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 回憶汪曾祺先生,一個自在的“煙火神仙”

我想為先生寫一些什麼,已經不止一兩年了。然而每每動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要從哪裡說起呢?第一次見汪曾祺先生是1986年,是在天壇東門還是福州會館,是夏天還是秋天,我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但是我清晰記得先生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呀,別看他們寫得長,最終是不討巧的。”

先生是江蘇高郵人,生於1920年,初中畢業考入江陰縣南菁中學讀高中。1939年夏,從上海經香港、越南到昆明,以第一志願考入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師從楊振聲、聞一多、朱自清,是沈從文先生的入室弟子。

我素喜先生的文章,從來沒有說教性質,與沈從文先生一樣。先生只是著眼於生活,並未像同時代的很多文人那樣用筆桿子去抨擊什麼、揭露什麼或是引導什麼。他愛生活,也喜歡把生活中最美最甜的那部分記錄下來,分享給大家。

回憶汪曾祺先生,一個自在的“煙火神仙”

生活的美

先生曾說:“我的作品和政治結合的不緊,但我這個人並不脫離政治,我的感懷寄託是和當前社會政治背景息息相關的。”這句話很有意味。

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講,文學作品是否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或是否緊密結合,說到底無非是題材的問題,而不是情感氛圍背景的問題。

有人說,汪曾祺的根子是儒家的,一片溫情,一片自在,追求風乎舞雩的境界;視角卻是莊子的,故能塵世裡尋樂子,帶著超然的眼光去觀照,去體驗。

“我想把生活中美好的東西、真實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別人,使人們的心得到滋潤,從而提高對生活的信念。”故此,先生的筆下,談的大都是家常小菜、新摘園蔬、春韭秋菘、佛院燒筍、端午的鴨蛋、故鄉的野菜,所有這些尋常吃食,在他的筆下都有了活生生的煙火氣,鮮活了起來。

文字中絮叨的都是一日三餐的柴米油鹽,而話裡話外卻透露出生活的滋味。

回憶汪曾祺先生,一個自在的“煙火神仙”

沉澱的回憶

先生也寫小說。談到小說時,先生認為小說其實是“回憶”。

從生活與創作的關係來看,生活一定要有一個較長時間的“沉積”過程,不是臨時觀察、現販現賣。這裡的“回憶”,是指陳年老酒。其實魯迅小說就有許多是這樣的,《吶喊》的自序中雲:“所謂回憶者”“便成了《吶喊》的來由”。這與汪曾琪所說的“回憶”是一個道理,至少大意是相同的。至於《朝花夕拾》,那是寫回憶的散文。老實說,《朝花夕拾》的文章,以及魯迅後來寫的《我的第一個師父》和《女吊》等,都同汪曾祺的小說有相通之處。

魯迅《憶韋素園君》開頭說“我的記憶好像被刀刮過了的魚鱗”,翻攪起來,裡面便混著血絲。大約是由於個人經歷和思想的不同,汪曾祺的小說——回憶中血絲較少,而人世的寂寞、辛苦和混雜其中的溫暖超脫卻表現得醇厚而精微。大體來說,汪曾琪的小說則更近於《朝花夕拾》。

回憶,對於一位作家來講,是他的藝術感受和藝術素質的一方面,甚至也是他的藝術方法的一個方面。汪老的“回憶”,刀光劍影、血淚橫流者,深仇大恨、慘絕人寰者,絕少。《陳小手》、《大淖記事》和《八千歲》雖然觸及了這方面的題材,可是點到為止,沒有任何渲染,也不借此做文章。他的回憶裡沒有這些,或者說他不想挖掘這些,不想將這些回憶走入小說。

因為,在他的心中,生活是美的,是有滋有味的——這是他對生活的態度,出是對文化的態度。

汪曾祺的回憶中最多的是他的故鄉——高郵城鄉的人與事,其次是昆明生活,再次便是北京的生活。

不管寫哪裡,哪一種生活,都被他雅化了,顯出濃厚的書卷氣。先生在四十年代寫的小說中,就算大學校警,開飯鋪的掌櫃,都有雅氣。趕鴨子的、炕雞師傅、打魚的以至地保阿三水手陳泥鰍,或有奇才或有俠骨,或者淒涼一世,都不俗,不賤。

回憶汪曾祺先生,一個自在的“煙火神仙”

文雅的書卷氣

“書卷氣”是由具體因素造成的。論人論事,論書畫學問,論醫道,論魚蟲,論岸上清供或其筵間五味,都可以表現出作者的文化文學素質。汪曾祺的小說自然一派,書卷氣濃,更近似“隨筆”,類似古代的筆記小說要求。

“回憶”、結構、語言,是汪曾祺小說文體的三個支點。

汪曾祺古典文學素養不凡,對古代的筆記尤其喜歡。《晚飯花集·自序》裡說,他喜歡《世說新語》中摹寫人事的筆墨,簡潔有力。相比之下,他喜愛讀宋人的筆記勝於唐人的傳奇。周作人《藥堂語錄·洞靈小識》裡說:“文章以樸質寧靜。六朝唐人之怪最擅勝場,傳奇文便已差了,則因漸趨於華麗雕飾,閱微草堂與聊齋之比較亦正是如此。”

魯迅喜歡唐代傳奇,但是在對《閱微草堂筆記》和《聊齋志異》的看法上,與周作人意見相同。

回憶汪曾祺先生,一個自在的“煙火神仙”

《世說新語》對汪曾祺的影響很深,讀他的小說,文體確實有《世說新語》的那種神韻。還有《夢溪筆談》中記人事的部分,龔自珍《記王隱君》那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寫法,在他的小說中處處可見。

正因為汪曾祺的小說近似隨筆,所以讀起來別有一番情趣,好像郭慶春吃的那種“頂花帶刺的黃瓜”。用這種近似隨筆的寫作方法創作小說,在當時引起眾議,最出名的就是汪曾祺與林斤瀾的“抬槓”。

汪曾祺說,他要“沖決”小說的概念,做到“生活”而“不編故事”,要“隨便”,也就是不要戲劇化。林斤瀾則強調“散文化小說是散而不散,外散內不散”,同時評論汪曾祺的小說之“散”不過二法:“明珠暗線”一也,“打碎重整”二也。汪曾祺自然是不認同的,他在《林斤瀾的矮凳橋》裡又提及此事,重申“苦心經營的隨便”。

其實,這是一次很值得注意的討論,具體說到汪曾祺小說的結構,它的特點倒也不是林斤瀾提出的那兩點所能概括的。“明珠暗線”稍嫌做作,“打碎重整”也太並不多。

其實汪曾祺先生的小說結構比之還要單純、古樸,更趨向於“無技巧”,大巧無工。

回憶汪曾祺先生,一個自在的“煙火神仙”

詩化的語言

他把小說當詩寫,當散文來寫。有人說,他的小說語言是“詩化的小說語言”。比如在1944年發表的小說《復仇》中寫道:

人看遠處如煙。

自在煙裡,看帆篷遠去。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慾望。

一船是石頭,比賽著稜角。也許——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駱駝。

駱駝的鈴聲在柳煙中搖盪。鴨子叫,一隻通紅的蜻蜓。慘綠色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燈!

嗨,客人!

客人,這僅僅是一夜。

這段文字很有代表性,足以看出汪曾祺的文體風格,他是以詩的形式寫小說。形式裡包含的內容。

如果對生活的感情不那麼濃,對日常生活的興趣不那麼大,甚至根本不關心日常生活,只喜歡宏大的敘事,喜歡跌宕起伏轟轟烈烈的情節,那麼很大程度上不會喜歡讀他的小說。

先生的小說是一杯清茶,需要慢啜細品。這樣也好。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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