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0 周邦彥:容我醉時眠

九百多年前北宋的一個夏天,溧水城南無想山上的春光已老,翩飛的黃鶯兒正當年輕,熟透的梅子鮮黃地掛在枝頭,正午茂密的樹木投下圓形的陰涼籠罩著地面。從曲折的小橋上走來了彼年三十七歲的大詞人周邦彥,斜倚欄杆的詞人,在滿地青碧的黃蘆和苦竹中聽烏鳶的鳴叫,看橋下新漲的溪水湍流激濺、一路叮咚地流向遠方。

周邦彥:容我醉時眠

這是1093年的夏天,離開汴京的周邦彥在被貶謫到廬州四年後,一紙調令又將他貶往更偏僻的溧水縣。

彼時的溧水縣,空有魚米之鄉“日進斗金,日落鬥銀”江南聖地的名號,官家的稅賦苛重,民間的糾紛繁多,走馬上任的周知縣從政務實,幹事簡樸精煉,在一縣的政事之餘還走出衙門,到縣境各鄉親自考察民情。

有時我私自猜想,若這位將詞賦填寫的溫文爾雅的大宋官員,是志在治國平天下的士子,那麼,北宋的歷史會不會改寫?

史書上說他的才華與時代有著截然的不符,未嘗得適時適世之志,從而荒其一生,只流傳下鋪陳華麗的詞句。

於北宋,他是無關痛癢自得其樂的詞人。二十八歲時,因一篇洋洋灑灑七千多字的《汴都賦》,得神宗皇帝賞識,親召政事堂,由執政大臣李清臣在邇英閣朗誦,因獻賦之舉名動天下的才子當即被神宗自太學諸生中升任太學正。其實他的仕途之路起點是相當高調的,可惜僅僅一年,神宗過世,新法被廢,他也因為那篇聲名鵲起的《汴都賦》貶謫出京。宦海漂泊,幾多浮沉。

周邦彥:容我醉時眠

於五千年的文化史,我們是有幸的,百代功業,英雄盡沒,繁華如過眼雲煙,唯有華章才是能夠流傳千古的東西。而他,留給我們太多格律謹嚴,典麗精雅的詞篇。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這是他在任溧水縣令時的詞作。五代南唐,韓熙載曾經有詩云:“天想景幽遠,山屏四面開。憑師領鶴去,待我桂冠來。藥為依時採,松宜繞舍栽。林泉自多興,不是效劉雷。”現今我們仍然可以想象,這座城這座山,山寺之幽靜,林木之秀美。而這地處偏僻的江南小城,因為周邦彥的《滿庭芳》更是聞名遐邇,眾所周知。

他永遠是懂得剋制的詞人,無論是寫閨情,羈旅,還是詠物懷古,哪怕始終是一往情深。詞情哀怨卻不激烈,沉鬱頓挫中別饒蘊藉,像他的政治風格和他的為人,既不攀附變法的新黨,也不投靠保守的舊黨,只做他“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柳絮”的專注文人。

周邦彥:容我醉時眠

憤世嫉俗的評論家們,總是指責他的詞沒有深遠之致,言情體物,卻窮極工巧。歷史不應苛責他生處末世而賦悠閒,他是對花對酒體貼敏感心靈的純粹詞者。他的音律,他的格調,他的語言,他的文采,皆統一為一個叫做“宋詞”的東西而生。生逢末世,憂困的力量太大了,他又與豪邁和一切冷硬的東西無緣,所以只能選擇逃避。

若沒有溧水和溧水風景秀美的無想山,詞人將何以排解一再遭貶謫的憂憤與苦悶,又何以寄託他對所愛之人跨過年月的漫長相思。

葉下斜陽照水,卷輕浪、沉沉千里。橋上酸風射眸子。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

古屋寒窗底,聽幾段、井桐飛墜。不戀單衾再三起。有誰知,為蕭娘,書一紙?

《夜遊宮·葉下斜陽照水》

不知他在這與長安千里相隔的溧水,會怎樣為望斷秋水的蕭娘回書一紙。

怨懷無託。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信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絃索。想移根換葉。盡是舊時,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謾記得、當日音書,把閒語閒言,待總燒卻。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解連環·怨懷無託》

也許,他還會在溧水又一度的春風裡,想到那個身在揚州好種紅藥的女子桃葉。

周邦彥:容我醉時眠

這個北宋地處偏僻名叫溧水的江南小城,用幽靜秀美的風光陪伴了周邦彥三年,他在這裡與世無爭,得以修煉那些日後美麗千年的平仄詞句。

“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蘇幕遮·燎沉香》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少年遊·並刀如水》

“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六醜·落花》

“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浪淘沙慢·曉陰重》

……

諸如此類,太多太多,不勝枚舉。

它又目送他打馬離去,在徽宗的提攜和大宋人的寵愛中,於那東京夢華的地方,成為一代詞宗。它知道,他必定會將宋詞這一婉約的心靈藝術,推向一個新的高峰,在千年後,依然散發自身華美的韻致與優雅。

而歷史記得,曾有憔悴江南倦客,在溧水的懷抱裡,醉時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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