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3 《霸王別姬》:時代變遷的角色錯位下程蝶衣式的悲劇

《霸王別姬》是中國影史上一個不可超越的巔峰,曾經獲得第46屆法國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大獎,劇中塑造了一個經典的戲劇角色“虞姬”,而

“真虞姬,假霸王”就是全影片的靈魂,一場感天動地的愛慾糾葛中帶出中國多災多難的時代變遷。“本是男兒身,又不是女嬌娥”是程蝶衣悲劇結局的源頭,是在那些苦難歲月裡順從於宿命的戲劇名伶的血淚成長史。

年少時看不懂的電影,只知道是同性戀的故事和註定悲慘的結局。如今再去揣摩,卻明白了箇中複雜的人性,時代的賦予,影片中種種細節性的處理,感嘆時不由我的悲涼,而深入人心的是張國榮所扮演的“虞姬”一角,可以說張國榮演活了虞姬這個角色,影片中虞姬“自個成全了自個”,而戲外,張國榮也用自己的方式成全了自己。就張國榮自己來說,《霸王別姬》真正是自己的代表作,沒有之一,而是唯一。

《霸王別姬》:時代變遷的角色錯位下程蝶衣式的悲劇

出生於窯門,被棄於梨園

程蝶衣的母親是青樓女子,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是無法生存的,女人沒有出路,只能靠色相換口飯吃,換來的錢維持自己的生計都困難。於是,把孩子送到梨園似乎是最好的出路。

由於程蝶衣天生六指,梨園的師傅堅決拒收,於是他的母親發狠在冰天雪地中剁掉了他的第六根手指。程蝶衣拜師成功,從此身為戲院伶人,開始了他屈辱的生活。

子不嫌母醜,兒不嫌家貧,對於孩子來說,任何情況都不是最糟糕的,唯有早期離開父母的呵護才是影響一個孩子性格形成最重要的因素。

程蝶衣的心裡很清楚:他被母親拋棄了。哪怕他的母親是為了他好,為他能有口飯吃,不至於捱餓,但是他恨著母親,只看到了他被拋棄的現實。

初入梨園時,孩子們嘲笑他母親是窯姐時,他可以毅然與母親劃清界限,把母親留給他的唯一念想——一件衣袍瞬間燒燬。對於孩子來說,他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母親不顧他的痛苦,狠心剁掉了他的手指,更是把他拋棄送到梨園,都是母親拋棄他的事實,母親不愛他了,他因此恨他的母親。

一個人在世上不可能獨存,程蝶衣潛意識裡一直在尋找感情的依靠,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裡,他的痛苦得有所依傍,這才是他可以在這世界上繼續活下去的信念。於是,在關鍵時刻處處護著他的大師兄就成為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

這讓我想到最近崔雪莉去世的消息,曾讓無數網民震驚。追究其背後的真相讓人心痛。從小家人把她送到“Sm”公司從藝,她住著員工宿舍,吃住都在公司。後來其父母離異並各自組建了家庭,對她缺少關愛和陪伴,導致雪莉沒有任何抵禦外在傷害的能力。如果她的父母對她多一些愛護,也不會造成今天這樣的結局。

程蝶衣最後選擇學“虞姬”自刎,也同樣是因為從小失去關愛,導致心理變得格外脆弱,在一步步成為“虞姬”的路上對段小樓的依賴變了質,才更不能接受段小樓的背叛和世道對她的迫害。

不願隨波逐流,抵抗命運之手的頑強意志

《霸王別姬》:時代變遷的角色錯位下程蝶衣式的悲劇

舊時的戲園裡學戲,被打是常事,進入戲園就和進入妓院是一樣的,等於賣身於此,哪怕被打死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程蝶衣和他的師兄弟們雖然吃穿不愁,但是捱打卻是家常便飯,只要你一句唱詞不對,一個動作沒有做到位,或者師傅今天心情不好,都可以隨便撿起鞭子板子就上手。

由於程蝶衣的形象不錯,於是師傅讓他唱旦角,這意味著要忽略掉自己的本來性別,全情投入到戲曲角色中去。

但是程蝶衣誓死不肯,唱詞中有一句“我本是女兒身……”,每唱到此處,他總是固執地唱到“我本是男兒身……”,為此惹怒了師傅,屢次遭到皮肉之苦。

面對壓迫,他本能地反抗,出於男兒的自尊心,他不能放棄他僅存的尊嚴,即使他被賣身於此,但是他依然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奮起反抗,同命運進行搏鬥。母親賣他入園,他瘋狂逃跑,之後,師兄們嘲笑他母親的身份,他可以一怒之下燒掉母親的袍子,對於師傅的打罵,他依然耿直,不肯服軟,因為“男兒身”是他對自己最後的一點認同和信念,如果連這一點也失去,他將沒有來處,更不知道自己是誰,如何自處。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打開了那道大門,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紛擾的,哄亂的人世,那一刻,程蝶衣的心又活了,他想要逃走,逃離這可悲的命運,自己去掌控,去活出自己。

段小樓深知師弟的苦,於是他催促程蝶衣趕緊跑,依依不捨間,蝶衣勇敢跑出了大門,融入到他所未知的新奇的世界。

如果故事截止到這裡,大概程蝶衣的命運就可以改寫了。但是,他的悲劇就在於,戲曲的魂靈已然嵌入他的骨髓,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不能割捨,雖然學戲很苦,但是就如他雖然恨他的母親,但是身上卻留著母親的血一樣無法捨棄。

當他看到臺上的戲,看著生旦角的唱唸做打,他心裡頓時明白,他這輩子只能跟戲有關,只有唱戲時的他在這世界上才是有價值的。於是他再次回到了戲班。這時的他,已經對自己的人生作出了選擇,再無他念。

在日後的歲月裡,無論在任何年代——北洋政府、抗日、內戰、建國、文革、平反時期,面對的哪怕是敵人,在他的生命中也無兩樣,他的意識裡,戲是一切,沒有時代的約束,沒有國界的限制,跨越時空,因為戲就是他的靈魂,戲成就了他,他本人也活成了戲的樣子。

被迫安於宿命,雌雄同體,卻早已預言了結局

《霸王別姬》:時代變遷的角色錯位下程蝶衣式的悲劇

雖然投身於戲園,但是他本人仍沒放棄自己的存在,因為男兒身是他最後的信念和自尊,如果放棄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因此在唱“我本是女兒身……”時,他還是固執地唱到“我本是男兒身……”。

在這個時候,大師兄段小樓成就了他,小樓用一根棍子將他的尊嚴攪得稀碎,他立刻清醒地意識到,想要繼續唱戲,想要在這個吃人的世界上繼續活下去,唯有拋棄一切,哪怕是自己的尊嚴,就如同母親為了生存,為了活下去,也只能四處賣身。那個年代,尊嚴是靠不住的。

程蝶衣跟段小樓長時間的相處,他已然把段小樓當成自己“父親”一樣的依靠,這個冷酷的世界裡,唯有二人相依為命,同榮辱共命運,他信任段小樓。當段小樓逼著他做出放棄尊嚴的選擇,他妥協了,他不向世界低頭,不向命運低頭,唯有小樓,他認了,他低頭了。於是他唱道“我本是女兒身……”。從此,程蝶衣的命運就此註定。

唱詞的暗示,旦角一舉一動的潛移默化,使得戲的魂靈漸漸侵佔了他的整個身心,他開始變得人世和戲不分,他的“虞姬”越加爐火純青,彷彿他就是虞姬,虞姬就是他,蝶衣把虞姬演活了。

而這也是他性別錯位的深化,他在臺上是女性,而在臺下,他也變得越加女性化,他在臺上演得有多成功,在臺下對於女性化的角色就有多認同。

他的成功為他帶來了名譽,帶來了滿堂彩,這是他的幸,也是他的災。他遇到了改變他命運的又一次推手,那就是遇到了大太監張公公。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此境非你莫屬,此貌非你莫有。”

張公公痴迷他演的虞姬,召他入見,凌辱了他,這使得他的人格從此變得分裂。

他已經放棄了他的所有,唯有戲,唯有“虞姬”,唯有他的“霸王”——他的現實世界裡的師哥段小樓。此時的他變得雌雄同體,雖是男兒身,卻已把自己當成“美嬌娥”。

“塵世中,男體陽汙,女體陰穢,獨觀世音集兩者之精於一身,歡喜無量啊。”袁世卿這樣形容程蝶衣。他也喜歡上了程蝶衣,想讓蝶衣當他的紅顏知己。

此時的程蝶衣苦於段小樓另取新歡,就答應了袁四爺,他們開始了一段不倫的交往,程蝶衣一步步陷入他人對自己的角色期待中不可自拔,袁四爺的這個評價似乎也內化成了自己性別特徵,變得篤定而不移。

殊不知,他儼然成了命運權威之下的奴隸,隨波逐流,他的悲劇結局一步步奠定,覆水難收,他在裡面沉淪,唯有戲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

戲裡戲外,我都是“真虞姬”,而你只是“假霸王”

《霸王別姬》:時代變遷的角色錯位下程蝶衣式的悲劇

“蝶衣,你這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裡,咱們可怎麼活喲。”

面對程蝶衣對自己的質問“不行!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段小樓如是說。

段小樓一直清楚自己是在唱戲,戲裡戲外活得很明白,他不瞭解程蝶衣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是潛意識裡卻清楚蝶衣對自己的感情,似乎自己對蝶衣也是動了感情的。但是他一直在逃避,他不能容忍這段不倫的感情。

而蝶衣在舞臺上是“虞姬”,在臺下仍然是“霸王”的“虞姬”,他的感情始終如一,如同虞姬對霸王的忠心,致死不悔。

段小樓娶了妓女菊仙,蝶衣因此恨菊仙,但是一直割捨不下對段小樓的“愛”。他開始抽鴉片,放縱自己,如同一個妒婦。

菊仙通過女人的直覺捕捉到了二人間的這種微妙的感情,於是刻意阻止二人的來往。然而二人十幾年的情誼是無法被斬斷的。菊仙同時也非常愛段小樓,為了段小樓,她為自己贖了身,毅然投靠。

然而在文革被批鬥時,段小樓被逼無奈之下揭了程蝶衣的底,說他是漢奸,給軍閥唱戲,給漢奸唱戲,給日本人唱戲,為了活命又跟菊仙劃清了界限,從而導致蝶衣被批鬥,菊仙自殺。

而程蝶衣最後也是在戲中拔劍自刎,真正做了一回虞姬,這是他對於自己戲裡的真實,也是戲外對段小樓深厚感情難以兌現的絕望。戲裡,虞姬忠於霸王,自刎以表決心,戲外,他也對自己,對自己的感情忠貞不悔。

可以說菊仙是另一個“虞姬”,蝶衣是段小樓戲裡的“虞姬”,而菊仙是段小樓現實生命裡的虞姬,他們都忠於了自己的感情。唯獨段小樓是一個假“霸王”,他自始至終背離了兩個人的感情,是個懦夫。

就像段小樓對程蝶衣說:“我是假霸王,而你是真虞姬。”

《霸王別姬》:時代變遷的角色錯位下程蝶衣式的悲劇

程蝶衣用自己的方式“成就了自己”,而飾演程蝶衣的張國榮似乎也一直在戲裡無法走出來,現實的羈絆無法留住他,他也選擇了同樣的方式“成就了自己”,“虞姬”的魔咒發生在程蝶衣的身上,也同樣罩在張國榮的命運齒輪上,循環往復。

時代造就了程蝶衣式的“虞姬”,造就了他的無望和悲劇,他演出了“虞姬”的風華絕代,也讓“虞姬”的命運在自己身上重演,他演活了虞姬,最終也活成了虞姬。程蝶衣、菊仙和段小樓的愛恨糾葛在時代的大背景下被無限放大,顯得格外厚重而悲壯。

說程蝶衣的結局是個悲劇,倒不如說他用最後的力量捍衛了自己的尊嚴和情感,他至始至終忠於自己的感情,忠於對戲劇的執著,始終活在他認為的真實裡,對抗命運的無情和打擊,即使在危及生命的時候,仍然堅守自己的底線而不趨同,他是一個勇士,敢於面對自己,面對真實,相較於段小樓的逃避則更讓人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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