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6 王重陽與林朝英



王重陽與林朝英


  二人來到山峰絕頂。丘處機走到一塊大石之後,說道:“這裡刻得有字。”

  此時天色昏暗,大石背後更是漆黑一團。郭靖伸手石後,果覺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來是一首詩,詩云:“子房志亡秦,曾進橋下履。佐漢開鴻舉,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遊,功成拂衣去。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妄跡復知非,收心活死墓。人傳入道初,二仙此相遇。於今終南下,殿閣凌煙霧。”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順著筆劃書寫,忽然驚覺,那些筆劃與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寫出來一般,不禁脫口而出:“用手指寫的?”

  丘處機道:“此事說來駭人聽聞,但確是用手指寫的!”郭靖奇道:“難道世間當真是有神仙?”丘處機道:“這首詩是兩個人寫的,兩個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書寫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絕倫,雖非神仙,卻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傑。”郭靖大是仰慕,忙道:“這位前輩是誰?道長可否引見,得讓弟子拜會。”丘處機道:“我也從來沒見過此人。你坐下罷,我跟你說一說今日之事的因緣。”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著山腰裡的火光漸漸減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兒沒跟我同來,否則一起在這裡聽丘道長講述奇事,豈不是好?”

  丘處機道:“這詩的意思你懂麼?”郭靖此時已是中年,但丘處機對他說話的口氣,仍是與十多年前他少年時一般無異,郭靖也覺原該如此,道:“前面八句說的是張良,這故事弟子曾聽蓉兒講過,倒也懂得,說他在橋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許他孺子可教,傳他一部異書。後來張良輔佐漢高祖開國,稱為漢興三傑之一,終於功成身退,隱居而從赤松子遊。後面幾句說到重陽祖師的事蹟,弟子就不大懂了。”丘處機問道:“你知重陽祖師是甚麼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陽祖師是你師父,是全真教的開山祖師,當年華山論劍,功夫天下第一。”丘處機道:“那不錯,他少年時呢?”郭靖搖頭道:“我不知道。”丘處機道:“『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我恩師不是生來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時先學文,再練武,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只因憤恨金兵入侵,毀我田廬,殺我百姓,曾大舉義旗,與金兵對敵,占城奪地,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後來終以金兵勢盛,先師連戰連敗,將士傷亡殆盡,這才憤而出家。那時他自稱『活死人』,接連幾年,住在本山的一個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門一步,意思是雖生猶死,不願與金賊共居於青天之下,所謂不共戴天,就是這個意思了。”郭靖道:“原來如此。”

  丘處機道:“事隔多年,先師的故人好友、同袍舊部接連來訪,勸他出墓再幹一番事業。先師心灰意懶,又覺無面目以對江湖舊侶,始終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後,先師一個生平勁敵在墓門外百般辱罵,連激他七日七夜,先師實在忍耐不住,出洞與之相鬥。豈知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既出來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師恍然而悟,才知敵人倒是出於好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沒在墳墓之中,是以用計激他出墓。二人經此一場變故,化敵為友,攜手同闖江湖。”

  郭靖想到前輩的俠骨風範,不禁悠然神往,問道:“那一位前輩是誰?不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師之一罷?”

  丘處機道:“不是。論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師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拋頭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聲名也是默默無聞。”郭靖道:“啊,原來是女的。”丘處機嘆道:“這位前輩其實對先師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與先師結為夫婦。當年二人不斷的爭鬧相鬥,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師親近,只不過她心高氣傲,始終不願先行吐露情意。後來先師自然也明白了,但他於邦國之仇總是難以忘懷,常說:匈奴未滅,何以為家?對那位前輩的深情厚意,裝痴喬呆,只作不知。那前輩只道先師瞧她不起,怨憤無已。兩人本已化敵為友,後來卻又因愛成仇,約在這終南山上比武決勝。”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處機道:“是啊!先師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讓。豈知那前輩性情乖僻,說道:『你越是讓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師逼於無奈,只得跟她動手。當時他二位前輩便是在這裡比武,鬥了幾千招,先師不出重手,始終難分勝敗。那人怒道:『你並非存心和我相鬥,當我是甚麼人?』先師道:『武比難分勝負,不如文比。』那人道:『這也好。若是我輸了,我終生不見你面,好讓你耳目清淨。』先師道:『若是你勝了,你要怎樣?』那人臉上一紅,無言可答,終於一咬牙,說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讓給我住。』

  “那人這句話其實大有文章,意思說若是勝了,要和先師在這墓中同居廝守。先師好生為難,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籌,實逼處此,只好勝了她,以免日後糾纏不清,於是問她怎生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決勝負。』

  “次日黃昏,二人又在此處相會。那人道:『咱們比武之前,先得立下個規矩。』先師道:『又定甚麼規矩了?』那人道:『你若得勝,我當場自刎,以後自然不見你面。我若勝了,你要就是把這活死人墓讓給我住,終生聽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違;否則的話,就須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論做和尚還是道士,須在這山上建立寺觀,陪我十年。』先師心中明白:“終生聽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為妻。否則便須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勝你,逼你自殺?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卻又難了。』當下好生躊躇。其實這位女流前輩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她一片情深,先師也不是不動心,但不知如何,說到要結為夫婦,卻總是沒這個緣份。先師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說得出做得到,一輸之後必定自刎,於是決意捨己從人,不論比甚麼都輸給她便是,說道:『好,就是這樣。』

  “那人道:『咱們文比的法子極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這塊石頭上刻幾個字誰寫得好,那就勝了。』先師搖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我能,你就認輸?』先師本處進退兩難之境,心想世上決無此事,正好乘此下臺,成個不勝不敗之局,這場比武就不了了之,當即說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認輸。要是你也不能,咱倆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悽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說著左手在石上撫摸了一陣,沉吟良久,道:『我刻些甚麼字好?嗯,自來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傑是張子房。他反抗暴秦,不圖名利,是你的先輩。』於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書寫起來。先師見她手指到處,石屑竟然紛紛跌落,當真是刻出一個個字來,自是驚訝無比。她在石上所寫的字,就是這一首詩的前半截八句。

  “先師心下欽服,無話可說,當晚搬出活死人墓,讓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蓋了一座小小道觀,那就是重陽宮的前身了。”

  郭靖驚訝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細撫摸,果然非鑿非刻,當真是用手指所劃,說道:“這位前輩的指上功夫,也確是駭人聽聞。”丘處機仰天打個哈哈,道:“靖兒,此事騙得先師,騙得我,更騙得你。但若你妻子當時在旁,決計瞞不過她的眼去。”郭靖睜大雙眼,道:“難道這中間有詐?”

  丘處機道:“這何消說得?你想當世之間,論指力是誰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燈大師的一陽指。”丘處機道:“是啊!憑一燈大師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來,何況是在石上?更何況是旁人?先師出家做了黃冠,對此事苦思不解。後來令岳黃藥師前輩上終南來訪,先師知他極富智計,隱約說起此事,向他請教。黃島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這個我也會。只是這功夫目下我還未練成,一月之後再來奉訪。』說著大笑下山。過了一個月,黃島主又上山來,與先師同來觀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輩的詩句,題到『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為止,意思是要先師學張良一般,遁世出家。黃島主左手在石上撫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寫起字來,他是從『重陽起全真』起,寫到『殿閣凌煙霧』止,那都是恭維先師的話 “先師見那岩石觸手深陷,就與上次一般無異,更是驚奇,心想:『黃藥師的功夫明明遜我一籌,怎地也有這等厲害的指力?』一時滿腹疑團,突然伸手指在巖上一刺,說也奇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個孔。就在這裡。”說著將郭靖的手牽到巖旁一處。

  郭靖摸到一個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與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難道這岩石特別鬆軟,與眾不同。”指上運勁,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隱隱生疼,岩石自是紋絲不動。

  丘處機哈哈笑道:“諒你這傻孩子也想不通這中間的機關。那位女前輩右手手指書寫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撫摸良久,原來她左手掌心中藏著一大塊化石丹,將石面化得軟了,在一柱香的時刻之內,石面不致變硬。黃島主識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採藥配製化石丹,這才回來依樣葫蘆。”

  郭靖半晌不語,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實不在那位女前輩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處。”心下好生掛念。

  丘處機不知他的心事,接著道:“先師初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書讀得多了,終於大徹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緣法,又參透了清淨虛無的妙詣,乃苦心潛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輩那麼一激,世間固無全真教,我丘某亦無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處了。”

  而她的智慧,更是少有人及。她所創的“玉女素心劍法”連天資極佳的金輪國師都認為深不可測。而那化石丹之計也是黃老邪才看出其中原因。她又從不愛出風頭,與世無爭,這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王重陽的感情反而隱晦曖昧得多,他既不願娶林朝英,亦不想另娶別人,既事業心重,念念不忘為蒼生造福,亦時常記著林朝英,以她為知己摯友,在緊急軍情中也不忘記寫信給她,與她談軍情進展,小龍女說,軍情那麼緊急,王重陽仍寫信給林朝英,顯見他對她念念不忘,其實更重要的是,他跟她談自己最關注的軍國大事,這表露了他對她的信任,及對她的聰明才識的最大尊敬;這兩個人的關係,在古代必然少有。

  人間多憾事,林朝英獨坐古墓,盒中珠冠霞帔為誰鮮豔?她創的摒絕情慾的“玉女心經”,不知是嘆息還是奢望。

  玉女心經,技壓全真。重陽一生,不弱於人!

  當年王重陽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對自己情痴,這番恩情實是非同小可,此時人鬼殊途,心中傷痛實難自已,於是悄悄從密道進墓,避開她的丫鬟弟子,對這位江湖舊侶的遺容熟視良久,仰住聲息痛哭了一場,這才巡視自己昔時所建的這座石墓,見到了林朝英所繪自己背立的畫像,又見到兩間石室頂上她的遺刻。但見玉女心經中所述武功精微奧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剋星,不由得臉如死灰,當即退了出來。

  他獨入深山,結了一間茅蘆,一連三年足不出山,精研這玉女心經的破法,雖然小處也有成就,但始終組不成一套包蘊內外、融會貫串的武學。心灰之下,對林朝英的聰明才智更是佩服,甘拜下風,不再鑽研。十餘年後華山論劍,奪得武學奇書九陰真經。他決意不練經中功夫,但為好奇心所驅使,禁不住翻閱一遍。

  他武功當時已是天下第一,九陰真經中所載的諸般秘奧精義,一經過目,思索上十餘日,即已全盤豁然領悟,當下仰天長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隱秘的地下石室頂上刻下九陰真經的要旨,並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經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幾具空棺將來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們多半是臨終時自行入棺等死,其時自當能得知全真派祖師一生不輸於人。於是在那具本來留作己用的空棺蓋底寫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後人於臨終之際,得知全真教創教祖師的武學,實非玉女心經所能剋制。

  這只是他一念好勝,卻非有意要將九陰真經□漏於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見到九陰真經之時,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將這秘密帶入地下了。王重陽與林朝英均是武學奇才,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二人之間,既無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瀾,亦無親友師弟間的仇怨糾葛。王重陽先前尚因專心起義抗金大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但義師毀敗、枯居古墓,林朝英前來相慰,柔情高義,感人實深,其時已無好事不諧之理,卻仍是落得情天長恨,一個出家做了黃冠,一個在石墓中鬱郁以終。此中原由,丘處機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兩人自己亦是難以解說,惟有歸之於“無緣”二字而已。卻不知無緣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負益甚,每當情苗漸茁,談論武學時的爭競便隨伴而生,始終互不相下,兩人一直至死,爭競之心始終不消。林朝英創出了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經,而王重陽不甘服輸,又將九陰真經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經為林朝英自創,自己卻依傍前人的遺書,相較之下,實遜一籌,此後深自謙抑,常常告誡弟子以容讓自克、虛懷養晦之道。

  至於室頂秘密地圖,卻是當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為防石墓為金兵長期圍困,得以從秘道脫身。這條秘道卻連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斷龍石”,即與敵人同歸於盡,卻沒想到王重陽建造石墓之時,正謀大舉以圖規復中原,滿腔雄心壯志,豈肯一敗之下便自處於絕地?後來王重陽讓出石墓之時,深恐林朝英譏其預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兒的氣概,是以並不告知,卻也是出於一念好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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