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恐怕是自1984年創業34年以來，柳傳志心情最為跌宕起伏和大動肝火的一天了。

2018年5月16日上午10：50左右，74歲的聯想控股董事長、聯想集團創始人柳傳志，親自撰文，發佈與聯想集團董事長兼CEO楊元慶、聯想控股總裁朱立南的聯合聲明：“聯想不能容許有人潑髒水，甚至冠以‘賣國’的帽子。”

聲明稱，在3GPP組織的5G eMBB方案第一輪（RAN1#86bis）投票的時候，聯想集團基於自身前期技術和專利儲備，選擇了LDPC技術方案。在第二輪（RAN1#87）投票時，綜合考慮國家整體產業合作、創新與發展，堅決選擇了聯想之前沒有太多技術積累的Polar碼方案。

“在整個過程中，聯想的投票原則沒有問題，執行也沒有問題！”聲明中，柳傳志表示為求證這一結論，他專門和華為的任正非通了電話，任正非表示，聯想在5G標準的投票過程中的做法沒有任何問題，並對聯想對華為的支持表示感謝。

公開信發佈之後約3小時，記者獲得一份柳傳志當日再次發聲的音頻錄音，在這段1分52秒堪稱“保衛戰”動員演講音頻中，柳傳志情緒高昂，極為憤慨，動情之處一度哽咽，最後動情地高聲倡議“聯想的幹部要積極行動起來，全體同仁要積極獻計獻策，萬眾一心，同仇敵愾，誓死打贏這場聯想榮譽保衛戰”。

對有中國IT教父之稱的柳傳志而言，估計也從未想到，兩年前3GPP會議上事關全球移動通信5G編碼標準的投票，竟然會在兩年後產生如此大的影響，甚至把“賣國”帽子扣在聯想身上。

在5G較量愈發激烈的當下，正如柳傳志所言，一個技術領域事件，事隔近兩年以後，突然間被人翻了出來，還被汙衊為賣國行為，並不斷髮酵，這是偶然事件，還是被人利用？種種不正常的現象，不由得不令人深思。

聯想被扣上了“賣國”帽子

自2011年辭去聯想集團董事長職務以來，柳傳志過去7年很少直接過問聯想集團事務。柳傳志已經多年不參與聯想集團的具體事務了。

平時，他和老伴一起打高爾夫、堅持散步慢跑，也去游泳。受女兒柳青影響，他還每天練起了瑜伽。在去年1月兒子柳林的結婚儀式上，他發表了一番動情的講話。

現在，“從沙場退下來，希望要充分享受天倫之樂”的柳傳志，無奈重新“出山”，誓死保衛他一手創立的聯想榮譽。

柳傳志不得不“出山”——他在1984年一手建立的聯想，正遭遇眼前最大的品牌危機。

5月10日起，知乎等社交媒體開始流傳，在兩年前3GPP舉辦的有關5G標準的“5G信道標準投票”中，“聯想及摩托”在“5G數據信道短碼投票”中支持高通主推的LDPC碼，而非華為主推的Polar碼，導致華為失去了5G數據信道短碼標準控制權。

5月11日下午，聯想發佈簡短聲明，表示在投票中支持華為Polar 碼。但不少網絡聲音對此並不“買賬”，他們的理由是：在控制信道編碼上，華為主推的Polar碼有優勢，聯想投贊成票與否對結果影響不大，對結果有影響的是聯想在“數據信道短碼”上沒有投華為的票。

由此，對聯想的抨擊不斷髮酵擴大，甚至讓聯想陷入是否“愛國”的爭議之中。

5月12日，聯想集團董事長兼CEO楊元慶在朋友圈轉發了題為《詳細揭秘：兩年前的“5G投票”，聯想究竟做了什麼？》的文章：“本就一個關於技術標準的投票，竟能在兩年後硬給炒成一個愛國的話題。好吧，愛國，咱也絕對經得起考驗！但問題是，如果真給技術標準貼上愛國標籤，它還能夠在國際市場上暢通無阻嗎？”

但隨後幾天，抨擊聯想“賣國”的文章不斷髮酵。顯然，這是自創業之初身上就有一個“產業報國”標籤的柳傳志絕對不能容忍的。

“產業報國”，這四個字曾被寫進聯想集團的企業願景，如今也依然是聯想控股企業願景的首句。

1989年4月，給中科院院長周光召的一封信裡，柳傳志這樣寫道：“我們希望自己有機會把自己的生活、生命和整個中科院的事業聯繫起來，甚至和國家科技改革的方針聯繫起來。”

1994年9月，在國產計算機企業節節敗退的大環境下，聯想給電子工業部領導的彙報講話中稱“扛起民族產業的大旗”。柳傳志在彙報中直言：“如果我們也放棄聯想品牌的微機，有可能國產微機就完全不存在了”，“我們咬牙堅持也要扛起民族產業的大旗，要求政府關注我們，當我們做得好的時候為我們叫好。”

聯想的這一做法引起了外界強烈回應，《人民日報》頭版報道了聯想高舉民族工業大旗的壯舉，聯想“產業報國”終於得到了官方認可。3年後，聯想位居中國PC市場第一，這是國有品牌PC第一次打破國外品牌長期霸佔中國市場的局面。

但現在，柳傳志不得不在創業34年來，首度兩日發佈情緒激動的公開聲明，表示聯想集團的手機業務做得確實不好，應該認真檢討，但這和動機無關。稱有人把賣國賊的帽子扣在聯想集團的頭上，這不但是要砸了全體聯想人的飯碗，而且還要我們終生蒙羞受辱。“這是真正有策劃有佈置，動機極為惡劣的陰謀。”

不僅是柳傳志，同日（5月16日）下午，聯想官方也公佈《關於聯想在3GPP 5G信道編碼國際會議上投票的簡要事實經過》，完整回顧了三次投票經歷，第一次明確向公眾表示該公司在“Polar碼用於數據信道短碼”上投了贊成票。

5G標準“投票門”

那麼，幾年前的一件事情為何突然被人翻了舊賬，甚至引發聯想的品牌危機？這個5G協議投票為啥如此重要，主辦方3GPP又是什麼來頭？

“情緒化的東西很多，更重要的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或者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關於3GPP組織本身的運作模式，以及這個組織工作的目標和各個企業花一大筆錢參加這個會議的現實驅動力是什麼。”2014-2016年曾工作在聯想北京標準team的郭躍超稱，如果想要了解這些問題，以及聯想為什麼採用這樣的投票策略，需要從頭開始，去了解3GPP這個組織。

對普通網友而言，在沒有聯想5G投票事件之前，很難知道這個組織的存在。

相關資料顯示，3GPP成立於1998年12月，多個電信標準組織夥伴簽署了《第三代夥伴計劃協議》。隨後3GPP的工作範圍得到了改進，增加了對UTRA長期演進系統的研究和標準制定。目前歐洲ETSI、美國TIA、日本TTC和ARIB、韓國TTA以及我國CCSA作為3GPP的6個組織夥伴（OP），獨立成員有300多家。

更通俗的解釋是，3GPP是全球通信領域最有影響力的國際化標準化組織，其在業內基本充當了“協調成員矛盾、制定新的規定和協議”的地位。這種影響力從2G時代一直延續到如今5G，能量可見一斑——去年12月，3GPP公佈了世界首個5G標準（3GPP Release 15非獨立組網）。

“技術是沒有國界的，3GPP之所以成功，就是歸功於它的國際化，它的羅馬論壇式的技術辯論是推動技術優化趨於完善的核心機制。”華為無線網絡標準專利部部長萬蕾博士曾這樣評價3GPP，她同時也是華為5G標準Polar碼方案主要貢獻者之一，在她看來這是一個公正、透明、團結和技術性極強的組織。

作為“透明公開”的體現，3GPP每一次會議都有詳細記錄可供公開查詢——會議記錄是全英文的，而且動輒數萬字。關於投票風波涉及到的三種編碼方案：Turbo code（渦輪碼）、LDPC code（低密度奇偶校驗碼）、Polar code（極化碼），則是專業中的專業。

5G通信的編碼分為兩種，一種是數據信道編碼，一種是控制信道編碼。關於此次“5G信道標準投票”，牽涉到3GPP的兩次會議，分別是2016年10月在葡萄牙里斯本舉辦的“3GPPRAN1 86次會議”，主要議題是對5G數據信道標準進行討論；2016年11月在美國雷諾舉辦的“3GPP RAN1 87次會議”，議題是5G數據信道短碼方案以及5G控制信道方案。

可以簡單理解為，兩次會議信道編碼方案的爭論，主要是華為主推的Polar碼和高通主推的LDPC碼之間的競爭——在知乎，聯想被質疑焦點是在86次會議上的表現。

風波中，聯想集團副總裁黃瑩向外界講述了整個投票過程：在3GPP組織的5G eMBB方案第一輪投票的時候，聯想集團基於自身前期技術和專利儲備，選擇了LDPC技術方案。在第二輪投票時，綜合考慮國家整體產業合作、創新與發展，選擇了聯想之前沒有太多技術積累的Polar碼方案。

記者查閱大量外文資料後，發現對於外界而言，其實注意的是三點：

1. 在86次會議中，聯想及旗下摩托羅拉投票給了高通主導的長碼、短碼都用LDPC編碼方案；而華為主導的方案有兩個，長碼、短碼都用Polar編碼，支持的只有華為自己，最後華為主動選擇棄權，還有一個方案是長碼用LDPC編碼+短碼Polar編碼。因為兩個方案都包含LDPC編碼，因此3GPP決定在5G數據傳輸的長碼部分使用LDPC編碼，短碼部分待定，推遲到11月會議決定。

2. 87次會議中，相比第一次聯想投了高通的主導方案，這一次聯想和其他中國企業均支持華為方案，其盟友達到了50多家超過高通的33家，不過最終還是高通方案勝出，這是因為3GPP投票不是看票數，而是看企業的權重——支持Palar組合方案的企業權重不足，雖然得票更多，但依舊是輸了。所謂聯想站隊錯誤，導致華為一票之差輸掉數據編碼之爭，完全是無稽之談。即使聯想第一次投了Polar組合方案，對結果影響也不大。

3. 隨著高通主導的LDPC編碼拿到了5G移動寬帶數據信道全部份額，華為主推的Polar方案，唯一希望是Polar碼作為控制信道。聯想和摩托羅拉都投了贊成票。華為關於控制信道編碼方案的提案，最終得以通過。

業內人士稱，值得注意的是，Polar並非中國原創，很多專利也不在中國企業手中，同時，華為、中興在LDPC上也有不少專利，不能用“Polar=中國，LDPC=外國”的眼光去看待。而且3GPP有一重要原則，即任何方案都必須在無人反對時才能通過，在86會議上，所有初始方案因都有反對意見均未通過。

轉型步伐緩慢的聯想

聯想近年股價走勢圖

風波中的另一方，華為近日也兩度公開發聲，感謝聯想的支持。

5月11日，華為在官方微博中澄清聯想及其旗下摩托羅拉移動針對該方案的投票都是贊成票。5月15日，華為再發聲明，感謝聯想投票，並稱5G需要產業攜手合作。

目前，聯想處於多事之秋——5月4日，香港恆生指數有限公司宣佈，自6月4日起，聯想集團將被從恆生指數50只成份股中剔除，由石藥集團取而代之。這是聯想集團第二次被恆生指數剔除。聯想集團2000年首次進入香港恆生指數，但在六年後被剔除，直到2013年3月重新加入。

根據記者瞭解，恆生指數是以香港股票市場中的50家上市股票為成份股樣本，反映香港股市價格波動趨勢最有影響的一種股價指數。同理，被恆生指數“退群”，意味著聯想在資本市場地位降低，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聯想與主流科技上市公司漸行漸遠。

目前的聯想，股價持續下跌，截至5月17日收盤價為3.84港元，市值僅為461億港元，不僅與市值近4萬億港元的騰訊有天壤之別，甚至還不如估值600億美元（約合4700億港元）小米的零頭。

“聯想在所有關鍵領域都有麻煩”。光大新鴻基策略師認為，聯想股票下跌重要原因在於，智能手機業務、電腦業務都發展不理想。

IDC數據顯示，2018年第一季度，惠普以28.8%的份額蟬聯PC第一，聯想以21.4%的市場份額位居第二。另一方面，根據調研公司Counterpoint的2017年全球智能手機銷量排名，聯想手機銷量4970萬部，全球排名第8，市場份額僅為2%左右。

聯想不是沒有努力，近日，聯想集團發佈公告稱，聯想集團有關向富士通購買FCCL的51%股份事項，買賣協議的所有先決條件均已達成。據相關媒體報道，聯想收購富士通後，二者的市場份額之和將超過惠普，聯想將重回市場第一。

不過，在第一手機界研究院院長孫燕飈看來，聯想此次花錢收購富士通，是在一個逐步萎縮的市場佈局，而且是收購一個做不下去的企業，能帶來多大增量未知。

在最重要的智能戰略方面，聯想在5月8日宣佈組織調整，新成立的智能設備集團將由聯想集團企業總裁、首席運營官Gianfranco Lanci領導。聯想方面稱，不再以單一的硬件設備作為獨立的組織單位，而會在組織單位中打通PC、智能手機和其他智能設備，形成完整開放的智能物聯平臺。

因此，在如此轉型關鍵時刻，也就不難理解，柳傳志為何大動肝火，號召全體同仁要積極獻計獻策，萬眾一心，同仇敵愾，誓死打贏這場聯想榮譽保衛戰。

5G戰略制高點之爭

當然更重要的是，開啟人們無限想象空間的5G是未來10年全球信息通信技術的戰略制高點——佔領了制高點，一方面，可以依靠標準專利池形成強大的話語權，收取專利費；另一方面，也可以利用專利標準池來和其他巨頭交叉授權，不必擔心被競爭對手“掐脖子”。

對於中國而言，經驗是深刻的。在2G時代，歐美8大公司控制了整個全球市場，儘管中國擁有世界上最多的手機用戶，但中國企業沒有任何主動權，最終結果是技術沒換到，市場也沒有優勢。

到了3G時代，中國提交的TD-SCDMA成為第三代移動通信國際標準之一，但至今仍有諸多爭議，不僅只有中國移動一家使用，還導致其主導方大唐電信一路下滑，被上交所實施退市風險警示。

鑑於此，時任3G無線傳輸技術評估協調組組長的曹淑敏曾在多個場合呼籲，每一個標準背後，都是一個國家的利益。要改變這種窘況，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掌握標準。

佔領5G標準制高點重要意義不用多言——對中國而言，經歷漫長的2G、3G到4G掙扎拼搏，業界意識到，只有在全球統一的標準中有話語權，才能最大化行業規模，才能使整個產業鏈上下游受益。

目前，5G標準即將出爐。去年10月，各國主要電信企業和多個標準建議方，已陸續向聯合國組織國際電信聯盟（ITU）提交5G標準方案，各個國家均表示會遵循統一標準制定5G技術標準。

上述提交的5G標準方案經各方商議後，將在此基礎上制定首個5G國際標準，並將在今年6月正式公佈。

接下來，還有5G其他應用場景的技術標準會陸續開始制定。業內人士稱，由於5G通信標準涉及到不同場景、不同信道，會涉及到多個技術方案，編碼只是其中一個細節標準，中國技術最終能佔多少尚不可知。

有電信行業人士表示，無論是主導標準細節的3GPP，還是最終決定標準的ITU，目標都是將5G標準打造為全球首個全球統一制式的通信標準，改寫單個公司、單個國家或單個國家聯盟主導通信行業的歷史。

《財經》報道稱，5G是一個全球統一標準，各國和各家公司博弈焦點，不在於單個國家提出的標準是否可以成為國際標準之一，而是在這個統一的國際標準中，各國和企業提出的細分標準話語權幾何。

比如，在負責制定標準細節的3GPP中，華為目標就是十分直接簡單的——儘可能多地將自己提出的專利變成標準專利。其控制信道Polar碼的勝出，也超越了技術的邊界，而是綜合實力和話語權的較量。

此外有人士表示，5G時代的另一個衡量是，中國公司向這些國際組織提交的專利文稿數量、專利保有量，甚至是在這些組織擔任的重要職務。據悉，目前在3GPP中，中國人擔任關鍵職位30餘個、投票權超過23%、文稿數量佔總量30%、牽頭項目佔總數40%；5G核心網標準亦由中國企業牽頭制定，2017年6月3GPP確定5G核心網將採用中國移動聯合華為等26家公司提出的SBA架構。

也就是說，5G是一個系統工程，並非單個企業細分技術標準的成敗所能決定。央視就報道稱，中國經濟已深度全球化，中國高科技產業，從研發生產供應鏈到專利交叉授權體系，也已深度全球化。狹隘民族主義、無中生有亂貼“賣國”標籤，對中國高科技產業，對聯想華為這樣率先全球化的中國企業，有害無益。

聲音 》

阿里巴巴創始人馬雲：

商業避免不了競爭，但競爭上升到無底線，扣政治帽子，煽動民情民憤實乃商業之悲哀，社會之悲哀。堅定支持柳總，樹立商業正氣！

新希望集團董事長劉永好：

今天，無論是經濟商業的發展還是專業技術的研究，都早已超出一國一地的疆域界限。無論哪一方願意與否，都要適應全球化的現狀。中國經濟的未來發展，更加迫切需要技術研發的積累和突破才能順利實現高質量的增長，在這方面，我們中國企業開放團結、面向全球奮進不止，才是民族強大的福祉。

新奧集團董事局主席王玉鎖：

企業在發展中走什麼樣的道路，都是基於當時的具體情況，我們應該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評價，不能惡意地質疑一個企業的初心，更不能讓這樣一位值得尊敬的企業家受到這樣的不公正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