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 倉米巷口夕陽斜,那是悠長又寂寥的六段“浮生”

倉米巷口夕陽斜,那是悠長又寂寥的六段“浮生”

從滄浪亭到倉米巷,走四十分鐘寂寞的路途,沒有車馬勞頓,只為用雙足去丈量他們曾經走過的街巷;只為在這繁華的鬧市,靜靜呼吸一下他們曾經呼吸過的空氣;只為在心底默默的說一句,你們的蘇州,我也來過。

綠樹掩映間,藍底白色的倉米巷三個大字,在巷口一家賣冰棍的小店門口街角處默默佇立,毫不起眼。

進得巷來,一般是粉牆黛瓦,兩邊低低的居民住戶,三四米寬的灰白水泥路,直直通向遠方。

紅紅的夕陽,透過人家的屋頂,透過重重圍牆,透過高高低低的香樟樹,雨前低飛的紅蜻蜓一般,這兒那兒停駐著紅色翅膀,一叢又一叢。

倉米巷口夕陽斜,那是悠長又寂寥的六段“浮生”

沈復和陳芸

從滄浪亭到倉米巷,並不算長的一段路,卻走盡了他們一生中最美的時光。如果能有選擇,我想他們夫婦二人更願意在滄浪亭、倉米巷或是蕭爽樓廝守一生。畢竟,他們那一幕幕神仙眷侶般的生活,都和這三個地方有關。

自乾隆四十五年六月遷居滄浪亭我取軒,日日品月評花,讀國策南華,賞李杜詩篇;七夕節拜天孫;中元節聯佳句。他們惟願,生生世世為夫婦。那一年的茉莉花開時節,圍繞在沈三白身邊的,到處都是來自陳芸鬢邊潔白茉莉花的芳香。

後來因為弟弟啟堂結婚,他們遷居倉米巷。在倉米巷,夫婦二人,也曾在柳陰深處雙雙垂釣;也曾在籬邊院落遍種新菊;也曾女扮男裝陪著丈夫同往水仙廟一日遊;也曾二人偷偷結伴,同遊太湖。

只是這短暫歡樂的日子之後,接踵而至的便是,大家庭的種種瑣碎難堪、複雜人際關係,還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各種矛盾糾紛委屈煩難。


倉米巷口夕陽斜,那是悠長又寂寥的六段“浮生”


命途多舛的陳芸,先是因寫信事失歡於翁;後又因為翁納妾事失愛於姑;終又因借債事失和於叔。直至夫婦二人於乾隆五十七年被趕出家門,寄居友人魯半舫的別居蕭爽樓,日日靠沈復寫字賣畫陳芸刺繡為生。

雖然兩年後誤會消除,夫婦二人得以重歸故宅,後來卻又因為夫納妾憨園終又被權勢之家強娶,陳芸因此舊病復發,旋又被翁責以結盟娼妓,二度被迫離家,投奔無錫華氏夫婦。

嘉慶七年的陳芸,獨居無錫,親人無一在側。女兒青君早已嫁入王姓表兄家為童養媳;兒子逢森託友人幫忙離家學做生意;丈夫沈復遠去揚州謀生。

這年十月,一心盼著與丈夫團聚的她,帶著侍童阿雙,前往揚州。卻怎料,丈夫十一月又失業,她不久又引發血疾。萬般無奈之下,沈復隻身前往靖江籌錢。侍童阿雙眼見主家無權無錢,又一病一走,在一個夜晚,扔下生病的主母,卷物逃跑。經此大變的陳芸終於嘉慶八年三月三十日,在揚州一病而亡,年僅四十一歲。

這坎坷曲折的經歷,閒閒寫來,不過短短一段文,卻是陳芸歷經悲歡離合顛沛流離的一生。

我們當然可以指責她在處理大家庭諸多事務中的不當做法,尤其是為夫納妾事,純屬庸人自擾,心也夠大。卻忘了,如果這種種家庭事務,陳芸皆能處理得當如時寶釵,她也就不是那個被林語堂先生贊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子了。

走在這夕陽西下的倉米巷,不禁想,如若這夫婦二人,能經濟獨立的遠離人事複雜、喧囂充斥的大家庭,在這靜謐悠長的古巷,度他們詩書相伴的靜好歲月,該多好。

正這麼想著,忽一抬頭,竟在小巷深處,發現粉牆朱門的一戶人家,在大門兩邊,掛一木製對聯,大書陶淵明的兩句舊詩: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倉米巷口夕陽斜,那是悠長又寂寥的六段“浮生”


讓人不禁痴想,這古巷深處,今日是否仍然住著沈復這般隱於市井的風雅之人?無奈鐵門深鎖,無從得知了。

上世紀三十年代,林語堂等人曾實地探訪倉米巷和城西福壽山,想找尋夫婦二人的故居和墳冢,卻無果而終。直至今日,夫婦二人倉米巷故居的準確位置,依舊無人知曉。

自陳芸過世後,第二年三月,沈復父親亦溘然長逝。第三年下半年,沈復遠去重慶。嘉慶十一年四月,陳芸唯一的兒子逢森夭亡,年僅十八。當時身為父親的沈復卻遠在潼關。

嘉慶十三年,喪妻失子的四十六歲的沈復,隻身獨處燕京異鄉,作《浮生六記》。

這個十八歲便猝然離世,每逢親人離別便淚落不止的男孩,書中對他寥寥數語的記述,一字一淚,最讓人不忍卒讀。

雞聲三唱,芸含淚扶嫗,啟後門將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歸矣!”。

逢森送餘至半途,忽淚落不止,因囑勿送而返。

駭悉逢森於四月間夭亡,始憶前之送餘墮淚者,蓋父子永訣也。嗚呼!芸僅一子,不得延其嗣續耶!

倉米巷口夕陽斜,那是悠長又寂寥的六段“浮生”

陳芸過世後的沈家,沈復長年身處異鄉,謀生不歸,子女一嫁一夭,夫婦二人又籍籍無名,死別生離身後事,誰又會去關心呢。也無怪乎一百多年後的林語堂等人前往姑蘇尋訪無果而返了。

已屆暮年的沈復,在歷經人生的大喜大悲之後,眼看著自己生命的春天一去不返。在一場又一場繁盛花事之後,是一次又一次人世的風吹雨打,惟餘滿地落紅。

他不禁心痛淚落,無限悲涼地撿拾起一片又一片殘花落紅,把它們精心夾放到陳芸最愛讀的太白詩集裡,待風乾後,在每一個細數晨昏的孤獨日子裡,再一一拿出,想象它們盛放的樣子和春日撲鼻的芳香。那一刻,從前的日子彷彿又回來了。

這一片片風乾後的殘花落紅,後來便在歲月深處,在記憶的春天裡,鳳凰涅槃般重又發芽生長,並盛開出一朵朵絢麗大花。花的名字叫浮生六記。


倉米巷口夕陽斜,那是悠長又寂寥的六段“浮生”


所以,這是一部寫給沈復自己,還有過世陳芸的一本書,更是寫給他們的愛情。這一卷卷文字,原本就是生要帶來死要帶去,傳不傳世,並不重要。因此,當林語堂們發現這書時,它早已殘缺不全,只剩前四卷。

而我卻想,若能夢迴大清,不求為官作宰,惟願在寧靜悠長的倉米巷,能和他們夫婦二人比鄰而居,或者只是做他們的小小侍童。春來菜花黃時,和他們一道去郊外野炊;夏日荷花開時,也學陳芸,在曉放晚含的花蕊深處,輕輕放一小紗囊綠茶;秋來月圓之夜,凝神看他們如何鋪素紙於粉牆,細細描畫那月下荷瓣素心春蘭投於牆上的影;冬夜清雪落時,隔窗聽他們八人一會,不談官場事,不讀八股文,如何你一言我一語對詩聯句,一較高下,悄悄在窗外為他們低低喝一聲彩。

三百來米的古巷,不覺走到盡頭。日色越發西沉,黛色暮靄輕紗般籠向人間。二百多年前的黃昏時分,一樣的日色西斜時,這幽深的古巷,想來定是家家戶戶炊煙裊裊了吧。善制各色小菜的陳芸,也一定是早就在精美的梅花食盒裡,細細調製好六色小菜;一如那一年冬夜的未嫁時節,為她親愛的表弟,晚歸的丈夫,細細熬一甕暖粥,只為等他歸來,暖暖的為他端上一碗。此情此景,太像今人的兩句歌詞:

溫熱暖粥給你喝

耳邊情話為你說

在小巷盡頭的一面牆壁上,還有一段文字,單介紹這古巷。

倉米巷,位於飲馬橋北,東起人民路,西至東美巷,長291米,寬2.57--5米。宋時巷南為府倉,今道前街東段因稱倉前街,此巷稱倉後巷。明盧熊《蘇州府志》等均作倉後巷,民國《吳縣誌》已注稱倉米巷。巷內有盧彬士故居、蕭伯宣寓所及“南半園”等知名建築。


倉米巷口夕陽斜,那是悠長又寂寥的六段“浮生”


頗覺遺憾的是,文中無一處和沈復陳芸有關的文字,哪怕只是在文末加一句“清《浮生六記》作者沈復陳芸夫婦二人曾住於此”,也讓人倍覺欣慰。畢竟,這古巷,因了這夫婦二人,世人皆知,更是我們追思憑弔他們悽美愛情的最好去處。

出倉米巷,往左一轉,便是東美巷。同樣是曲折悠長又寂寥幽深的古巷。粉牆黛瓦,寂寂人家,一路行來,都無行人。但見家家戶戶門前院落,遍種各色花草,一片碧綠深紅粉白,明黃淺藍淡紫。又見右手邊一人多高的粉牆之上,密密攀滿凌霄花的青翠藤蔓。叢叢綠葉間,朵朵豔麗大花正開得如火如荼。

忽然想,這繁盛生長又密密盛開的大紅凌霄花,像極了他們的愛情,靜靜綻放在古巷深處,在他們那個年代,不為人知地獨自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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