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自《地久天長》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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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次去監獄探監是在三個月前，算起來我和老瘋有整五年多沒有見過面了，隔著窗子我看到了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他雙眼噙淚地望著我，彷彿從我的臉上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多彩一般，既是羨慕又是悔悟。
老瘋是和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剛三十出頭，但他卻有十年的光景是在牢獄中度過的，他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給禁錮並扼殺了。
我上了初中後，就很少和老瘋再見面，回去也找不到他人，只要一提起他，他父母便破口大罵，半個月不回家一次，回來就只待個把小時便又匆匆而去，像是在做什麼大事一樣忙。父母多次追問他，他也不說，只說你們放心，我有我的把握！
沒隔多長時間，老瘋因為長期夥同他人參與盜竊摩托車，而被判入獄，刑期是三年半。每到週末回家之後，我總會偶然間遇見他的父母，他們看上去笑容沒以前那麼多了，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經歷家庭變故，所以一時間很難接受現實，然而我常常會從母親的口中得知，老瘋的母親一有時間便會找母親哭訴，說是別人家的孩子乖乖巧巧，好好上著學，但自己的孩子就是從小不聽話，小小年紀就蹲了監獄，說著說著便會鼻子一把眼淚一把的哭個沒完。
母親及村裡所有做父母的人，都用老瘋來作為反面教材教育自己的孩子。
我初中畢業後的假期裡，老瘋刑滿釋放，回到了家中，三年的時間裡，他可能思想上多少有些改變，變得成熟了許多。他待在家裡哪也不去，就只跟父母進地乾乾農活，那時還未通自來水，家裡的用水全由他一人去挑。
我趁著假期裡沒事，經常和老瘋混在一起，聽他說話，感覺他的思想覺悟至少提前了十年，說出來的很多話，竟讓我無以反駁，而說起父母，他則動情地說道，我欠父母的太多了，我得想辦法掙錢，讓父母不再操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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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半個月之後，老瘋跟著他的一個親戚學著去做木工，算是走了一條讓人放心的路。
後來他父親希望他有更大的成就，為他買了輛車搞運輸，然而事與願違，一個人越希望的事，最後越會變成失望的事。一天，我坐在老瘋的車，恰好那天遇上趕集，散場回家的人較多，在經過一個S彎時，我問了老瘋一句，技術可以呀，學多長時間車了？
只見他眯起眼睛，吐了口煙得意地說道：“沒多長時間，兩三天而已。”話音剛落，隨即他的方向盤亂了起來，我一望前面，原來是車速太快搶了一輛摩托車的道，摩托車見勢，將方向扭向一旁，而老瘋為了避讓摩托車，急忙迴轉方向，兩車來不及避讓撞在了一起，由於老瘋的車速太快，託著摩托車行駛了一段距離，直到側翻在路旁的溝裡才停下來。
副駕駛的車門無法打開，我們順著正駕駛爬出車門，只見外面已圍了許多人，摩托車上的三個人各自落在一旁，早已無法動彈。我們聯繫了親戚和朋友，將傷者送往醫院，剛到醫院不久便死了一個，之後的兩個經過治療後，也成了半殘廢之人，從那天之後，我便有兩年時間沒有見到老瘋，他正在服刑期，期間我也沒去看過他，因為我去了外地讀書。
放假回來之後，我會向他的父母詢問一下他的情況，他的父母臉上添了許多皺紋，尤其他的父親，好像是經那一次事件之後，白了許多頭髮，偶爾間同路人會說說笑笑，但那笑容顯得格外僵硬。對老瘋他們仍然抱有希望，第一次坐牢是因為年少無知，走錯了路，第二次是厄運所致，所以對生活他們似乎還有著希望，老瘋畢竟年紀還小，經過的事多，對他以後的成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老瘋熬完兩年的牢獄生活後，似乎變了個人，對金錢的追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狀態，他整日整夜不著家，夥同了數十人在外面租了房子，白天睡覺，晚上出門偷車或者是電纜線，那段時間也是他最為闊綽的，手上閒錢多了，便嘗試一些新鮮玩意，在嘗試了海洛因之後，他便從此無法自拔，越陷越深。
外面的光景還沒有過上一年，他又因為被強制戒賭而再次鋃鐺入獄，他的父母對他也不再報什麼希望，尤其是知道他吸上海洛因之後，感覺天塌了一半，對於兒子的任何錯誤他們都能夠原諒，家庭的任何變故也都能抗過去，但唯一無法接受兒子會吸上海洛因這件事，他們看過眼前太多的例子，似乎不用深想，也都能猜到兒子最後的結局。
經過這件事之後，老瘋的父母變得不苟言笑，眼神渙散了很多，除老瘋之外，他們還有一兒一女。小兒子可能是受家庭影響的原因，唸到初二便輟學外出打工，父母百般勸說也無濟於事，只能任由他自己選擇自己的路。
小兒子從小脾氣溫和，行事也穩當，對於這一點，他的父母極其放心。忽然一天他們接到一張傳票，才得知小兒子在外地夥同他人犯了命案，已被刑拘。此時他們哀莫大於心死，就好像長在非洲的沙棘樹一樣，好不容易盼來了一點雨水，可接著又是一場乾旱。對於生活他們已不敢再去奢求什麼，只期望少一點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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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我知道老瘋會吸海洛因之後，便很少或者是幾乎不怎麼和他見面了，我完全不理解他所走的每一步路了，有時我甚至會去猜想是不是命中註定老瘋就是要成為那樣的人。如果換作一般人經過那麼多事之後，一定能痛定思痛，徹底有所改變的，但這些讓人希望看到的事，在他身上只會是接二連三地失望。
我覺得人年少無知的時候犯的所有錯誤都可原諒，但之後把錯誤歸咎在他人或是環境影響的人，只會把錯誤無限地擴大，並不會為此而反省自己。
老瘋就屬於這樣的人，之前的牢獄生活實質上並沒有給他什麼改變，當他出來之後，他看到身邊的人都有所成就，而他想在短時間之內將在獄中的日子給彌補回來，思前想後就只有違法之事來錢最快，當有了錢之後，所有失去的東西都能夠彌補回來，在他看來，親情都可以用金錢來修復。
老瘋的弟弟判了十五年的刑期，他父母無法去想象自己還能不能再活十五年，於是又將希望寄託在了老瘋身上，老兩口想著，這次的家庭變故足以讓老瘋徹底改變了。然而事與願違，老瘋戒賭刑滿釋放後，想著要在短時間內改變家庭狀況，讓自己的父母不再勞累，於是又重走了老路，重新組了團伙四處盜竊車輛，時日不長他又開始復吸海洛因，到後來直接注射。
半年時間不到，老瘋第四次入獄，也迎來了他人生中最長的刑期——十六年。
老瘋的父親徹底白了頭髮，整個人瘦了一圈，走到哪裡都很少說話，遇到人多的場合，便自動離開，不再湊熱鬧，完全和以前的他判若兩人。他自小腿有殘疾，走路有些坡腳，但仍然一輩子和土地打著交道，一次家中牛糞滿圈，他不慎在除糞的時候摔了一跤，拄了雙架在也無法下地幹活。
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裡，我無意間從他家門口經過，見他拄了雙架，站在門前曬太陽，我和他寒暄了幾句，但卻不曾想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晚上大概十點左右，父親告訴我老瘋父親沒了，走得很突然，只說肚子疼，人還沒送到醫院就落了氣。
我頓時覺得驚愕，好好的人怎麼說死就死呢？
在料理他的後事時，老瘋母親央求人去監獄裡說個情，讓老瘋出來見他父親最後一面，當老瘋聽到惡耗之後悲聲大哭，但由於時間倉促，手續不齊全無法將人帶出來，老瘋沒能見到自己父親最後一面。
細細算來，老瘋父親走了四年時間，對於他的死亡村裡眾說紛紜，有說讓他哥倆活活給氣死的，有說是當年老瘋騎摩托車載他的時候，把脾臟摔碎，舊病復發而死的，也有說是這次摔斷腿吃草藥中毒的，總之各種猜測都只是替他此生不值，沒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
在我看來，這卻像是他的一種解脫，畢竟數十年的時光誰也等不起。我偶爾會想當老瘋哥倆出來時，看到墳頭的荒草，是否會痛心，是否會真正頓悟，是否會對生活用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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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雲生， 文字愛好者。
（本篇題圖 來自《地久天長》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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