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2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


前言

中國詩史自古就有詠史詩和懷古詩兩大傳統,"懷古"與"詠史"也常常並稱,詠史詩與懷古詩雖都是吟詠古事,但貌同而實不同。其中最大的區別在於詠史詩主要是基於史事本身展開邏輯議論,可以切合時事,但以體現獨特的視角、獨特的思考為詩意的主要指歸,偏理性(故尚理的宋人極精此道,宋詩中詠史之作甚多);懷古則不然,懷古多為受某一特定地點的感觸,而引發了詩人自己的情感,出發點雖是史事與他物,收束點卻是當今與自己,偏感性。本文將試圖對二者進行比較分析。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




懷古詩: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詩旨

詩經中的國風第一篇《黍離》可能是第一首可考的懷古詩。按《毛詩序》所稱,即“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但我們需要注意的是,如果說第一次大規模寫作、挖掘懷古題材的時代,當屬於魏晉時代。如左思之《詠古詩》八首、陶淵明之《詠荊軻》皆出於此時;逮至詩入唐時,子昂矯矯獨立,有《薊丘覽古》七首,以磅礴之才,洩抑鬱之情。雖為懷古,抒懷實多;而後李杜勃發,奇彩繽紛,然越往後走,懷古題材的詩意指歸似乎越走越窄,以至三言兩語盡能範圍得住。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

懷古者,見古蹟思古人,其事無他,興亡賢愚而已。可以為法,而不之法,可以為戒,而不之戒,則又以悲夫後之人也。齊彭殤之修短,忘堯桀之是非,則異端之說也。有仁心者,必為世道計,故不能自黙於斯焉。(方回《瀛奎律髓·卷三》)

按方回對懷古詩的理解,一定要以"興亡賢愚"為詩意指歸,才能算作是“懷古”,即從前代興亡的教訓中提取經驗,以警戒後人,勿"使後人而復哀後人",其他的指歸都屬於"異端之說"。應當說,方回的詩觀是比較狹窄的,他以儒道教化標榜,認為一個"有仁心"的人,一定要為"世道計",故眼界便侷限於"詩之為用",而忽略了"詩之為詩"了。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


潮落冶城渚,日斜徵虜亭。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煙青。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金陵懷古》(唐·劉禹錫)

如劉夢得的這首五律,頗能代表方回詩觀的詩學典型。前二聯寫景物,以"新""舊"二字連綴古今,三聯"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即是方回所謂"興亡賢愚"的詩意指歸,尾聯"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則是"仁心"為"世道計"所在。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沈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西塞山懷》(唐·劉禹錫)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


我們依舉劉夢得七律《西塞山懷》以觀之,前二聯寫史事,三聯仍是"人世"已非而"山形"依舊的感慨,這與"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殊無二致,說是"自我抄襲"應不為過--------問題就在這兒了,懷古詩的詩意指歸一則逃不出儒學詩教詩觀的範疇,二則逃不出"人世已非山形依舊"式的抒情定式,導致許多懷古詩索然無味,縱有佳句,也不過是對某事的"重新命名"(按張棗的詩觀,詩分對世界新詩意發現"命名"與舊事物重新書寫的"重新命名")。像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茲舉數名句:

太白《登金陵鳳凰臺》詩云:"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羅鄴《春望梁石頭城》詩云:"江山不改興亡地,冠蓋自為前後塵。"

許渾《金陵懷古》詩云:"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

高啟《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詩云:"前三國,後六朝,草生宮闕何蕭蕭。

"

……

以上均為名手名作,但都逃不出"人事已非山形依舊"的抒情定式。甚至今人寫懷古之作,亦不能逃,小森素行有《懷古》一首,其三聯雲"萬古坑灰換春草,四時宮殿過閒人。"亦屬奇句,然詩意指歸仍落言筌。(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定式,如"懷才不遇"式的"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但那屬於另一個傳統了,茲不再議。)




詠史詩:借古抒情的感性觸覺

詠史傳統的形成時間較懷古要稍晚一些。因懷古詩較為容易突出興發的作用,所以與詩三百的正統相去未遠,而詠史詩的大規模形成,則要求理性精神的充分發展,興發的要求就較弱一些。在沒有被人吟詠之前,史就是史,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獨立的系統,被詩人吟詠之後,詩歌便激發了史的潛力,從多種空間上拓展了史事的文學潛能。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

敘事與議論是詠史詩的兩個基本屬性,敘事是對史事本身的還原,但還原的過程也是篩選的過程(這由詩歌的簡潔性決定);而議論則是對史事的發揮,像一座橋將客觀的史事與詩歌的空間相勾連,形成了一個新的事境,這更考驗詩人的能力,是詩意的主要指歸。晚唐時期,出現了大規模詠史的風氣。胡曾有《詠史詩》150首,每首以一地名為題,議古論今,頗成體系。《全唐詩》收周曇《詠史詩》2卷,亦稱宏偉。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

胡曾墓


詠史詩以"七絕"為主要體裁,這體現了形式與內容的相應性。"絕"最初是計量單位,一絕等於四句。因大多數意思可在四句內完成,故一絕一意是合情合理的。歌行的作法有時便可視作諸多"絕"的疊加,一絕一意,數絕數意相貫,可成條理通暢的歌行。對於詠史詩來說,大多是從一個新奇的角度入手,闡明一個新的意思,故七絕是最為合適的體裁。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

折戟沉沙鐵未銷


對史事的不斷重新解讀、重新構架新的事境,是詠史詩的靈魂所在。懷古詩與詠史詩都有一個"還原+生髮"的模式,在"還原"上二者以景入手以事入手皆可,懷古多景,詠史多事罷了。但在"生髮"上,懷古是要回到自身的情感上來的,而詠史則仍是在敘事和議論中。情感雷同,尚能理解,觀點雷同,斯詩則無所作之必要矣。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

詩家詠昭君詩尤多


詩道尚新,而後人所獲得的史料卻大體相當,所以同樣的史事,如何寫出新意來,是詩人所難。翻案是很實用的技巧,宋人王安石特擅此道。舉"王昭君"一例,此史事被歷來詩家吟詠,題意屢屢翻新,歷來詠此題者,或同情同情昭君之際遇:

既事轉蓬遠,心隨雁路絕。霜鞞旦夕驚,邊笳中夜咽。《王昭君》(南北朝·鮑照)

或痛恨畫工之無恥:

一回望月一回悲,望月月移人不移。何時得見漢朝使,為妾傳書斬畫師。《王昭君》(唐·崔國輔)

還有一些思異他人的,如白居易的"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似畫圖中。"雖有巧思,意仍不新”

滿面胡沙滿鬢風,眉銷殘黛臉銷紅。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似畫圖中。《王昭君二首 其一》(唐·白居易)

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的感性

此數義,前人吟詠已盡,再作已了無意趣。然荊公文思迥異前人: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溼春風鬢腳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明妃曲二首·其一》(宋·王安石)

一句"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竟給畫工翻了案,不能不令人拍案叫奇。似此手法,荊公甚多,可以說,王荊公極大豐富了詠史詩的可能性。




結言

最後,從創作角度還需要提的一句是,懷古、詠史在當代都面臨著自己的問題。時代發展,社會與文化都與前人有了很大的差異,而懷古詩若仍一例進行"人世已非山形依舊"的定式寫作,必然沒有前景。而現代的史觀則極迥於前人,對於傳統舊詩來說,史觀是豐富新奇了,但如何不衝突地融入舊詩形式仍是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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