

他對國家事務很勤勉。冬天,四更一過,他就起來工作。由於天氣嚴寒,握筆的手都粗糙得裂了口子。

特別是他自從信奉了佛教之後,長期齋戒吃素,不再吃魚肉。每天只吃一頓飯,也只不過是些菜羹粗飯罷了。

有時候遇到事務繁多,太陽移過了頭頂,梁武帝就漱一漱口算是吃過了飯。

他身穿布衣,用的是木棉織的黑色的帳子。一頂帽子戴三年,被子蓋二年才換一床。後宮裡貴妃以下,不穿拖地的衣裙。

他生性不喝酒,如果不是在宗廟搞祭祀活動,或是辦大宴席以及進行拜佛活動,就不奏樂。

儘管他居住在幽暗的房子中,卻一直衣冠楚楚,坐在宮中便座上,或在酷暑的日子裡,也沒有袒胸露懷。對待宮中太監小臣,象對待賓客一樣。

可以說,梁武帝個人私德是很完美的,堪稱楷模。

但是呢,在治國之術上,梁武帝不惟無方,竟可說是非常的昏庸了。

他太過於寬待高級官吏,牧守大多漁獵百姓,皇帝的使臣又幹擾郡縣。而他本人又愛親近任用奸佞小人,很失於苛刻嚴暴。

他個人很節儉,但是崇信佛教,大興土木興建了許多塔和廟,使得公私皆困,財政頻臨破產。

梁武帝對刑法的態度是疏遠忽視,因此公卿大臣們也都不重視審判刑案,奸佞之官便擅權弄法,受賄賂的東西多得就象市場上的商品一樣,冤獄的事情很多。

但是每當他裁決了重大犯罪,就一天不高興,因為處決人犯有違所謂的“我佛慈悲”。

長久下來,他統治下的整個梁帝國就像是即將爆炸的火藥桶了,他卻視而不見。


君主節儉是美德,不過並不能保證不成為亡國之君(31)


10、皇帝的新裝


梁武帝的臣下賀琛上書的這封奏章揭開了“皇帝的新裝”,怎麼能不讓他怒發欲狂。

於是梁武帝把主書召到面前,口授敕書指責賀琛,說:

“我有江山已四十多年,每天都耳聞目睹許多從公車機構中轉來的臣民直言不諱的上書。

……

你為什麼不分別清楚,直截了當的指明:

某位刺史橫徵暴斂,某位太守貪婪殘暴,某位尚書、蘭臺奸詐虛滑;

漁獵百姓的皇差姓什麼叫什麼?從誰那裡奪取?給了誰?

如果你能明白地指出這些,我就能殺掉、罷免他們,再選拔好的人才。

還有,官吏百姓的飲食豪華過度,如果加以嚴格禁止,房屋密集曲折,你又怎麼知道呢?

倘若挨家挨戶搜查,恐怕更增加了對老百姓的騷擾。

如果你指的是朝廷中生活奢侈,我是沒有這種情況的。以前飼養的祭祀用的牲畜,很久沒有宰殺了。

朝廷召開會議,也只是吃一些蔬菜罷了、如果再削減這些蔬菜,一定會被譏諷為是《詩經•蟋蟀》所調整諷刺的晉僖公那樣的人。

如果你認為供佛事佛奢侈的話就錯了,都是園了裡的東西,把一種瓜改為幾十個品種, 把一種菜做成幾十個味道只因為變著花樣做才有了許多菜餚,對事物又有什麼損害呢?

我如果不是公宴,從不吃國家的酒食,已經有很多年了。甚至宮中的人也不吃國家的糧食。

凡是營造的建築,都與材官和國匠無關,都是用錢僱人來完成的。

官員們有勇敢的,也有膽怯的,有貪婪的,也有廉正的,也不是朝廷為他們增添了羽翼。你認為朝廷是有錯誤的就自以為是。你應該想一想導致朝廷犯錯誤的原因!

你說:應該以節儉引導百姓,我已經三十多年沒有了房事,至於居住,不過只有能放下一張床的地方,宮中沒有雕樑畫柱;

我平生不愛飲酒,不喜好聲色。因此,朝廷中設宴不曾演奏過樂曲,這些都是諸位賢臣們看到的。

我三更便起,治理國家大事,處理政務的時間依據國家事務的多少而定,事務不多時,中午之前就能把它們處理完。

事務繁忙時太陽偏西才能吃飯,常常每天只吃一頓飯。既象白天,又象在過黑夜。

往日,我的腰和腹超過了十圍,現在瘦得才只有二尺多點,我以前圍的腰帶還保存著,不是亂說。

這是為了誰工作?是為了拯救萬民的緣故。

你又說:官員們沒有不凡事都向您稟奏的,一些人用盡伎倆想升官發財。

現在不讓外人奏報事情,那麼誰來擔負這個責任呢?委託管理國事的專人,怎麼能夠得到呢?

……

你說:‘吹毛求疵’,又是指誰?‘擘肌分理’,又是指的哪件事?

官府、衙門、官邸、市肆等等,哪個應該革除,哪些應該削減?

哪些地方興建的工程不急?哪些徵收的賦稅可以遲緩?

你要分別舉出具體事實,詳細啟奏給我聽!

用什麼辦法使國家富裕,軍隊強大,應該如何讓百姓休養生息,減除勞役,這些都該具體地列出,如果不具體地一一列出,那就是矇蔽朝廷。

朕正在準備側耳細聽你按上述要求重新奏報,屆時自當認真拜讀,並把你的高見批轉給尚書省,正式向全國頒佈,只希望除舊佈新的善政美德,能因此而出現在今世。 ”[3]

賀琛接到梁武帝這樣的答覆,還能說什麼呢?

他唯有向梁武帝謝罪而退,再也不敢提意見了。


君主節儉是美德,不過並不能保證不成為亡國之君(31)


11、亡國之君


梁武帝的結局如何呢?

也就是在賀琛上書的四年之後,從北魏帝國叛逃至梁帝國的侯景,起兵叛亂,攻入梁帝國國都建康,將梁武帝軟禁,最終他以八十六歲的高齡,被活活餓死在臺城。

撰寫《資治通鑑》的司馬光是很少發議論,他寫到這裡呢?忍不住發作了很長的一段“臣光曰”——

梁武帝不得善終,是應該的。

國君之所以在聽取意見、接納進諫方面出現過失,就是因為只注意了瑣碎細小的事情而沒有雄才大略。

大臣進諫時所犯的毛病,也在於煩瑣。因此開明的君主要抓住最主要的問題以駕馭萬事之本。

忠心耿耿的大臣要陳述大的方針政策來勸阻君主想得不對的地方,所以作為君主不需親自動手操勞,就能取得大的功效,作為大臣說得簡明扼要便能收到很大的效果。

縱觀賀琛的進諫,可以說還未達到直言極諫的地步,而梁武帝卻已要勃然大怒,袒護自己的短處,誇耀自己的長處。

他質問賀琛貪婪暴虐的官吏的名字,追問徭役過重及費用鋪張的具體項目,用難以回答的問題來困擾他,脅迫他寫成無法對答的奏章。

梁武帝自認為每頓飯的節儉作風是極大的美德,忙到太陽偏西才吃飯這種勤勉的工作態度是最好的治國辦法,為君之道他已具備,再沒有什麼需要增加的了。

因而對於諸位大臣的規勸,認為全不值得去聽。

象這樣一來,那麼其餘比賀琛的進諫更懇切、直率、激烈的話,誰還敢去對皇帝說呢!

也因此,奸佞小人在眼前也視而不見,重大決策顛倒錯誤也不知道。聲名遭受辱沒,自己處於危險的境地,國家被顛覆,祭祀被停止,被千古人憐憫譏笑,難道不很悲哀嗎? [4]


為什麼要全文引用梁武帝這麼長的答覆呢?

在這裡呢?要和大家談一談中國歷史上有兩種亡國之君是最無可藥救的。

一種亡國之君屬於隋煬帝式樣的——

這種亡國之君之所以亡國,不是因為愚蠢,而是太過於聰明,他們最大的特點呢?當然是自炫聰明。

司馬遷在《史記》上總結商紂王之所以亡國的原因,是這麼說的。

商紂王的聰明足以讓他拒絕臣子對他的一切進諫,而他的口才足以找到種種藉口掩飾自己的過錯。

在臣下面前炫耀自己才能,宣揚自己比任何人都還要聰明,認為每個人都比不上自己英明神武、光芒四射。

[5]

對於這樣的君主,再忠心的臣子給他提意見,也是白搭。群臣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君主像坐過山車一樣向亡國之路狂奔而去。

而另一種亡國之君就屬於梁武帝式樣的——

這種亡國之君之所以亡國,不是因為品德敗壞,恰恰相反,他們是完美主義者,身上的美德閃閃發光,自以為自己的人格魅力可以感召所有人。

這種美德完美主義者,是最聽不得別人提意見的。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非常非常之完美了,無可指摘。

一旦有人提出意見,惱羞成怒,怒發欲狂都成了條件發射。

所以這樣的君主一旦亡國,他們的哀嘆往往是——

朕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6]

殊不如,在一次次的拒諫之中,這種美德完美主義者,實際上選擇的就是亡國之路。


因此上,我們在看待帝堯節儉這一個人私德上,不宜評價過高。

做過一個君主,最高價值應該體現在治國之術上,而不是當道德模範。

如果帝堯也像梁武帝一樣,以自身節儉之美德,拒絕臣下的勸諫,那麼絕對是不可能成為中國人心目中聖王賢君的。

一個君主是有著莫大的權柄,就像手上舉著一支巨大的火把,火焰越是明亮,越是能夠鼓舞人民信心。

然而,舉著火把的人,若然一不小心,這火焰恐怕又會反過來吞噬了自己。

該如何運用好手中的權柄呢?

每個君主都有各自的答案。

帝堯是這樣勉勵自己的——

戰戰慄慄,

如履薄冰。

人啊,往往不會在大山上翻倒,

而是跌倒在小土堆上。[7]


君主節儉是美德,不過並不能保證不成為亡國之君(31)


未完待續


[1] 堯之有天下也,非貪萬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以為百姓力征,強凌弱,眾暴寡,於是堯乃身服節儉之行,而明相愛之仁,以和輯之。

是故茅茨不翦,採椽不斷,大路不畫,越席不緣,大羹不和,粢食不毇,巡狩行教,勤勞天下,周流五嶽。豈其奉養不足樂哉?

舉天下而以為社稷,非有利焉。年衰志憫,舉天下而傳之舜,猶卻行而脫蹝也。——《淮南子·主術訓》

[2] 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採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司馬談《論六家要旨》

[3]“朕有天下四十餘年,公車讜言,日關聽覽,所陳之事,與卿不異,……何不分別顯言:某刺史橫暴,某太守貪殘,尚書、蘭臺某人奸猾,使者漁獵,並何姓名?取與者誰?明言其事,得以誅黜,更擇材良。

又,士民飲食過差,若加嚴禁,密房曲屋,云何可知?倘家家搜檢,恐益增苛擾。

若指朝廷,我無此事。昔之牲牢,久不宰殺,朝中會同,菜蔬而已;若復減此,必有《蟋蟀》之譏。若以為功德事者,皆是園中之物,變一瓜為數十種,治一菜為數十味;以變故多,何損於事!

我自非公宴,不食國家之食,多歷年所;乃至宮人,亦不食國家之食。凡所營造,不關材官及以國匠,皆資僱藉以成其事。勇怯不同,貪廉各用,亦非朝廷為之傅翼。卿以朝廷為悖,乃自甘之,當思致悖所以!卿雲‘宜導之以節儉’,朕絕房室三十餘年,至於居處不過一床之地,雕飾之物不入於宮;受生不飲酒,不好音聲,所以朝中曲宴,未嘗奏樂,此群賢之所見也。朕三更出治事,隨事多少,事少午前得竟,事多日昃方食,日常一食,若晝若夜;昔要腹過於十圍,今之瘦削裁二尺餘,舊帶猶存,非為妄說。為誰為之?救物故也。”

卿又曰‘百司莫不奏事,詭競求進’,今不使外人呈事,誰屍其任!專委之人,云何可得?……卿雲‘吹毛求疵’,復是何人?‘擘肌分理’,復是何事?治、署、邸、肆等,何者宜除?何者宜減?何處興造非急?何處徵求可緩?各出其事,具以奏聞!富國強兵之術,息民省役之宜,並宜具列!若不具列,則是欺罔朝廷。佇聞重奏,當復省覽,付之尚書,班下海內,庶惟新之美,復見今日。”————《資治通鑑·梁紀》

[4]臣光曰:梁高祖之不終也,宜哉!夫人主聽納之失,在於叢脞;人臣獻替之病,在於煩碎。是以明主守要道以御萬機之本,忠臣陳大體以格君心之非。故身不勞而收功遠,言至約而為益大也。觀夫賀琛之諫亦未至於切直,而高祖已赫然震怒,護其所短,矜其所長;詰貪暴之主名,問勞費之條目,困以難對之狀,責以必窮之辭。

自以蔬食之儉為盛德,日昃之勤為至治,君道已備,無復可加,群臣箴規,舉不足聽。如此,則自餘切直之言過於琛者,誰敢進哉!由是奸佞居前而不見,大謀顛錯而不知,名辱身危,覆邦絕祀,為千古所閔笑,豈不哀哉!——《資治通鑑·梁紀》

[5]紂材力過人,手格猛獸,智足以距諫,辯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人皆出己之下。——《列女傳·孽嬖傳》

[6]相傳明末崇禎帝的遺囑內容是:朕涼德藐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誤朕……”。

意思是:我亡國,固然是因為我德行不足,上天的作對,但也是這些大臣也害了我。實際上就是朕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的意思。

說起來,崇禎帝也是異常節儉的一個皇帝。

[7]戰戰慄慄,如履薄冰。人莫躓于山,而躓於垤。 ——《古詩源·堯戒》。

相傳為帝堯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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