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縣豪
編劇「轉行」做導演，早不鮮見，出生于山西的李非，就是其中之一。
11月29日，李非自編自導的賀歲喜劇《兩隻老虎》全國公映，相比周星馳、開心麻花等喜劇，這部電影有自己的獨特之處，即悲傷的人生底色更濃郁，觀眾的笑，都建立在命運的遺憾之上。
這種獨特，源於一種強烈的創作自覺性，而這種自覺性，使《兩隻老虎》成為一部典型的「編劇導演」影片。
編劇轉導演拍出的電影，有優勢，即故事情節會更有設計感（當然，這種設計感自然而意圖明確），有劣勢，即鏡頭語言或不如科班導演運用流暢，但幸好，《兩隻老虎》避免了這種劣勢。
《兩隻老虎》導演李非
比如，影片上半場，有一場主角餘凱旋（喬杉 飾）開車的戲，悲壯的音樂中，導演李非的鏡頭追隨一棟高樓的水泥骨架爬升，突然，方向翻轉，觀眾才明白，畫面中的並非一棟高樓，而是公路高架橋的頂部。
這種故意製造錯誤意識的鏡頭運動，無疑會帶來視覺反轉的驚奇感，而這驚奇感也並非為了炫技，而是與餘凱旋搖晃的青年生活相映成趣，甚至吻合了整部電影外表幽默內裡悲涼的戲劇底色。
電影文字方面的從業者執導電影，往往會令電影多幾絲扎進故事底部的深刻內蘊。
如二十世紀中期，法國《電影手冊》雜誌部分影評人轉而導演電影，使歐洲影史出現了《四百擊》（弗朗索瓦·特呂弗導演）、《精疲力盡》（讓-呂克·戈達爾導演）等經典新浪潮影片，這些影片都具有濃郁的人文情懷。
《兩隻老虎》同樣作為一部從文本出發的電影，觀眾可以在其中感受到不少情感衝擊。
當然，首先，作為一部賀歲喜劇，這部電影的故事足夠通俗：
失意青年餘凱旋綁架了財富巨賈張成功（葛優 飾），索要贖金100萬，豈料張成功承諾支付贖金200萬，但需要餘凱旋幫自己完成三件事，於是，為了金錢，餘凱旋開始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助人之旅。
這三件事，關乎三個人，兩個男人一個女人，而這三個人，剛好對應一名功成名就者在親情、愛情、友情上的人生遺憾，張成功讓餘凱旋辦事，就是要讓餘凱旋去幫自己彌補遺憾。
但遺憾那麼容易就能被彌補嗎？
或者說，有錢就一定能夠彌補人生的遺憾嗎？
誠然，《兩隻老虎》是一部地道喜劇，電影開場葛優、喬杉面對面一系列密集的關於「撕票」的對白，就已在邏輯自洽中深得「無厘頭喜劇」的精髓，從而引發觀眾不斷髮笑，但從「彌補遺憾」的故事主軸角度，《兩隻老虎》又毫無疑問是一部「喪片」，因為，富豪張成功的三大遺憾，無一被成功彌補，昔日歲月中的傷痕再難以消弭。
以悲涼的實質托起喜劇的幽默，可見，這部影片是典型的黑色幽默之作。
如果是這樣，這個故事的意義何在，既然故事中人物的訴求其實並未達成？
意義在於兩個字，「成長」。
餘凱旋的成長和張成功的成長。
這對雙男主的生肖都是虎，這也是電影片名的含義之一，兩人年齡相差兩輪，卻在這次堪稱具有魔性的綁架事件中，互相捆綁著完成了各自在自身年齡段的人生領悟，從而成長為另一個更好、更坦蕩、更釋然的人。
觀眾可以明顯感覺到，影片開場的張成功，看淡生死，雖有財富，人卻了無生機（而他原本就是準備去自己公司修建的大樓自殺），影片結束時的張成功，雖仍是一副淡泊之相，但至少已可明顯感受到對生命的尊敬和對生活的熱愛。
這份本質改變是誰給的？
當然是基於被餘凱旋的純真感染。
而餘凱旋呢？
正如網友戲言，「所有快速致富的方法都被列在《刑法》裡」，30多歲的餘凱旋試圖通過犯罪致富，呈現的，是一種激進、愚蠢、危險的性格，但至影片結局，導演在空曠而乾涸的室內泳池中，給了演員喬杉一個西裝背影，這個背影，就已滲透出成熟、通透、有愛的味道。
餘凱旋的這種改變，自然也來源於張成功的三種遺憾對他的情感衝擊。
但無論張成功還是餘凱旋，兩人之所以能改變彼此，根基在於兩人唯一的共同點，即善良。
說到底，兩隻老虎，儘管一隻沒有尾巴（時間），一隻沒有耳朵（財富），但它們卻是同一種老虎，張成功、餘凱旋本質上，是同一類人，所以兩人才能在互補中共同成就彼此的精神蛻變。
所以，《兩隻老虎》中這對雙男主，都具有明顯的人物弧光，當然，要使這種弧光變得清晰，離不開演員精湛的表演。
片中演員的表演，其實與影片精巧的劇本互相成就，張成功讓餘凱旋辦的三件事，涉及到三個人。
第一件，送話，對女演員周原（趙薇 飾）；
第二件，送錢，對盲人按摩師範志剛（範偉 飾）；
第三件，送信，這件事比較複雜，符合美國編劇教父羅伯特·麥基的「劇作高潮理論」，事件的表面對象，是張成功已逝的父親，但真實對象則是餘凱旋，連接張父和餘凱旋的，則是張成功的初戀情人彩霞。
《兩隻老虎》中趙薇的古裝造型
這三件事，這三個人（周原、範志剛、彩霞），遵循的故事準則和表演準則，是「以移情達到共情」。
什麼意思？
以第一件事為例。
張成功讓餘凱旋找到女演員周原，給周原帶一段話，同時，也讓餘凱旋問周原，問她對張成功是什麼看法，餘凱旋得將這個看法帶回給張成功。
是時，周原正在拍一段「羅密歐與朱麗葉」性質的古裝悲情戲，但她一直無法代入情緒，此時，餘凱旋對她講述了張成功目前的種種，周原立即將自己現實中對張成功的情感代入古裝戲中，從而完成了一段感染人心的高光表演。
《兩隻老虎》中趙薇的古裝造型
現實與戲劇，因餘凱旋的突然出現而被打破界限，周原將自己的現實心緒「移情」至古裝戲劇中，對於觀看《兩隻老虎》的觀眾而言，形成情感統一的戲中戲，從而令自己產生共情。
這是趙薇對周原的「移情」和「共情」，也是周原對古裝角色的「移情」和「共情」。
《兩隻老虎》中的趙薇
同樣，第二件事中，張成功假扮餘凱旋司機小謝，在按摩館全程不發一語，試圖幫助範志剛擴大按摩事業（開分店），範志剛戴一副墨鏡，字字句句點到小謝，彷彿自己真不知小謝即是張成功，但對小謝的話，都是對曾經的戰友張成功的肺腑之言。
張成功和範志剛，一個沉默，一個說話，都將自己的感情移植到了「小謝」這一個虛擬人物身上，那麼，小謝是什麼？
《兩隻老虎》中的範偉
他是一個情感的容器，也是一段關係的臺階，他讓兩個無法面對面掏心的昔日摯友，得以成功交流，得以令電影觀眾共情於兩人的悲歡離合。
此時，不得不讚賞一下範偉老師那極為精湛的表演，他對盲人範志剛的詮釋，成為整部《兩隻老虎》中最催人淚下之處。
葛優、趙薇、喬杉的表演，情緒都很準，但也很滿，只有範偉的表演，不滿，很輕，有東方式的留白。
（範偉在《私人訂製》、《不成問題的問題》等影片中，也曾呈現過這種表演功力。）
《兩隻老虎》中的範偉
《私人訂製》中範偉和李小璐對戲
範偉僅出場數分鐘，並且全程臉上都是淡淡微笑，但從他對角色「目盲心不盲」的理解，並由此而延伸出的綿諾的臺詞功力和精密的表情管理，使範志剛這個人物清淨、淡泊，卻又帶有一絲來自往日時光的溫情和鋒利 。
可以說，觀眾足以在範偉老師幾分鐘的表演中，窺見整個人生的複雜情緒。
尤其當他為小謝按摩完，淡淡說出那句「還是那麼瘦，多吃點」，一個「還是」，說破不點破，有往卻無來，相信沒有多少觀眾能憋住眼淚。
《兩隻老虎》中的葛優
《兩隻老虎》中的葛優
相比之下，同為影帝級別的葛優在這一出同場飆戲中，都沒有範偉這般四兩撥千斤，於雲淡風輕中種下萬鈞雷霆。
第三件事，張成功讓餘凱旋送信給身在農村老家的父親，然而，餘凱旋打開信，信卻是寫給自己，此時，這封信充當了第二件事中「小謝」的角色，成為「容器」和「臺階」，令張成功將自己對父親、對童年的遺憾（而這也是人生究其根源的基礎性遺憾），移情到了餘凱旋這一還
擁有初心的年輕人身上。餘凱旋在懸崖上、山風中讀信，讀的是父子親情，讀的是歲月初心，讀的是命運遺憾，讀的也是，這份遺憾的逐漸消散。
由此，可以想見，《兩隻老虎》這部電影，在故事情節和演員表演上，達到的是一種人戲合一的境界。
然而，這三件事似乎都挺悲涼，所以這部電影真的是一部喜劇嗎？
當然是。
因為影片的對白、人物行為、情景設置等，都是按照喜劇的標準完成的，葛優、喬杉這對雙男主，也是具有國民度的喜劇演員。
但《兩隻老虎》在「被綁架者要求綁架者辦事 」這樣一個清晰的喜劇情節中，反覆強調影片的悲涼底色，證明這部電影已跳脫《夏洛特煩惱》、《心花路放》、《前任》系列等內地喜劇片模式，在為華語喜劇的發展探索更深沉的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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