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河街，我一眼就看見了她，一個陌生女人。她穿著紅藍兩種大花交織的雪紡半身長裙，微微彎著腰，眼神專注。右手麻利地使著刮鬍刀，左手按在老人家的嘴角部位，讓肌肉變得平整，防止刮傷皮膚。
老人家很安靜地靠躺，雙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全然放鬆的姿勢。很快，鬍渣就被拾掇乾淨，她稍微收拾了下刮鬍刀，轉而清理老人後勃頸上的汗毛，由上而下，動作輕柔。
她的裙襬隨著她的步伐搖曳，雖是最普通的料子，也被注入了生機。腳下的老水泥，灰暗陳舊，但又被過往行人的鞋底磨出些許光澤。
她拿起電推剪給老人家剪了一個非常乾淨的平頭。在夏天，這樣更清爽、更利落。
很顯然，這是一場賓主盡歡的理髮旅程，安靜而又默契。
如果不是被她專注的神情吸引，我不會駐足；如果不曾駐足，我不會知道，她已經在這裡10年。這個十幾歲來到長沙的婁底小姑娘，在長沙待了30多年，已經50多歲的她，眼神依然堅定清澈。她一定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人。
被陌生人莫名其妙地長久注視著，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你有事兒？”不客氣地發問，是個急性子的女人。
“你好！聽說這邊剪頭髮還不錯，我想剪個頭。”
我取下帽子，她瞟了一眼。
“你頭髮少。”
篤定的語氣，我只能強顏歡笑。
“我頭髮打薄了的。”我還在硬撐。
她沒有說話，似乎認定了這只是個不值得拆穿的謊言。
“你這個頭髮好看啊，適合你啊，還剪短幹什麼啊!”
我愣住了，老闆娘是這麼佛系的嗎？
“可我想剪更短一點，那種帥一點的。”
我拿出手機，給她看我想要的效果。
她還是瞟一眼。
“這種會成熟一些，你現在這個好。我兒媳婦頭髮好長的，好看。”
我看著她自己那一頭棕色的時尚短髮，蓬鬆隨意、很好打理。
“我年紀大了，短髮方便一些。”
大概因為老闆娘氣場強大，於是我打算把頭髮再留一陣兒。
我隱隱約約覺得生活讓她變得堅毅，她卻還是希望別人擁有柔軟的人生。
我生活中不缺損友，時常被她們練練也就習慣了。只是覺得老闆娘這樣的性格怕也會與人發生衝突。
果然，她說有時候會遇到那種碰瓷兒的，說不給錢，要打人的。我問她會怎樣呢？她露出了一個略帶輕蔑的笑容，“我還會怕他嗎？”一瞬間變得非常認真，似乎馬上就要捲起袖子跟人打一架。
“像這種人，老孃還不給他剪呢！”這是氣話，也是真話，一怒之下，撂剪刀不幹了，老闆娘肯定做得出。她還在生氣，我想那人肯定特別過分。
有什麼辦法呢，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對自己沒什麼要求，對別人一堆要求。
她說還有留著長頭髮的女孩子，自己想要剪很短的頭髮，結果剪完之後對著鏡子嚎啕大哭。老闆娘一臉不贊同地說了句“嬌氣”。
其實吧，很可能那女孩只是想找個理由大哭一場。她以為她做好了跟長髮告別的準備，當真正來臨的時候，才知道其實從來都沒有準備好。
就像我們還沒來得及練好18般武藝，就已經身在江湖。
從太平街找到孚嘉巷，走到孚嘉巷的盡頭，向左走大約80米就可以找到。嚴格上來說，這都不算是一家理髮店，只不過是一家理髮的攤位，擺在老房子中間的過道里面。
條件一般，我有點想不通她為什麼不換一份工作。我有些弄不懂這個女人。
“沒有想過換個工作嗎？”明人不說暗話，我直接發問。
“打工麻煩，懶得換。”她回答得漫不經心。
這……我該怎麼回答。
“手藝人不能掙大錢，掙點嘴巴。”
她看出了我的窘境，接著說。
“掙大錢要規模的。”
她喃喃。
明明都知道，為什麼還是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她了。直到我無意中問她什麼時候打烊，我才找到了答案。
“早上9點左右開門，晚上4、5點關門，時間比較隨意。私人的想做就做，不做就不做。”
那一瞬間，我的眼睛在放光。“想做就做，不做就不做”這種自由和隨意真的太讓人羨慕啦。
“您應該有很多老顧客吧？”
“有，很多。有些從望城、瀏陽過來。”
“那會不會他們從很遠的地方過來，您已經關門了。”
“有啊。當然有。”
斬釘截鐵，絲毫沒覺得這樣有任何不妥。
我再一次覺得這就是個奇女子。
“辛苦就少做一點兒，反正人就一輩子，錢是掙不完的。”
通達、淡然、為自己而活，真是帥氣呢。
說完，她就又和街坊鄰居聊起了天，日子依舊悠長。
藏在長沙老街中的手藝人，他們是寂寞的。沒有顧客的時候，有大把的時光需要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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