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8 人不做,人吃啥

母親說,新社會了,人吃飽了,人只有懶死,不會做死的。

人不做,人吃啥

這是幾十年前的事。

我那時已經十歲了,在學堂讀二年級。放學了,小跑步走路,一回到家,書包往桌子上一扔,馬上去割豬草,割好豬草後又馬上回家。幹什麼,燒飯,淘好米,切好鹹菜,切好茄子,鹹菜與茄子上倒了一點菜油,放在蒸格上,這叫燉。好了就燒火,這七月天本來就熱得煩人,到灶膛口燒火,是熱上加熱,我感覺汗像水從身上滾下來的。燒火間歇的時候,我還要把八仙桌搬到場地裡,說是搬,其實是自己鑽到八仙桌下面,用肩胛中間的那塊肉頂出去的。自己一步一張眼,慢慢地將八仙桌頂到門外,放平,再回到灶間看火頭,聞飯香,好了,但人還不能休息。

我先從花袋裡扒出豬草,將豬草放在砧板上切,切好後,順手刮進田桶。拌豬草了,跨步從裡屋舀出幾斤米糠,再用廣勺從鍋邊的湯罐裡舀溫開水,將水倒入田桶,開始搗米糠,先順時針方向搗幾圈,再逆時針方向搗幾圈。看稀稠程度,也要看涼熱溫度,還要看糠草比例。差不多了,右手拎起豬桶往豬圈趕去,豬桶重就拎一段頓一頓,到了豬圈,一手提桶襻,一手託桶底,眼睛瞄準豬盆,由少到多由慢到快,將豬食倒進了豬盆。

我必須馬上折回,因為一碗鹹菜和一碗茄子是不夠一家人吃的,我還要到自留地裡摘幾隻茄子。那時的茄子頭上都長著堅硬的小刺,刺痛了,嘴巴往痛處一吮就算完事。人又馬上開始將茄子切成長條狀,放進面盆,撒上鹽,開始捏茄子了。母親告訴我,捏茄子不能早也不能晚,捏了十分鐘後最好吃,我是顧不得的,因為在父母回家前幾分鐘,我要把這些活兒全部做掉,父母到家洗好手後就可以吃了。

那時,牛,不到天黑不進棚;人,不到天黑不回家的。父母回到家時,家裡已經開了電燈了。

我對父母說過無數次:為啥生活總是幹不完呢?父親一臉滄桑,鐵板著臉說:什麼叫作生活,生活生活就是“生”出來的。母親的解釋比較具體,她指著碗裡的白米飯說:就講這吃到嘴裡的白米飯吧,先要浸谷種,再要落谷種,後來要拔秧,拔好秧再插秧,插好秧後要耘稻,耘稻還沒有幾次,秧就變成了稻,稻後來就長成了稻穀,到稻穀揚花後幾天後就要停水,就要割稻,捆稻,挑稻,還要脫粒、揚塵,你說可以省掉哪一樣,哪一樣都不是要靠人去做的,人不做,人吃啥?

我在讀書,書裡也告訴了這個道理,生活是靠人做的,可這樣日裡夜裡地做,人要做死的。

母親說,新社會了,人吃飽了,人只有懶死,不會做死的。

我半信半疑,但母親是非常嚴肅的,她對我說:兒子,小囡家,要從小曉得,人不做就沒有什麼吃的,就沒有什麼穿了,做了才有米飯衣裳吃穿。她要求我心裡明白:現在家裡擁有的一切,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一家人拼命做了以後才得來的呀!

母親說的都是事實,也是我看見的事實,但是人總得休息。那個時候我盼望天下雨,天下雨了,有的生活不好做了,就可以在家裡打個盹了;即使人到田間去,還要看看天的顏色的,所以總是要晚出去一點時間的。這樣的日子是過了幾天的,但沒有多少日子,隊上有了套鞋,而且是長筒的,後來又有了那種很薄的薄塑料雨衣。這就是說,不管下什麼樣的雨,有了套鞋與雨衣,人的兩隻手照樣可以騰出來幹活。就這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覺得父母三百六十天是在田裡忙碌的。

我有時非常痛恨這種忙碌,在痛恨中希望自己將來不做父母的生活。

但生活不是你想象的,你不想做的往往就是要你做的。

清晨,母親對我說:別人家小囡,都去田裡幫助大人拔秧了,你也去一次!母親的商量其實就是命令。我去了。母親叫我下地了,讓我蹲在她身邊,給我講了幾個要領,並且示範了一下,自己就開始拔秧了。一畦的秧苗有兩米寬,母親拔了四分之三的距離,我只拔了一點點,可是我依舊趕不上母親的速度,而且越來越落後。不一會兒,我感覺頭頂的頭髮裡像是爬滿了無數的小飛蟲,它們在咬我頭皮,頭頂發癢了,癢到了心裡。我洗洗手,兩手撓頭,用足力氣,往肉裡摳去,可是越摳越癢。母親看見了,看見我頭上滿是泥水,看見我一臉的不悅,說:回去吧,回家燒飯去吧。

突然想起,再熱再燙的燒飯比起拔秧來,人要愜意得多。

我真的走了,回家了,回頭望望低頭拔秧的母親,感覺有些內疚,心裡想:這飛來飛去的小飛蟲能夠鑽進我頭髮,能夠弄得我心煩意亂,它們難道不鑽母親的頭髮?我想不可能的,母親的頭髮裡一定有許多的小飛蟲,只是母親忍住了,我沒有忍住;也因為我不拔秧,母親可以拔,母親不拔,還有誰來拔?

另外,因為母親比我更懂得更明白:人不做,人吃啥?

人不做,人吃啥?母親這句話我至今記著,我不會忘記這句話的。(高明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