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0 易經:下智人求道,上智道求人

易經:下智人求道,上智道求人

蒙卦密意

蒙卦卦辭雲:“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不是我求童蒙,而是童蒙求我。對初次卜問的結果,又反覆卜問、再三褻瀆,褻瀆就不告訴他。

自古以來,人們都以為這是講教育的,“童蒙”即是矇昧義,特別是孩童教育,童蒙嘛。這當然不錯,但在我看來並未抓住根本,因失了根本連教育意也流於膚淺了。其實這句話,直指大本大源,乃是人入道的“密意”所在。

“童蒙”的真正寓意,是道與本體。

蒙卦是六十四卦的第四卦,前兩卦是乾坤,是本體意義的存在。乾坤象天地,說卦序邏輯的《序卦》傳雲“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真正萬物生生的創始,是第三卦屯卦,《序卦》傳雲“屯者物之始生也”,此時如彖傳言“天造草昧”,一片混沌而沒有端緒。這一卦是講萬物初創時的艱難,“屯”字即是草芽萌育之象,一切新事物的孕育都是伴隨著艱險的,故彖傳雲“難生”、“動乎險中”,所謂萬事開頭難,創業是最難的。象傳所以說“君子以經綸”,“經綸”就是未雨綢繆和經營籌劃,是“行”以前事。

屯卦冥昧之象,讓我想到莊子的“渾沌”。《應帝王》最後是個寓言:“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親筆的內七篇,就在這個寓言裡畫上了句號,其意豈不大矣哉。這個渾沌,便是道喻。道是無竅的,禪宗所謂“無法可得,無門可入”,若強行開竅,便是老子說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便是“人心死,道心活”的反面,“人心活,道心死”。

但莊子的渾沌卻與屯卦的冥昧有微妙不同,因為“渾沌待之甚善”,這個渾沌是能待物的,而不是全然的冥昧。所以最好的參照,其實是屯卦之後的蒙卦,《序卦》傳雲“物生必蒙”,此時物已生,已具備了“機”。莊子說渾沌,老子則說“恍惚”和“窈冥”:“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恍惚和窈冥就是屯卦之象,那些“其中有”之物,也才是蒙卦之象。老子後來又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混成”,就是在冥昧中所成,蒙象即是屯象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就是屯為乾坤之混,蒙為其中之凝;故雖寂兮寥兮,卻自獨立不改,且有了周行不殆的生機,所以才為天下母。屯與蒙的關係,是屯是蒙之貌,蒙是屯之精。

更明白點說,屯卦就是王陽明的“無善無噁心之體”,蒙卦則是“知善知惡是良知”,陽明子後來卻屢言良知即是本體,似乎與無善惡心體的說法相悖,且道是為什麼?就是因為無善惡的心體只有屯卦那樣的冥昧意和佛家那樣的寂滅意,到了良知才同時具備了儒家的生生意,“體”到這裡方是圓滿。童蒙,即是良知。

所以童蒙,才有著更精一的本體意。觸及到了這個根本,反過來再看蒙卦卦辭,我們才能真正知其密意。

非人求道,是道求人

“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既然童蒙是道與本體之喻,那麼替換一下,這句話便是:非是我求道,而是道求我;不是我求本體,而是本體求我。這就是那個“密意”。很多人看了一定懵,這是什麼話?

機關,就在古德們悟道時都重新發現和一再感嘆的,以及經論中說到本體時一再揭示的,本體的“本來具足”。前者典型如六祖的“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後者典型如《大般涅槃經》著重發揮的“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之旨。佛雲:“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如是我義,從本以來,常為無量煩惱所覆,是故眾生不能得見。”這個“我”,是真我之意,真我即是如來藏,即是道。並舉例說明這種情形:如同“貧女寶藏”,貧女人不知自家中藏著寶藏,如我等貧法之人;如同“力士額珠”,一個大力士與人角力相撲,把眉間的金剛珠壓入皮肉中,以致生瘡,還以為是自己失了金剛珠,憂愁啼哭不已,活脫脫我們這些迷失了佛性而不相信自己本來具足之人的樣貌。

不僅眾生皆具足佛性,而且人的一切都是這佛性主宰的,底下都是這佛性,皆從這佛性中流出,哪怕是愚痴造作、無明煩惱。雪巖祖欽破參時以實證體驗所謂:“俯仰天地間,森羅萬象,眼耳見聞,向來所厭所棄之物,與無明煩惱,昏沉散亂,元來儘自妙明真性中流出。”這本體無論如何都是在的,在聖在淨不增,在凡在染不減,《中庸》所謂“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一切只在自知還是不自知,得道與不得、悟與迷的真相,只是如此。是則心能轉物,非則為物所轉,只是個自主還是不自主,而無論如何都是道。五祖法演舉“頻呼小玉原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小玉與情郎不得相見,只好在房裡頻頻呼喚丫鬟,好讓屋外的情郎知道自己在,圓悟克勤因此大悟。這就是我們的佛性與我們的一切作為的關係——我們的佛性雖無形相不可見,卻一直在通過言行舉止的作用提示我們,或者說一直在呼喚我們,只是我們不去聽,如睡著了的人過耳不聞,所以我們不認得聲。家中自有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我們卻都在向外尋。

這就是我所說的:是道求人,是本體求人。可惜我們都是沒誠意沒良心的,拿了錢不辦事,娶了媳婦忘了娘。

為什麼會如此呢?佛已經說了,“為無量煩惱所覆”。只是煩惱是怎麼來的?既然佛性本足,眾生皆是本來清淨,又為什麼會陷入煩惱中?這就是《楞嚴經》中富樓那問佛的那個問題:“若復世間一切根、塵、陰、處、界等,皆如來藏,清淨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諸有為相,次第遷流、終而復始?”這恐怕也是很多人心中之疑。

佛陀的回答,是從解析如來常宣說的“性覺妙明,本覺明妙”一句下手,然後把“覺”與“明”分開來看,也就是本體與功能,本體是本來有這明的功能呢,還是需要給它加上這個功能?佛推論道:“若無所明,則無明覺。有所非覺,無所非明,無明又非覺湛明性。”如果本體無所明、沒有明的這個功能,那就不能叫明覺了。但如果有所明,就不是無對待的本覺了,有對待的即不是不二之性;無所明又不是明,又不是本體之覺湛明性。總之,有所明無所明都不是,但佛又說覺明、明覺。楞嚴難讀,因為是以邏輯破邏輯,邏輯推到了極致必是悖論,佛陀運用的就是這一點,以此讓你在這山窮水盡處能夠出來。這就如同禪宗的“竹篦子話”:喚作竹篦子就落在相,不喚作竹篦子就違背常理;不能說,不能不說;那麼到底要如何?“速道!速道!”

佛這段話的意思,其實就是大陰陽社有次探討楞嚴的“知見立知,即無明本”一句時,我所說的,知見立知為什麼是無明本?因為人的一切問題,一切煩惱、一切困惑、一切迷亂、一切趣向,那都是人的思維製造出來的,都源自自己的思維。如果不思維,再找一個問題出來看看?找不到的,“問題”本就是意識的功能,這就是本來無事。那麼不思維後如何?萬法如如一相,體性湛然空明,只是隨緣而起、緣盡則息,這就是那個要害。故楞嚴又說“狂心頓歇,歇即菩提”,只怕你歇得不乾淨,“事非頓除,因次第盡。”上面的兩難,就是意識思維的兩難,在這進退不得中出離脫落,還有這種困境嗎?佛之所以把覺與明分開解析,就是因為人們慣常以思維邏輯去“明”,預設了唯此能明、是明的前提,故從未了知這明的性質,到底是本體本有、不勞人力的,還是需要人來完成的。而事實是三祖僧璨《信心銘》所謂的:“虛明自照,不勞心力。”

明白了這點,佛陀後面的話就容易理會了,緊接著就是重點的一句:“性覺必明,妄為明覺”,本體之覺自有其明的功能,人卻多此一舉要去明,明來明去還是本體本來之明,反而因為自作多情、庸人自擾而不能空明、圓明、盡明,這就是所謂的妄

,就像問話的富樓那。這說白了,就是妄認本體明的功能為本體,唯識學所謂第七識執持第八識為“我”,而以眼耳鼻舌身意之前六識的作用為“我所”。前面說了無論如何都是道,只在自知不自知,這個情形,就如同八識之前五識、六識、七識、八識為完整一體的四個層次,人的自我覺醒程度卻只在六、七識這一層(其實絕大多數人都困在第六識的表層),於是出現了顛倒錯亂,顛倒錯亂中的諸種功能卻依舊是道之功能,只是有限和淺層。總之。只是人自己的事,無關本來皆道。不過是你悟則道為你用,你迷則你為道用而已。

於是“覺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無同異中,熾然成異。異彼所異,因異立同。同異發明,因此復立,無同無異。如是擾亂,相待生勞。勞久發塵,自相渾濁。由是引起,塵勞煩惱,起為世界。靜成虛空,虛空為同,世界為異。彼無同異,真有為法。 ”這是講虛妄的整個發生機制,以及其中包含的種種情形,同、異以及即使是看似不二的無同無異,這都是思維遊戲,病在思維知見,思維知見所出一切不是,本心覺性流出一切皆是,即使名相完全相同。

禪宗所謂“離四句,絕百非”,“四句”即“有、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及一切兩邊代入其中的句式,“百非”就是一切破去,連破亦破。

為什麼本來清淨卻忽生煩惱造作、輪迴流轉?就是因為意識心的思維妄想,畫地為牢、作繭自縛。而思維妄想追溯到源頭,又在那一念欲明。這一念就是地獄種子、六道齒輪,生成整個地獄,連接無盡輪迴,故禪宗頓教是在一念上做工夫。有僧問千頃楚南:“如何是易?”答曰:“著衣吃飯,不用讀經看教,不用行道禮拜、燒身煉頂,豈不易邪?”這不是教你如此,而就是一念清淨下的自然而然。僧又問:“如何是難?”答曰:“微有念生,便具五陰三界,輪迴生死皆從汝一念生。所以佛教諸菩薩雲‘佛所護念’。”《金剛經》所謂“善護念”者,護的就是這個念,就是這樣護。一念欲明,即是有求,“有求皆妄”,故臨濟祖師說禪宗法門只是“念念歇卻馳求心”。馳求於外物自不必說,就算是求於道也是妄,故永嘉玄覺《證道歌》雲“絕學無為閒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張拙秀才悟道偈雲“斷除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一念清淨,三界清淨;一念不淨,三界不寧。

這就是我說的:不是人求道,不是人求本體。求就錯了,求即悖道而馳。

上上根器思無邪

“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道與本體自會來求你,你只需要創造能讓它求到你的條件就行了。什麼條件?你不求它,它自求你;你去求它,它便求不到你;破第八識前,兩者決定是不能共存的,破後才能全部轉為道用,所謂“轉識成智”;不求,就是那唯一的條件,所謂“不求而得,求而不得”。德山宣鑑雲:“汝但無事於心,無心於事,則虛而靈,空而妙。”說的就是其中妙處和道理。

所以“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初筮告”三字,字字有深意:“初”者,不動心起意之始也,此是童蒙居處。“筮”者,即是卜筮,卜筮是人佔問於天,是與天意溝通,而“天命之謂性”,亦是與本心自性溝通;所以易經卦爻辭雖然很多是占卜資料的整理,有人以此輕視就大錯特錯了,須知古時掌管卜筮者都是離上古聖賢留下的典籍最近最熟者,也是以極致的正心誠意之敬畏而卜的,他們真的能獲知天啟。“告”者,即是天諭、神諭,即是本性的呼喚,只能感應聆聽,而不能測度。這三字,正是“童蒙求我”的真意所在。反之,就是“再三瀆”,便是意識測度,便是懷疑妄想,造作不止;“瀆則不告”,別想得真機、明天機了。欲明在“欲”,莊子雲:“嗜慾深者,天機淺。”

這件事情,禪宗叫做“無心”、“無事”、“平常心”、“不妄想”、“不汙染”、“休去歇去”等等,道家叫做“無為”、“素樸”、“自然”、“虛靜”、“無待”、“無用”等等,這些人們聽得多了,早已深陷知見泥淖不能自拔。那麼換個最美妙的說法,便是儒家的“思無邪”,童蒙的最好註腳。孔子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何為思無邪?老子云“含德之厚,比於赤子”,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思無邪就是赤子之心。如果說蒙卦是講教育,那也是“初心”的教育,初心即是童蒙,童蒙即是思無邪,思無邪即是赤子之心,根本是在這裡,而不是開竅,就算說是品德之育也不夠深入和落實。這何止是對孩童的,而是每個人一生的課題,不失其赤子之心,幾人做得到?有人問王陽明:“‘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蓋得三百篇之義?”王陽明答:“豈特三百篇?六經只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更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確是如此。

比如古德早就有將易與華嚴兩部最高經典互參的傳統,蒙卦之童蒙,最好的參照對象就是華嚴裡的善財童子。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在華嚴裡無論篇幅還是分量都是很大的。所參對象,包含各行各業、各種地位的人物,有大菩薩、比丘、比丘尼、居士,有天神、地神、樹神、仙人等各種神,有外道,有一樣的童子童女,有商人、船師、醫師等各種職業的人物,甚至有妓女。五十三參的最深秘密,就在開始參之前,文殊菩薩叮囑他的一句話裡:“求善知識,勿生疲懈。所有教誨,皆應隨順。於善知識善巧方便,勿見過失。”童心就是這樣的,赤子之心就是如此。

這樣的心靈,一是“乾淨”,二是“好奇”;乾淨即是本來,好奇即是生機;因乾淨而不沾染,因好奇而廣學無漏。人長大了,見解多了慾望多了,失去的就是這兩樣東西,所以天機淺了。這五十三參,豈非就是陽明子的“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可該貫”?五十三參後善財童子即身成佛,豈非又正是“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的最好證明?此中有真意,深淺隨人。

永嘉雲:“法身覺了無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所謂天真無邪,思無邪,自天真。

做個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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