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6 法語:從輝煌到衰落

法語:從輝煌到衰落

經濟觀察報 高凌/文

很少有什麼像對法語的評價這樣——總有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同時出現。比方說:“法語是世界上最優美、準確的語言”和“你說法語哪點好聽?”這兩種觀點碰見了一般都會導致口水戰,因為兩者都有合理之處,卻又針鋒相對。

事實上如果我們意識到“優美的語言”其實並不等於“好聽的語言”,甚至一種“優美的”語言都沒有義務做到“好聽”,這兩種觀點其實就不那麼對立了。“優美的”這個詞就算被替換為“高大上的”也沒什麼不可以。法語為什麼會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裡被普遍認為是一種高大上的語言呢?這是一個問題。很多人喜歡從法蘭西大君主國的力量,以及歐洲各國宮廷和宮廷貴族崇拜法國文化的角度來理解。

但事實上,如果考慮到查理五世皇帝(1500-1558)曾經說過:他對上帝講西班牙語、對紳士講法語、對女士講意大利語、對馬講德語。早在法國成為歐洲第一強權以前很久的16世紀,法語已經取得了某種高大上的地位,換言之法語的高大上地位其實並不與法蘭西大君主國的崛起同步。相反早在法國國王抱怨“自己的英國鄰居金錢、土地、軍隊、艦船無所不有,而法蘭西除了葡萄酒和快樂無所不缺”的時代,法語已經取得了某種優越地位。這又是為什麼呢?

首先是同行的幫襯!無所不缺的法國人還有一幫可以幫襯他們的好鄰居,這些好鄰居的名號今天如雷貫耳,就是“盎格魯撒克遜!”託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維京人國王葛得文被他的諾曼同胞推翻了的福。盎格魯撒克遜人被說法語的諾曼人征服了,法語第一次在歐洲的角落裡取得了優勢地位。瓦爾特·司各特的小說《英雄艾文荷》或者《薩克森劫後英雄略》一開始小丑和放豬人有段對話:

“你把這些咕嚕咕嚕用四隻腳奔跑的畜生叫什麼呢?”小丑問,

“swine(豬)唄!”

“對了這個是地道的撒克遜語,那麼當它被開膛破肚,肢解分割掛起來之後你管它叫什麼呢?”

“pork(豬肉)唄!”

“對了這是十足的諾曼法語”,“也就是說當這些畜生活著,由撒克遜奴隸管理時,它屬於撒克遜人,用的是撒克遜名字,但是一旦它被送進城堡,端上老爺的餐桌,它就變成了諾曼人稱作的pork了。朋友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還有我們的公牛歸你這樣的奴隸和僕人照顧的時候,它用的也是撒克遜名,可是一旦送到老爺面前,它就被時髦的法國佬稱作beef(牛肉)了,我們的牛犢兒也是這樣變成veau(小牛肉)的。”

這段對話揭示了法語走向高大上的第一步——全靠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幫襯。雖然其實他們經常被北歐人征服,維京人常來常往,丹麥人也統治過一次,但最後一次決定性地征服了英格蘭王國的是諾曼人!而諾曼人雖然在法國也是侵略者,但是因為受封為諾曼伯爵後來又成了公爵的緣故,諾曼人已經法國化了,這些爆裂兇殘的征服者在統治日後必成大器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時,講的是法語,於是法語第一次高大上了。

但俗話說靠拳頭打來的東西難保哪天不被拳頭奪走,馬上得之、馬上失之!法語真正贏得高大上境界是法國人自己搞出了中世紀最高大上的東西之一“騎士道”,什麼東西一旦成了道就酷炫了。

普雷伊的若弗魯瓦是中世紀最應永垂史冊的人之一,有記載說,是他“發明了比武”。有規則的騎士比武是中世紀最高大上的遊戲!在騎士比武方面法國人是遊戲規則的制定者,也是話語權的掌握者。這一點可以從中古德語中看出端倪:一些基本裝備的詞彙都是傳統詞彙,比如盔(helm)比如劍(swert),但是騎士時代新發展出來的物品的詞彙幾乎都是從法語直接拿來的,例如頭盔前面保護面部的那個護面甲,在德語裡用的就是法語外來語,頭盔裝飾也是法語。而且法語中用來稱呼騎士長矛的詞Lanze還取代了德語中傳統的Spiez。戰鬥或許是各民族的天賦技能,但是像騎士那樣戰鬥,像騎士那樣優雅地戰鬥,這純然是法國人的發明,德國乃至整個中歐都是從法國人那學來的。

比如法國騎士非常厭惡弓弩,認為這玩意簡直就是卑劣,騎士小說裡提到弓弩時幾乎總是伴以貶低性的詞彙“一隊卑劣的弓弩手”這種。騎士理想的戰鬥——用聖路易在十字軍中的一次經歷來概括是最合適的:“沒有一個人用弓弩,這是一次大型的白刃戰!”不用弓弩、也不用陰謀詭計,就是騎士理想的戰鬥方式。而德意志和中歐從法國人那裡引入了這種戰鬥方式的明證,是魯道夫一世1278年和波希米亞國王奧托卡的那次會戰裡,魯道夫利用一支援軍打垮了波希米亞國王,而波希米亞的騎士認為這是魯道夫在交戰前保留了預備隊,於是他們抱怨說“你們本該像法國人那樣堂堂正正地和我們交戰,結果你們卻用陰謀詭計戰勝了我們”。這是法國人和“堂堂正正的”這個詞兒結合在一起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而法語走向高大上的下一步,其實也不是由法國人自己完成的,就像諾曼征服其實也不是法國人完成的一樣。騎士理想在法國誕生,在法國土地上誕生了一大票偉大的遊俠騎士,但最著名的遊俠騎士卻要麼原本就不是法國人,要麼後來成了外國人。比如偉大的遊俠騎士威廉·馬歇爾,他出生在法國,作為貴族的次子依靠借來的盔甲投身遊俠騎士的歷險,結果一舉成名。在迎娶富有的女繼承人走上人生顛覆之後,他卻成了英國的潘布洛克伯爵,死後也葬在英國。如果你覺得這對法國不公平?沒關係英國最偉大的騎士國王獅心王理查一世,一輩子的絕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法國,為了圍攻一座法國城堡受了致命傷,最後也葬在法國。同樣的,黑太子也好,盧森堡的瞎子約翰也好,這些中世紀的騎士英雄也都不是法國人,這兩位一個是英國王太子,一個是波希米亞國王,但他們相遇的舞臺卻是法國的克雷西。整個中世紀裡,法國為騎士歷險提供了廣闊的舞臺,讓形形色色的人在這個舞臺上表演,而他們用勇武與豪俠之風,甚至用生命換來的讚頌與喝彩使用的語言除了拉丁語就屬法語了。

法國在幾百年裡保持著騎士制度方面的優勢,十字軍裡的法國騎士嘲笑德國人的方式是衝他們喊“行進!德國人”,大體上可以翻譯成“德國佬齊步走!”而百年戰爭則讓法國成為騎士戰爭的空前舞臺。這場戰爭的一個副產品,就是法國王室的旁系,勃艮第公爵們試圖在低地德意志建立一個介於法國和德意志之間的“中間王國”。雖然他們的領土已經擁有充分的主權,但作為領主勃艮第人依然只有公爵頭銜,為了和歐洲其他享有皇帝、國王頭銜的君主並駕齊驅,勃艮第人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奢華氣派,來炫耀自己的權勢和財富,於是勃艮第國家成了浪漫、優雅的騎士理想的化身。勃艮第公爵們建立的金羊毛騎士團追求一種虔誠、殷勤、優雅的法國風度,而這種風度成了文藝復興以來騎士風度的楷模,進而通過紳士風度一直影響到今天。勃艮第人雖然試圖通過依靠德意志皇帝的授封來建立王國,但他們本質上依然是法國人,大多不會講德語,這種情況並沒有隨著勃艮第人的絕嗣和哈布斯堡人登上勃艮第王位而改變。哈布斯堡王朝從美男子菲利普那一代就是勃艮第公爵們的外孫子,作為美男子菲利普的兒子皇帝查理五世其實幾乎不懂德語。

法語的優勢地位通過騎士理想、勃艮第人的騎士風度,在中世紀時期已經在“方言”中遙遙領先,但真正為它贏得歐洲貴族語言的關鍵還是法蘭西大君主國的崛起,這些已經為人熟知的部分就不再多費筆墨了。這裡真正要關心的是,為什麼當法蘭西大君主國事實上已經衰退的情況下,法語卻依然盤踞在文化和外交領域裡,這兩個領域前者給法語帶來“優美的”後者帶來“準確的”這兩個頭銜。

其中文化方面無需過多解釋。當1900年到來的時候,雖然倫敦已經是當之無愧的歐洲第一大城市,柏林則一再炫耀自己的權勢,但本雅明依然把“歐洲之都”的頭銜授予巴黎,而且巴黎當之無愧。那麼外交呢?外交和藝術不同,藝術家愛法語再正常不過,為什麼外交官也愛法語?

法語在十九世紀裡是當之無愧的外交語言,這種局面即使在十九世紀終結了的1914年也毫無改變。1914年英國外交大臣愛德華·格雷爵士完全不懂法語,而法國派往倫敦的是一位因為民族自豪感或者懶而堅持認為“法語是天然的外交語言”的大使——康邦先生。一個不懂英語的法國大使,和一個不懂法語的英國外交大臣引發了一系列外交難題,他們要一起解決英法海軍協定,其中甘苦可想而知。而這個問題真正有趣的是,作為外交部的真正主體的公務員們怎麼看。

愛德華·格雷爵士時代的英國外交部其實分裂為一個以阿瑟·尼科爾森爵士和哈丁爵士為首的要麼出身貴族、要麼畢業於牛津大學的紳士氣派的集團,和一個以學霸型公務員艾爾·克勞爵士為首的集團。但有趣的是雖然這兩個集團之間關係緊張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但在格雷爵士不懂法語這個問題上卻是眾口一詞。一致認為格雷爵士應該把他花在釣魚和養鴨子上的時間抽出一點來學學法語。也就是說對1914年的英國外交部公務員來說,一個外交大臣不懂法語是說不過去的。

外交語言到底是英語還是法語實際上到1919年還爆發過爭論:在凡爾賽會議上,與會各國還激烈辯論過到底要不要統一講法語。那麼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為什麼外交官要捍衛法語呢?其實除了習慣之外,利益的因素也很重要。首先在談論外交語言由什麼決定的問題之前,我們應該先正確的觀察一下十九世紀的外交官是一夥什麼人。

以普魯士為首,歐洲各君主國先先後後都引入了公務員考試製度。雖然開放的程度各不相同,但是客觀地說只要看成績不看打扮,下層階級的學霸總能拼過貴族老爺。所以越強調成績的領域,貴族衰退的越快。例如法國大革命時,隨著革命的推進法國貴族軍官開始紛紛流亡,共和國一夜之間發現自己幾乎失去了所有的騎兵軍官,但是炮兵軍官幾乎沒人跑。為什麼?因為炮兵軍官需要算彈道,所以要懂數學,所以幾乎從來都是下層階級學霸選擇的兵種。而騎兵軍官軍服漂亮還可以留好看的鬍子,還可以騎馬拉風,所以幾乎被貴族把持了。而貴族之所以能把持騎兵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騎兵軍官需要自備馬匹啊。拿破崙·波拿巴那樣的窮哥們還要照顧好幾個兄弟姐妹,肯定只能當炮兵,而溫斯頓丘吉爾先生因為有一個美國百萬富豪的姥爺,所以就可以開心地當騎兵軍官。

在公務員裡也是一個道理,隨著公務員考試製度的推進,一個平民學霸組成的官僚集團即使在被容克貴族把持著大部分權力和職位的普魯士王國裡也誕生了。比如卡爾·馬克思的岳父和俾斯麥的外公,就是這樣的平民高級官僚。

那麼面對這些可怕的、什麼都能考得比自己強的平民集團,貴族怎麼辦?不要怕!貴族給自己留了一個後花園,這個後花園就是外交官。在普魯士-德意志帝國短暫的歷史上,除了1918年帝國滅亡之前短暫執政的米夏埃利斯這樣的異類,其實大部分德意志帝國宰相,無論是俾斯麥、比洛或是貝特曼·霍爾維格都來自這個群體。而且這個群體幾乎到最後一刻還保持著清一色的貴族出身,和隨著戰爭造成的傷亡和軍隊規模的擴大被迫接納了大批平民知識分子的軍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麼他們的秘密何在呢?

首先從制度上說,普魯士-德意志的外交官團收入並不高,當然這是相對的。不過考慮日後的帝國元帥赫爾曼·戈林的父親就是一個帝國駐非洲的領事,而他母親的男朋友——真正的一家之主卻是非洲的一個醫生,這個事實也印證了這一點。無論如何帝國的外交官只能拿到相當有限的薪水和補貼,但卻要頻繁參加社交活動,而且必須在這些社交和禮儀性活動中維持帝國的外交顏面。這兩個彼此矛盾的因素就決定了,外交官是一個很難依靠工資致富的職業。而帝國不但公開承認這一點,而且還要求報考外交官的人向帝國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倒貼國王-皇帝陛下!也就是必須提供財產性收入的證明,證明自己躺在床上也能有一筆足以維持體面生活的財產,才有資格報考陛下的外交官。這就幾乎把平民的門基本上關死了。

但是隨著德國工業的高速進步,這一點其實也逐漸開始靠不住了。有錢的平民也開始試圖闖入外交官行列,財產這個指標已經擋不住他們了。於是貴族外交官們竭力試圖只讓這些平民中的“自己人”加入自己的行列,而衡量自己人最好的標準就是“法語”。貴族們和貴族化的資產階級都是跟著法國家庭教師長大的,一個貴族出身的人最起碼也還會說法語。而一個平民出身的人即使有了足夠的錢,也學會了法語,但語言裡有些東西是無法言傳的,這裡就給把持著外交部的貴族們留下了足夠自由衡量的空間。

“老兄你成績不錯,單詞好、語法也過關,就是你的法語有口音啊!這怎麼行!你出去一口蚌埠法語,不對,是弗里斯蘭法語,這怎麼行?這不丟了陛下的人?你還是去社會保障部門吧!”一個貴族敗家子,要去當騎兵軍官,“什麼?您還不會騎馬?沒關係!你會講法語?來你念一念!哎呀!多麼純正的巴黎音,這樣的人不成為陛下的外交官,難道讓隔壁老王去麼?”

這就是為什麼歐洲外交官集團在一個世紀裡捍衛了法語作為外交語言的地位。也就解釋了為什麼“法語被認為是最準確嚴謹的語言”。並不是因為法語本身在準確嚴謹方面有什麼過人之處,而是因為外交官大家庭的最大公約數就是法語,你用法語說大家都懂,你的字面意思和絃外之音大家都懂,可以互相作證。

“安德拉希伯爵!剛才俾斯麥問我你瞅啥!”“那你咋回答的?”“我說瞅你咋地!”“那你讓人揍了不冤!”基本就是這個意思。而英語取代法語成為外交語言,其實不能單單從美國崛起的角度來理解,實際上歐洲各國的貴族階級退出歷史舞臺,和殖民地的興起本身都是重要原因。如果要一句話解釋還是引用休謨的那句話最好。當休謨聽說吉本用法語來寫他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時,對吉本說“法國人在歐洲上層階級裡推廣他們的語言,而我們英國人在殖民地人中間推廣我們的語言。殖民地的面積和人口決定了未來一定是屬於英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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