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6 程乃珊:在香港看京戲

 來港4年,倒也正兒八經見識過兩次京劇盛會:一次是上海京劇院來港演出,一次就是紀念梅蘭芳誕生100週年的京劇盛典。

 筆者的外祖父和祖父,都是京劇發燒友。他們生前都服務於上海金融界,那時同業之間的社交應酬,不似如今去“酒吧”喝上幾杯或卡拉OK唱幾曲,而是在飯後茶餘,去戲院看京劇甚或三兩好友玩票談戲,自娛自樂,談戲談生意又談人生。故而家中一度有梅蘭芳、孟小冬、言慧珠等唱片無數,還有不少解放前的京劇雜誌……然說來慚愧,這樣的背景令我對京劇的認識仍然近於戲盲,只有外行看熱鬧的水平。然而即使外行看戲,只要全情投入,竟也能從中看出許多舞臺內外的人世浮沉。

程乃珊:在香港看京戲

程乃珊舊影

 說來也奇,在香港看京戲的觀眾,十有八九竟是老上海,一踏入新光劇場,即滿耳的是吳儂軟語,且那些上海話是50年以前我祖父輩常用的上海話,恍惚之際,真有時光倒流50年的感覺。

 見不少老上海觀眾,男的西裝革履,太太們有的還穿上旗袍套裝,其隆重和正式,有如西方人之聽歌劇。觀眾中還有不少呼朋喚友的。俗話說;人生何處不相逢。許多年不見的老友,不約而同地在劇場見面了。筆者也不例外,在其中見到不少自祖父母謝世後,便漸漸疏於往來的老一輩親友。倏忽幾年,他們似又老了一截。85歲的蔡老伯無限感慨地對我說:“當年,我們和你祖父一起玩票唱《空城計》,休息時你祖父來後臺探班,竟怎麼也認不出你阿爺,皆因你阿爺反串演了一個掃城門的丑角……現今,我莫說唱戲,走路都要拄柺杖了!”

 老上海們一句“想當年,在卡爾登看梅蘭芳的洛神……”包含著多少的無奈和惆悵……

 梅蘭芳本身,就代表著一個時代,

 那個時代,至少我聽說是個歌舞昇平、經濟繁華的時代,或許表面上如此。

 那時,上海灘上京劇票房林立,票友之多,超過北京。

程乃珊:在香港看京戲

《洛神》梅蘭芳飾甄宓

 北京雖說是京劇的發源地,但京劇的名角如不在上海跑過碼頭,就有如藝術家沒去過巴黎——在修行上總覺得缺那麼一點。

 上海林立的票房,不住吸引了一批又一批京劇名角南下獻藝,促進了南北藝術交流。更因不少票友本身文化水準較高,在文學、戲劇聲腔等方面各有專長,因而在培養人才、擴大專業、發展藝術流派等方面,確起了重要作用。

 海派文化本身是上海文化的一大特點,其特點是兼容,普及和強化視、聽的直接感受。

 京劇也有京派和海派之分。

 筆者認為外行人不敢多言,但似海派京劇的特點,是除注重唱、念、功等臺上功夫外,在化妝和動作上,更努力取悅觀眾,力爭做到雅俗共賞。

 我想,這或許也是得自上海票房的創意吧?

 我不敢講梅蘭芳是否海派京劇的創始人,但我確知,上海人在四大名旦中,特別鍾情梅蘭芳。

 梅蘭芳代表一個時代,那個時代,中國的農業社會文化氣息似更濃厚,因而傳統文化在民間也更普及。在京劇的研討會上,港島京劇專家包幼蝶老先生就舉了個生動的例子:戲院散場了,一位離場觀眾餘興未盡,竟在黃包車上伊伊呀呀又哼起來,豈料那位黃包車伕扭頭糾正了他的唱腔:“先生,你這裡唱走板了!”

 有如今日的明星必定要會唱歌,那個時代的明星如胡蝶、程之、阮玲玉及趙丹、舒適等,則都會客串唱京劇。可見當時京劇在社會的普及及活躍。

 梅蘭芳代表一個時代,那個時代甚至造就了一句上海俚語:XX向來是出名的“梅蘭芳”,老牌遲到的。

 這裡的梅蘭芳有兩樣解釋:梅蘭芳——慢來方。

 另一種解釋是,因為梅蘭芳是名角,故而他的戲總是壓大軸,按例總是放在最後一個。

 這批懷著“想當年”的老上海觀眾,與其說是來觀摩一場京戲,更不如說是來重溫一個時代。至少在我是如此。雖然,我只看到了那個時代的一個背影。

 京劇專家包幼蝶先生,在上海時與少年時的筆者是鄰居,年少時我也不懂什麼是票友,只知包家伯伯全家都喜歡京劇,包括他的兒子,都是在戲曲學校任教的。在“文革”前私宅尚不能被騷擾查抄之時,包家幾乎晚晚絲竹繞樑。

 包先生在1949年前是某銀行經理——不知是巧合還是必然,京劇似一直與錢銀業界人士關係密切,此次熱衷籌備紀念梅蘭芳誕辰百週年京劇匯演的李和聲先生,亦是眾所周知的港島錢銀業名人。或許,起始宮廷的經典劇種京劇,確實是需要有一定的財力來扶植和支持的。自然,光有錢,缺乏熱忱,就是賠上千億萬億,也是徒然。

 包老先生曾師從梅蘭芳學戲,是上海灘上有名票友。或許是作為一種懲罰,包幼蝶先生一度被分配到一家小百貨公司做售貨員。銀行大經理做售貨員,在那個荒唐的年代,人們也早已見怪不怪。常見包家伯伯身穿燙得筆挺的西裝短褲,配著長統羊毛襪,一派英國紳士模樣,站在鋼精鍋的櫃檯內,笑眯眯地服務態度倒不錯,更常見他用一手漂亮的毛筆正楷寫著:新到搪瓷廣口杯,每雙價XX……現在想來,真是一種人才和時光的浪費!

 包幼蝶舉家在10多年前來港定居,並教授京戲。誰能想到,在遠離故鄉的香港,所謂廣東人天下的地方,反而獲得尊重。他的學生應接不暇,他成為香港公認的京劇專家和新聞人物。常有他的動態見於報端。

程乃珊:在香港看京戲

包幼蝶舊影(顧雲興攝)

 那次在紀念梅蘭芳百年座談會上,又重逢包幼蝶老先生,10多年未見,想來他應年近80了。但見他步履有些許蹣跚,猛一下,他不記得我了,我便緩緩道出他“賣過鋼精鍋”的那家百貨公司名,再報出我外祖父的名,他長長一聲“哦”!他們這代人,一聲短短的嘆息,包含著多少屈辱、冤枉和艱難!而這一切竟也未能消磨包老先生的生活情趣,他仍能活得那麼健康,終於等得雲開見天日。在耄耋之年,包老先生能重拾心愛的專業,致力推廣發揚京劇藝術,真是可賀可嘉!

 惜外祖父未能等到改革開放的今天!其實在五六十年代,京劇在上海曾再顯過光彩。

 在上海戲曲學校內,有一蒙古包式的實驗劇場,常由戲曲學校學生在此實驗演出,今日許多著名的京昆演員,都是從這個小劇場走向大舞臺的。

 年少時外祖父常帶我去那裡看京戲,只是年少的我,才低氣高,言必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總以為京劇是一般遺老遺少才歡喜的玩藝,辜負了外祖父的一片良苦用心。

 記得在我任教的楊浦區一偏僻地區的中學,有一個老師是京劇發燒友,每次學校有什麼聯歡會,他的京劇清唱總是不可缺的。這位教師同事並非出自什麼京劇世家,只是純粹業餘愛好,夫婦雙雙自大學時代起就迷上京劇,不知他現在還保留這個愛好嗎?由此也可見,京劇一度的普及與深得人心。

 我不是有意貶薄當今熱衷校園歌曲的大學生,但我實在認為,長期在學校中忽視古文及毛筆字等傳統文化教育,也造成今日在大學生中對京劇的隔膜和不解。

 現代繁忙的工作壓力和節奏,已不可能再現當年票房林立的盛況,就是在香港的幾個票友,大多也是上了年歲家有資產的、時間和經濟都比較可以自由調配的一族。

 真正的藝術一定是從艱難中誕生。

 又必將在金錢中取得呵護和長存。

 凡能賺錢謀利的,可以是文化品,但不能稱為藝術品。

 看到一篇《臺灣京劇的黃昏歲月》,臺灣軍隊為了削減預算,裁撤了原來由其供養的國劇(京劇)團,京劇界由此引起的抗爭甚至驚動了李登輝,但他也仍難扭轉此局!

 現實就是這樣殘酷!

 香港錢銀業界鉅子李和聲那日一字一句對筆者說:“凡是對振興京劇有利的,你儘管提出(當時筆者正帶著一由李和聲資助的內地攝製組拍攝此次盛會),我來掏錢就是了!”說得毫不矯飾,有人可能還會嫌俗氣,但那股對國劇的關切之心,明明白白。

 改革開放以來,大陸也湧現了不少“富人”,如大家都能實在熱心地扶植一門藝術,那真是功德無量!

(《梨園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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