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5 “小”中何以能見“深”,寫作並不是那樣的簡單

“小”中何以能見“深”,寫作並不是那樣的簡單

對於寫作,人們很認同“開口要小,開掘要深”的觀點。此說其實源於魯迅先生答沙汀和艾蕪的信中,見《關於小說題材的通信》一文,原句是“選材要嚴,開掘要深”。先生的意思是反對將瑣屑的沒有意思的事情拉雜成文,但是沒說怎麼個“嚴”法,後人遂苦心揣摩,終於發現了“開口要小”這個秘籍,將“嚴”字落到了實處。

開口小,強調的應該是對所要表達內容的切入角度,或者說視角,一定要小,比如同是表現父愛,朱自清選“背影”的視角,林海音選“花兒”的視角。多小啊!又多麼精緻啊!小了,便於端詳、掌控,“挖掘”起來也更個性、更自由,可以使表達空間更大,表達能量更強,小中見大,尺幅千里的效果正是這麼來的。寫作是這樣,教師上課、學者做研究都是這樣。

倒是貪大求全,似乎什麼都說了,但是因為廣度有了,深度沒了,實際上幾乎等於沒說。

不過,對於如何深入挖掘,魯迅先生也沒有展開,是想讓讀者諸君自己參悟,摸索,進而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麼?

沒有明說,但是他的很多作品卻將這一創作法則滲透無遺。

在我看來,先生的挖掘功夫,首先體現在“聯想”的功力上。

以他的雜文《推》為例!

議論的“引線”是一個小男孩誤踩一位長衫客的衣角,被推下電車,以致被軋死的新聞事件。

先生由長衫客的“推”,很自然地想到了洋人的“推”——不用兩手,卻只將直直的長腳,如入無人之境似的踏過來,倘不讓開,他就會踏在你的肚子或肩上。

筆鋒一回,又提到了上等華人的“推”——彎上他兩條胳膊,手掌向外,像蠍子的兩個鉗一樣,一路推過去,不管被推的人是跌在泥塘或火坑裡。

繼而,又聯繫到了國人的推——舊曆端午,在一家戲場裡,因為一句失火的謠言,就又是推,把十多個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屍擺在地上,據說看的人又有萬餘人,人山人海,又是推

經過這樣九曲迴環的聯想,先生的憤慨在文章的結尾,終於像火山一樣噴薄而出——

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與踏,是不可能的,而這推與踏也還要擴大開去。要推到一切下等華人中的弱者,要踏到一切下等華人。這時就只剩了高等華人頌祝著:“阿唷,真好白相來希呀。為保全文化起見,是雖然犧牲任何物質,也不應該顧惜的——這些物質有什麼重要性呢!”

四種“推”的形象,像流水一樣在文中強勢呈現,洋人、上等華人的囂張跋扈,草菅人命,下等民眾的卑微、弱勢,命如螻蟻,都像浮雕一樣深深地烙在讀者的心上,也把先生對黑暗社會的滿腔悲憤,以及對弱勢群體的巨大悲憫給突顯出來了。

從一個很不起眼的動作“推”,竟能見出人性的劣根,國運的式微,百姓人權的淪喪,這樣豐富的思想內涵和罕見的思想高度,正是因為有了聯想的滋潤與推動!

瑞士著名語言學家索緒爾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優秀作品的語言都暗藏著一個聯想軸,讀者可以藉此引發繽紛的聯想,從而可以把自己的各種體驗、思想、情感隨之加進作品中去。

比如你能從韋莊的“嫁與”(“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想到杜甫的“嫁與”(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從許身心上人,想到許身國家、民族,如此靈慧的聯想正是因為有了“許身”這個聯想軸!

魯迅的聯想軸似乎是某件小事情,或者某個人的一句話,因為他隨後的聯想正是基於此,但是倘若缺乏敏銳的感受力,執著的探察力,像開礦一樣開到聯想軸,就如從上述的新聞事件中提煉出“推”,再有創作的激情,恐怕都無濟於事。

所以,聯想力和思辨力其實是互相支撐的!

這就涉及到“升格”的功力。

先生的聯想並非只在一個平面上滑行,而是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加以拓展、衍生。細細揣摩,聯想躍動的背後,其實他想要表達的思想、情感正在悄悄蓄勢、升格。聯想完畢,升格隨即完成,也很自然地達到了一個令人驚訝、叫絕的立意制高點。

不妨另舉一例:《算賬》

作者抨擊的靶子是幾位學者的言論:清代學術的發達為前代所未有。學者們的證據是:解經的大作,層出不窮;史論家絕跡了,考試家卻不少;尤其是考據之學,給我們明白宋明人決沒有看懂的古書……

魯迅先生不無嘲諷地寫到——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些小事情,不提也罷,但失去全國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的奴隸,卻換得這幾頁光榮的學術史,這買賣究竟是賺了利,還是折了本呢?

這是作者率先算的兩筆帳,“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說不提,其實還是提了,而且是作為劈頭就提的,屬於正話反說。第二筆帳,他其實是故作糊塗,從而達到對學者們輕重不分,思想麻木進行反諷的目的。

作者說這“比用庚子賠款來養成幾位有限的學者,虧累多了”,這算的是第三筆帳。話雖短,力量卻很大。庚子賠款,那是國家的恥辱,國人永遠抹不去的痛。但是先生沒有完,緊接著又算了第四筆帳——

到現在,還在用兵燹、癘疫、水旱、風蝗,換取著孔廟重修,雷峰塔再建,男女同行犯忌,四庫珍本發行這些大門面。

真是雷霆萬鈞,排山倒海!四筆帳:軍事帳,政治賬,民生賬,全有了!表面上是挖苦幾位學者的冬烘頭腦,實際上是對當時政府愚昧、專制,華而不實的工作作風的無情嘲弄。事例在延展,批判對象在擴大,思想病根的追溯在挺進,這些都是升格之功的有力體現!

當然,“細繪”的功夫也不容忽視。

首先是繪“形”。即抓住人物的語言、動作、神態,三言兩語,把一個很鮮活的形象勾勒出來。如被外國巡捕無端地揣入黃浦江,還自我解嘲地說“吃了一隻外國火腿”的“人民”;上文中提到的自視甚高,蠻橫殘忍地推人的所謂“上等華人”;把油光可鑑的髮髻盤得像富士山一樣,不時還得意地扭一扭的清國留學生……因為繪得很生動,讀者常常在笑過之後,會不由自主地去審視這些被雕塑了的人物形象的精神人格,並拷問自我的靈魂,其深刻性是不言而喻的。

繪“形”是先生的強項,繪“心”更是先生的拿手好戲。

不論是借別人的口大話人心,還是自己直接站出來議論、抒情,魯迅先生都能做到鞭辟入裡,一劍封喉。比如,在《隱士》一文中,他抓住下述事實:“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譏諷明代的陳繼儒);陶淵明隱居,依然有奴僕為其種地、營商;古今著作中,找不到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釣徒、樵子;唐末詩人左偃用“謀隱謀官兩無成”狀寫自己的悲慘景況,很自然地得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結論:謀“隱”和謀“官”同質,都是噉飯之道,一下子將隱士高雅脫俗外表掩蓋下的矯情和圓滑之心給甩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例文升格——

寧靜的根雕

曾鈺雯

路過那家根雕店,我停下腳步。趴在櫥窗邊,端詳那些價格不菲的根雕。

棕褐色的盤虯樹根,凝固了的生命!它就那麼寧靜地臥在展臺上,闔上眼睛。微風無法喚醒它們,雨露無法滋潤它們,只能毫無生氣地被貼上標籤。雖然造型奇異,卻不過是死去的樹木的一部分罷了!

我忽然想起了老家附近的那棵樹。

那樹很高,我甚至要仰頭90度才能看清它交錯疊合,伸入雲層的枝葉。因此我更容易看見的,是它的根鬚。

如同老年人乾癟的皮膚上突出的靜脈一樣,那樹的根鬚露出土壤,歪扭地暴露在空氣中。我曾感嘆於它強悍的根鬚,因此偷偷用腳尖踩了踩——堅硬,沒有絲毫的柔韌。

它也確實是個老者。我不知道它何時立在上學的路邊,不過看那起伏的樹根,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像對待長輩一般尊敬起來。

然而它並沒有我想象般繼續樹立幾十年。

但這棵強悍的樹還是倒了,倒在了一個風雨交加的颱風夜。沒有被連根拔起,只是像缺鈣的老人摔斷了骨頭一樣,腰椎斷裂,以上的樹幹全部伏下來,枝葉落了一地。第二天看到它時,我甚至能想象出那樹斷裂時發出的噼啪響聲。

根還在,我卻惋惜起來。我認為它註定會死亡了。然而我錯了,那樹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工人們被派過來把它那些礙事的枝幹移走,只留下半截殘樁——因為根鬚不知被埋在地下幾米深的地方,無法全部清除。

我仍然感覺到它根鬚的生命力在流淌著,卻不指望殘樁上會長出新的枝條。

可是不知過了多久,那樹真的發芽了。嫩綠的枝芽慶賀著重生,向上挺立著,從殘樁上長出來,沐浴著陽光。隨著時間的挪移,它漸漸繁茂起來,那種頑強的生命力令我有一種流淚的衝動。

那樹的根鬚一如既往的堅硬,承載著生命的養料。

我的心也豁然開朗了。

但是事情總是不斷改變著的,在我搬家之後的那段時間,那樹不知道為什麼消失了。現在我所審視的,只有這一家新開的根雕店,令人悵然若失。

這死去的昔日的硬漢!

診斷:文章從一尊遒勁的根雕,想到老家一棵硬漢般的老樹頑強的一生,筆觸所至,對樹的生命力謳歌有之,對樹的消亡嘆惋有之。其間,雖有對老樹遭颱風襲擊,斷裂腰椎,依然揚芳吐蕊的細繪,增強了文章的迴旋之美,但感覺深情有餘,思想乏力。頑強的老樹死了,成了根雕,是禍是福,是喜是憂,完全可以再作思考,反彈出一個更新的哲理!

升格:不由得想起了龔自珍《病梅館記》中所記敘的病梅,一樣的盤虯,卻又有所不同。龔自珍嘆息的是生長中的梅被故意彎曲成奇異的造型,我所惆悵的是樹木強勁生命力的流失。

然而,生命終會流失,美卻可以留下。這尊美麗的根雕留住了生命,不也算“死得其所”了嗎?透過藝術家精雕細琢的根雕背後,我彷彿再次看到那樹搖曳的身姿、繁茂的枝葉,以及深深駐紮在地下的強壯根鬚。

那樹的生命力,流淌在永遠美麗的姿態中,也流淌在了欣賞者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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