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鎮，自古為驛站要塞。通邵陵與湘鄉，距縣城永鎮二十公里，早在清咸豐年間，這裡已商賈雲集、商業貿易十分活躍。1912年建鎮，歷史悠久，後雖幾經行政區域和機構變更，但青鎮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故有“歷史名鎮”之稱。
驛站要塞是真，商賈雲集是假。
解放前，青鎮只有幾十個鋪面，夾著一條石板路，鄉里人把它叫做“街上”，街上人把它叫做“弄子”，在這點上，鄉里人比街上人要有文化多了。除了弄子，還有一個公所，是不是那個驛站改的，無從得知。有公所，自然要管事，所以青鎮還管著十幾個“裡”，有花裡、桐裡、大里等等，按舊制，一里二十五戶，一戶好多人呢，不可考，總之大不到雲南四川去。
一個小鎮，就一條弄子，弄子南門的李秀氣堂客斷夜時洗了個澡，弄子北門的鄭騷雞公立馬就能嗅到味道，講那是用的南洋牌香肥皂，末了還不忘描述李秀氣堂客的奶婆是如何盪漾，屁股是如何的溜圞，腰肢是如何的嫋嫋。
就是，這麼屁大的地方真要雲集了，不擠得懷孕才怪。要講雲集，那真是藝術，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嘛！這個生活，不過是逢五趕場，附近各里的鄉人來交換一下生活物資罷了。
不過，青鎮雖小，卻五臟俱全。三教九流、五花八門都有，且多出奇人。
青龍村的萬告化算是一個。
2
青鎮一直把乞丐稱之為“告化子”，告肯定是叫的古音殘留。告化子叫行乞叫做“要米”，要在青鎮發音同“嘮嗑”的“嘮”，不用懷疑，這也是古音殘留。
當然，我今天不是來講訓詁講音韻學的，雖然荷鎮富厚堂的八本堂告訴我們，讀古書以訓詁為本，倘若講個故事也像錢鍾書寫《管錐篇》那樣，講得一清二楚、充滿知識、深奧難懂，然後再搣開腈肉見肥肉。我做不到，你也不愛聽。
告化子也算是江湖中人，欽點的三教九流他們算不上，屬於五花八門之一。他們的始祖是傳說中春秋年間的範丹，孔子困於陳蔡時曾經找範丹借過米，約定徒子徒孫還徒子徒孫。可笑的是，很多人雖然尊孔子為聖師，但是他們好像都忘了這事。
告化子是一種職業，也是一種身份。那些跑饑荒的，他們不是，他們是流民。真正的告化子，那是一生的事業。
但是，任何行業都有分化，臣有忠臣和姦臣，商有儒商和姦商，儒又有君子和鄉愿。告化子這個行業也如此，分淨衣派。現在那些跪頭如雞啄米的、戴付墨鏡裝光眼瞎子的，坐個滑板車裝瘸子的，要不到米就毒咒主人家的，屬於汙衣派。
而淨衣派的傳人，多少有點雜耍手藝，其中得真傳的，會一些歪門邪道奇門遁甲之類的術法子。他們要得體面，你給還是不給，他都站在那裡，不悲不喜。
萬告化就是淨衣派的弟子，他的歪門邪道是解毒，尤其是蛇毒。
3
那些災荒之年，田頭地裡能吃的都被人薅光了，老鼠子尋不到吃的，就村戶屋裡的圂屋茅司尋屎吃，這是老古板講的，李斯也講過這事。老鼠子多蛇就跟著多，蛇鼠一窩不是講著玩的。
蛇多傷人且致死，所以，鄉人格外注意，也學那古人，逢人就問：無它乎？還不放心，出門必帶棍子，遇蛇不論大細，一棍子打死。當然，有種蛇不能輕易去打，蒲扇風，又叫比志蛇，它遇到人就立起來，噗噗地噴毒。好在它們不喜歡吃臭老鼠，寧可待在山上。所以，人不惹它，它不惹人。
另外，無毒或輕毒的有老鼠蛇、水蛇，烏梢蛇，草魚蛇、泥蛇、黃金龍、松花蛇、菜花蛇。劇毒的有七步倒，四十八腳，火雷公、竹葉彪等等。
蛇在青鎮俗稱溜子，日防夜防，總有被蛇齧了的。那時的青鎮莫講沒有血清之類的好藥，就是醫院也沒有，一般的無毒外傷，鄉人懶得管它。有毒的傷，鄉人也會急救辦法，不外乎綁紮、放血、烙鐵。
而且，千萬不能放過那條咬人的蛇，一棍子打死。一是防止它再去害人，二是拿著這條蛇去找萬告化。三個時辰內抬過去的傷者大多能救活。
當然，街上也有郎中會治蛇傷，但一般都是慢解，死的多。有一回，大里的劉財主在屙屎的時節被蛇齧了屁股。他打過萬告化，所以去了陳郎中那，放血，服藥慢調。出門碰到萬告化，萬告化就問劉老爺什麼病要坐轎子。
答，蛇傷。
萬告化一聽，就問：陳郎中看了蛇沒有。
答，沒有。
萬告化大喊一聲：卵彈琴，四十八腳（銀環蛇）是這麼診的嗎？放下來，等著我。
沒得一下，萬告化就拿了藥過來，先是喝了一口藥水，然後扯開劉老爺的褲子，就在那屁股上猛吸，吸完後敷上爛草糊糊。
又喝了一口藥水，吐了，講：回去，明日送砲石米來拿丹藥。
此後，街上的幾家診所很少接蛇傷，一是他們確實沒有萬告化那很，二是有點家屋怕治不好遭打油火。萬告化人一個卵一條，他敢接。
按講，萬告化治好一個蛇傷要砲石米，也不至於當告化子吧。其實，那時一個裡又有幾個劉財主，而且還要是被蛇齧了的劉財主。抬來的大多是耕夫子，要砲石米等於是要命，萬告化看了蛇和傷者的情況，二話不講還是一吸一敷，搞完之後就打發幾粒丹藥，連“回去”二字都懶得講。耕夫子傷好後，逢趕場的日子可能會送點東西過去，萬告化不論多少全收，一點都不客套。
4
他的那些個草藥到底是麼子草呢？這是他的飯碗，打死都不得講的。青鎮人傳說，萬告化有一本秘籍。
青鎮北門那個秦郎中早就想謀他的方子，於是使了人去翻萬告化的窠，翻個底朝天也冇翻出來，原來萬告化不認字，屋裡根本就沒有什麼秘籍。秦郎中又使了黑皮捉了萬告化，準備把那秘籍從萬告化的腦殼裡打出來。
秦郎中當真是秦始皇的崽—尋時悖（音同秦時倍），秦郎中也算是半個讀書人，他那曉得萬告化的法術，那夜他派了人，以為十拿九穩，結果卻差點丟了狗性命。
萬告化被打了一悶棍，醒來後也不怕懼，只講：不曉得麼解得罪了各位，先把口水吃，要麼子好講，都拿走。黑皮一聽，心想，萬告化倒也是個在行的，就舀了一瓢水把他。萬告化把水一喝，卻沒有吞，噗地一下，全噴到三個黑皮面上。黑皮惱了，起身準備奔過來打他。
萬告化大喊一聲：企著，不要動，動就必死。
三個黑皮也是江湖人，聽話聽音，聽到萬告化那腔板，就曉得著了萬告化的道。
萬告化講了第二句話：你們三隻豬肏的，敢搞老子，曉得死活不？
三個黑皮準備求饒，剛要開口。
萬告化講了第三句話：敢作聲！作聲老子就不齒你們，行嘎只（鄉話音do）人，冇探。
三個黑皮爭怕萬告化走了，只好閉嘴。
萬告化摸了摸後腦殼，冇痛了，就出了門，半個時辰後，進來兩個人，萬告化與青鎮的公道人---李太保。
李太保進門二話冇講，順手就是三個耳光，罵了一句：不知死活的東西。就勢抬腳去踢，踢到半路又停了下來。
糾轉腦殼問：萬師傅，你老家講一句，麼解搞？
萬告化笑了：稀奇，李大人喊我萬師傅。
李太保也笑：閒常喊你萬告化，你不也冇放半句屁，莫非喊差了？
萬告化調了一下腔板：我敢放屁！怕臭了爾李太保的名聲哦！爾去嗅你那三個黑皮幫閒的屁。
李太保那塊笑面馬上就陰了，又上去甩了黑皮每人一個耳光，然後罵：死絕人毛個，快啲講，哪個使起個？
答：秦郎中。
李太保聽了就講：呸，秦郎中果遮（個只，義為這個）哈麻屁，老子一世英名送爾弄害了。
呸完這一句，提腳就往外走，邊走邊曰：萬告化爾等倒，老子去提倒他的腦殼來。
萬告化又笑了：腦殼不要，明日下晝送砲石米來。
李太保早就行遠了，萬告化呆坐著也沒味，就給黑皮們噴了一口水，走了。
秦朗中的狗性命還是保住了，代價是二十石米，萬告化砲石，李太保砲石。
按講，萬告化時不時地吃些大戶，餘錢可能沒有，剩米還是應該有些的吧。可是他沒有，他窠裡沒有米罈子，怎麼會有剩米，如果有了剩米，他怎麼又會是告化子呢？
告化子的米叫百家米，青鎮的人認為吃這種米能保佑未成年的孩子眼光腳健，於是找告化子兌米。青鎮的那些汙衣派，他們日了日，哪裡有剩米，萬告化有。有人要兌百家米，萬告化講，拿去，也不過秤。
有些人恰好趕場時忘了帶自家的米，又怕萬告化的百家米不易兌，就去講好話，先把百家米拿走，下次趕場帶自家的米來。萬告化講，拿去，也不計數，他不認字呢。
其實，萬告化也沒有沒有多少米可兌，即便是吃了大戶，不要到第二日天光，他的米就沒有了，一些給了他的幹崽，一些給了那些汙衣派的最差角色，一些借給別個。
自家沒有米了，他就去要，也不曉得是散的，還是還的。
5
民國十八年，也就是星城廢除春節的那一年。
各種傳單、揮子也從鎮公所飄到了青鎮人手裡，禁令規定：不論是除夕還是大年初一都不放假，政府各個機構都要正常上班。不僅如此，私售舊曆，春節拜年等活動都有可能成“反革命”或反動派，就連恭喜發財也不可以說。
青鎮人怕了，年還是過，偷摸的過。
萬告化不怕，他要過年。辛辛苦苦一年，年頭到年尾不吃餐飽飯怎麼行。要過，光明正大的過，所以還沒到小年，他那個屋裡就聚集了百十號人，有淨衣，有汙衣，更多的是因昨年蝗災逃荒的流民。
他那個屋講起是屋，其實就是三間土磚壘起的茅草窠，一口大鑊子，兩條春凳架起他那塊門板算是廚案，煮飯的煮飯，燒火的燒火，置辦年貨的置辦年貨，就這麼熱熱鬧鬧的過起年來。
置辦年貨當然不是用錢買，告化子還用錢嗎？他們用“要”，四面八方、方圓龍轉、街上鄉里，有人的地方就去要，不限於米，給什麼都行。
屠夫的肉、解匠的魚、糖鋪的糖、酒鋪的酒、醬鋪的榨菜、民戶的辣醬、財主家的爛衣衫、打匠的爛絮被、阿嫂的爛棉鞋、老奶奶曬得乾菜。都要。春聯和爆竹不要，沒用。蔬菜不要，回去的路上看到順眼的冬莧菜，就順手扯幾兜，然後光著腳板在菜土上印兩個記號。
青鎮人照例是要問的，你們也過年？
告化子們就回答：怎麼不過呢！告化子也要過個年嘛！
於是，眾人大笑，過年，好。
置辦的年貨一律交萬告化過目，萬告化逮一眼後，就把手一揮，年貨就進了他的屋。到了吃飯時節，百十號人一人一個缽子，到那個大鑊子裡去挖一碗，蹲到一邊索羅索羅的喝起來，喝完再去挖。鑊子裡炆的都是好貨，有肉、有菜、有米。
吃飽後，萬告化把缽子一甩，拍著肚皮就唱起來：人生在世啊！
其它告化子就和：吃穿二字啊！
人生在世啊！
吃穿二字啊！
就這麼重三四道的唱，唱到萬告化乏味為止。
唱完後，不要萬告化講，幾人就去把爛衣衫爛絮被爛棉鞋抬出來，萬告化一手指著物件，一手指著要分給的人。一下就把這些寶貝給分光了。
分到的人照例要跪在地上，山呼萬歲，那架勢，好像領了黃馬褂一樣。
萬告化就過去踢他們的屁股，一邊踢一邊講：娘遮麻屁個，現節就給老子下跪，老子還沒死呢。
眾人又是大笑。
第二日，又是吃穿歌謳起，萬歲喊起，屁股踢起。過年嘛，就應該這樣。
小年那天，鎮公所來人了，扯了萬告化話事：萬師傅啊，你曉得上峰的禁令不？
萬告化講：曉得的，天乾物燥，不能上山燒火嘛！不能上峰斫柴嘛！禁山嘛！
鎮公所來人大笑：萬師傅啊，是不準過農曆春節，違反的要捉起坐班房。揮子上寫得蠻清楚的，你不曉得！
萬告化講：啊呀，真個假個？長官，你曉得的，我不認字，不知者無罪嘛。實在要怪，就累你老家把我們帶回去坐班房算了。
鎮公所來人一看，百十號人，麼得了嘰哦，鎮上那個班房怕是要擠爆去。
6
日子就這麼過，萬告化每年照樣過年，與不同的流民和汙衣們過。
民國二十三年，政府發了佛心，取消了禁令。可是，萬告化已經過不起年了。政府規定，他要交稅，因為行醫，每年交二十塊銀花邊。
縣裡的警察局長是個狠腳，只派差狗子捉了萬告化一餐死打，他本人根本就不和萬告化對面。萬告化卵辦法都沒得，畢竟卵杆子杵不過大腳膊子，只好交錢。
只是苦了那些耕夫子，不幸被蛇咬傷，搞得不好還要賣禾種穀才能還萬告化的師傅錢。萬告化也是沒法，只好安慰他們：大魚吃細魚，細魚吃蝦米，蝦米吃泥巴，各安各命吧！
就這麼煨煨爛爛地過了兩年，青鎮一點變化都沒得，除了萬稅。突然，換了鎮長，一個北佬，臉上從額角到下頦一道刀疤。來了後就講，媽了個巴子的，要除舊佈新。
青鎮人不懂“媽了個巴子的”是什麼意思，萬告化也不曉得，但是他的徒弟曉得，意思是“娘啲麻屁個”。
北佬鎮長是個幹實事的，他辦新學，沒有老師，好辦，親自扯了槍一個個的做工作，三天就把青鎮的塾師攏了過來。他辦醫院，沒有郎中，好辦，送個話過去，青鎮的郎中乖乖的過來坐診。
萬告化不乖，他不去坐診，他又不是郎中。北佬鎮長也看不起萬告化那點本事，愛來不來。而且，鎮長規定以後不能去萬告化那裡治傷和解毒。
直到一天，鎮醫院治死了三個蛇傷的後，北佬鎮長親自去了萬告化那裡，見面沒有多話：媽了個巴子的，叫你去你就去，少跟老子裝犢子。不去也行，交方子。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萬告化的徒弟翻譯給師傅聽，萬告化一聽就來火了：娘啲麻屁個，老子就不信踩著塊地皮子還翻天了，不去。方子沒有。
不用翻譯，鎮長已經看出來了，直接過去提了萬告化就往鎮公所奔。崩還是沒有崩的，斷夜時節，徒弟把萬告化抬回來了，打脫了一隻腳。大里的“退水師”彭師傅來看過。
北佬鎮長放了狠話：沒有殺豬匠，難不成只吃有毛豬了。
當夜就到縣裡調了個蛇醫過來。還講：別讓老子看見，見一次打一次。
萬告化真的不敢出門了，也出不了門，傷筋動骨一百日。
萬告化一臥不起，偶爾有偷偷來找他治蛇傷的，他也沒有辦法，他動不了，既吸不了毒血，也找不來草藥。萬告化廢了，慢慢的，青鎮的人把他忘了。一個廢人，誰會去記得他。
民國三十七年，青鎮先是大旱，青鎮人抬了龍王曬了十四日，終於曬得龍王子不耐煩了，下了大雨。大雨過後的第二日，看牛伢子斷黑時節到起陸學校下方的孫家塘去飲牛，朦朦朧朧，看到塘裡無數巴條蛇在遊動，嚇得往屋裡奔，邊奔邊喊：麼得了嘰！
大人們問了詳細，就扯了棍子去打，那打得盡，越打越多。幾乎絕望的時候，有人喊：去請萬告化，快性去！
萬告化來了，人們又嚇了一跳，距離上次萬告化被打脫腳的那年，有時砲把年了吧，萬告化幾乎沒有變老，還是那樣年輕。
萬告化對著驚魂未定的人們講：鹹（音ho）回去。
人們趕緊回去，走遠一點又回頭去望，夜霧大散之中，人們看到萬告化扯了一根瓜堆上的竹梢枝，首先是圍著塘基慢慢的行，後來就是走，越走越快，竹梢枝在空中做各種飛舞，啪，天突然全黑了，隔著夜色，只能聽到萬告化模糊的念詞，有點像夜歌子，又有點像招魂曲。先是高亢，後是低沉。低沉到人們幾乎聽不到，他們卻不敢散去。
突然，萬告化從夜霧鑽了出來，沒等他們問，萬告化已經開口了：
散了，回去。
7
萬告化講完這句，自家沒有回去，他一頭扎進了肖師公屋裡。
肖師公早就猜到萬告化要來，故意問：哎呦，是那遮悖時鬼啊？聲都不作就撞進來了。
萬告化講：肖老師，是我，萬告化。
肖師公在擦法器，沒有抬頭，埋頭用夜歌的道白聲腔，鬥散歡的問道：敢問蛇神走的旱路還是水路。
萬告化只好用道白接腔：旱路麼解？水路麼解？
肖師公把法器一放，是個磬子，咚了一聲。吃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講：旱路傷腳，水路死人。不過，你們蛇界的道路，我們鬼界管不到。
萬告化還要問，肖師公已經不齒他了，低頭檢拾他的法器。
萬告化木木的，只好回去，隱約中，他聽到肖師公在唱：
天發殺機，斗轉星移，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地覆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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