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侯健讀《祕魯傳說》︱一次遙遠的致敬

侯健讀《秘魯傳說》︱一次遙遠的致敬

《秘魯傳說》,[秘] 裡卡多·帕爾馬著,白鳳森譯,後浪·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616頁,88.00元

2019年8月,每兩年舉辦一次的全國西葡拉美文學研討會召開,今年特別緻敬的作家是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和米格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兩位作家都出生於1899年,2019年是其誕辰一百二十週年。再往前推兩年,2017年研討會特別緻敬的作家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胡安·魯爾福,也都是為了紀念他們的誕辰週年,前者出生於1927年,後者要比前者大整整十歲。我一直有一點疑慮:這樣的致敬會不會跳過了許多出生在雙數年的作家?事實證明就連我的這種疑慮也是很片面的,因為值得我們致敬的作家實在太多了。2019年11月29日,西班牙《國家報》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為《裡卡多·帕爾馬在西班牙》,文章開篇就說道:“讓人驚訝的是,今年我們國家針對去世於1919年10月的裡卡多·帕爾馬舉辦的紀念活動少得可憐”,我們這才注意到這位秘魯作家去世已滿整整百年了。不過值得欣慰的是,裡卡多·帕爾馬最重要的作品、中譯本新版《秘魯傳說》(Tradiciones peruanas)趕在2019年出版了,這也可以算是一次遙遠的致敬。

《秘魯傳說》是一部極為獨特的作品,原書共十卷,總計四百五十三篇傳說故事,按照傳說發生的時間順序共分為五個部分:印卡和征服時期(……-1533),六篇;殖民地時期(1533-1820),三百三十九篇;獨立時期(1821-1830),四十三篇;共和國時期(1833-18xx),四十九篇;其他傳說,十六篇。這些傳說內容龐雜,出場人物數量眾多:征服者、印卡人、總督、貴族、平民、宗教人士、紳士、騙子、無賴、士兵、商人、教師、工匠等無不在裡卡多·帕爾馬筆下栩栩如生。

裡卡多·帕爾馬之所以有能力創作出這樣一部包羅萬象的鉅著,其多樣的生平經歷是原因之一。他的父親是來自北部的山區人,而母親則自幼生活在沿海地區的農村,他的祖上有黑人血統,父親家有印第安血統,再加上白人血統,裡卡多·帕爾馬無疑是個不折不扣的土生混血種人。用當時的標準看,這位後來在秘魯文學史、文化史上都佔據重要地位的巨匠的出身並不好,不過也給了他可以更好地觀察秘魯社會的獨特視角。

侯健读《秘鲁传说》︱一次遥远的致敬

裡卡多·帕爾馬

裡卡多·帕爾馬從小就展現出過人的文學天賦,不到十五歲就發表詩作,在寫出一系列抒情詩後,於十八歲時發表了劇作《羅迪爾》,後來進入利馬的聖馬科斯大學攻讀法律專業。裡卡多·帕爾馬在懷揣文學夢想的同時,也曾投入到政治事業中去,有多年政府工作經驗,還參加過抗擊西班牙艦隊入侵的卡亞俄保衛戰,後又在何塞·巴爾塔總統手下任總統秘書、洛雷託省參議員。1872年對裡卡多·帕爾馬而言是個重要的年份。政治上,何塞·巴爾塔總統在政變中被殺,心灰意冷的裡卡多·帕爾馬開始脫離政治;文學上,他發表了《秘魯傳說》第一卷,從此開始擺脫浪漫主義詩人的身份。

1883年是又一個重要的年份,在這一年中,裡卡多·帕爾馬發表了《秘魯傳說》的第五卷和第六卷;同年,持續了四年的南美太平洋戰爭結束,智利獲勝,秘魯和玻利維亞戰敗,秘魯無奈割地求和,後組成新政府,而裡卡多·帕爾馬則被任命為國立圖書館館長。多年之後,博爾赫斯說出了那句名言,他認為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樣子,可是對裡卡多·帕爾馬而言,圖書館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天堂。智利人焚燬了國立圖書館中的大量藏書,實際上1881年利馬保衛戰時,連裡卡多·帕爾馬本人的住所和藏書也都在戰火中化為灰燼了。作為館長的裡卡多·帕爾馬的應對之策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和人脈資源四處求書,他也因此獲得了“乞丐館長”的稱號,可國立圖書館卻也真的就在裡卡多·帕爾馬求書政策的幫助下逐漸恢復了元氣,秘魯的文化傳承要記其一大功。裡卡多·帕爾馬曾經給西班牙著名知識分子梅內德斯·佩拉約寄去一封信,乞求他“將著作施捨給秘魯國立圖書館”,而在落款中,裡卡多·帕爾馬並沒有寫上自己圖書館館長的職務,寫的是: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院士。

落款千真萬確,1878年裡卡多·帕爾馬就被選為了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院士。1892年,借發現“新大陸”四百週年之機,裡卡多·帕爾馬終於踏上了西班牙的土地,他與眾多西班牙作家和知識分子進行了會面和交流,更直觀地感受了西班牙文學的氛圍。實際上,早在1863年,裡卡多·帕爾馬就曾遊歷過歐洲,在《秘魯傳說》中也可以看到意大利、西班牙、法國等歐洲國家文學的影響,西班牙作家烏納穆諾就曾評價裡卡多·帕爾馬是“伏爾泰式的幽默大師”。

幽默確實是《秘魯傳說》的重要特點之一,但卻絕不是構成這部鉅著的唯一要素。《秘魯傳說》是一部奇作,它既是裡卡多·帕爾馬多年用心積累素材的必然結果,又是作者希望做出革新與突破的偶然產物。裡卡多·帕爾馬在從政、戰鬥、遊歷、研究的過程中,始終注意對秘魯風俗傳說類素材的積累,這些素材可能是一則故事,可能是一種信仰,也可能只是一句俗話諺語,它們後來都成了《秘魯傳說》中數百篇傳說的直接創作靈感來源。例如:《帕利亞-瓦爾庫納》來自於萬卡約地區居民對一塊岩石的信仰,《女人與老虎》來自於“市政會議的一部文件集和《史料集》上載有的關於X太太的翔實資料”,《關於國歌的傳說》則是對“一位文筆流暢的作家的一篇文章”的概括,而《利馬諺語數則》的創作動機則只是“有一天我這麼想,於是便開始打聽”。而所謂“革新與突破”,是因為裡卡多·帕爾馬雖然在四十歲前一直被視為浪漫主義詩人,但其本人卻對當時文壇盛行的模仿歐洲浪漫主義文風進行創作的風氣不屑一顧,因此在創作《秘魯傳說》時刻意使用了不落俗套的寫法(儘管對風俗和歷史的書寫實際仍難以徹底擺脫浪漫主義的影響)。這種創新的結果就是書名中的“傳說”,這裡的傳說並非傳統意義上講的“神話演變而來具有一定歷史性的故事”,而是一種全新的文體,它“既不是歷史,也不是軼事或諷刺小品,而是從三者抽出的精華”,後來,在認識到傳說的獨特性之後,裡卡多·帕爾馬本人介紹了傳說的寫作過程:

傳說是民間故事又不是民間故事,是歷史又不是歷史。它的形式輕鬆而愉快,敘述迅速而幽默。我想的是一種做糖衣藥丸的念頭,分發給公眾而自己用不著有顧慮……一點兒,一小點兒謊話,一劑從來都是極少量的真實性,加上一大堆文雅而又粗俗的文筆,這就是寫作“傳說”的配方。

不過,傳說是否能被歸於一種文體還是有爭議的,因為雖然在《秘魯傳說》出版後在拉丁美洲各國出現了大批模仿者,如維森特·裡瓦·帕拉西奧(Vicente Riva Palacio)的《墨西哥傳說》(Tradiciones mexicanas)、保羅·克魯薩克(Paul Grousaac)的《阿根廷故事》(Relatos argentinos)、奧雷里奧·迪亞斯·梅薩(Aurelio Díaz Meza)的《智利傳說與軼事》(Leyendas y episodios chilenos)、曼努埃爾·孔查(Manuel Concha)的《塞雷納傳說》(Tradiciones serenenses)等,可裡卡多·帕爾馬卻是唯一一位因為傳說而被尊為文學巨匠的作家,智利評論家卡洛斯·漢密爾頓(Carlos Hamilton)甚至稱他為“西班牙語美洲短篇小說之父”。因此,將傳說視為裡卡多·帕爾馬獨有的寫作風格似乎更為恰當。

侯健读《秘鲁传说》︱一次遥远的致敬

《墨西哥傳說》

裡卡多·帕爾馬筆下的傳說確實有諸多超凡之處,這也使得這部著作能夠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仍被視為文學經典。雖然傳說的篇幅一般不長,通常只有三五頁,但其中卻蘊含了許多現代小說的寫作手法,試舉幾例。

從結構上看,短小精悍的篇幅並沒有影響到傳說結構的複雜性。墨西哥評論家安德森·因貝特(E. Anderson Imbert)就指出,傳說中的事實材料和虛構情節是無序分佈的,是可變換的、自由的。因而讀者無法明確地分辨出現實與虛構、真實與謊言之間的界限。而有的傳說之中還包含著數個小傳說,極似“中國式套盒”的寫法。例如名篇《母愛》講述了堂費爾南多·德貝爾加拉的婚姻故事,堂費爾南多·德貝爾加拉沉迷賭博怒而殺人的故事,“銀臂”總督及其家人的故事以及埃萬赫麗娜搭救丈夫的故事,直到故事結尾讀者們才會明白題目中的“母愛”究竟所指為何,同時也就將之前數則小傳說串聯到了一起。此外,獨立成篇的傳說之間有時候還有內容或人物關係上的聯繫性,如《死人復活》和《羅莎的玫瑰園》中的羅莎,《母愛》和《銀手臂》中的“銀臂”總督等,又體現出裡卡多·帕爾馬筆下宏大的社會觀,他始終試圖展現完整的利馬(秘魯)社會風貌。

從敘事視角上來看,裡卡多·帕爾馬也表現得極為老練,他可以在行文中自然變換敘事者,絲毫不影響故事發展的連貫性。如《我也許願意,也許不願意》一篇開始部分以西班牙人的立場進行描寫:“要說困境,住在庫斯科的四百名西班牙人的困境更加令人揪心。印加王族曼科統率二十萬大軍,把這座帝國都城鐵桶般圍了好幾個月。征服者每天被迫進行戰鬥,做出了英勇的、近乎神奇的努力”,在這裡,讀者們似乎隨著描寫站到了西班牙人一邊,為他們的境況擔驚受怕。可接下來裡卡多·帕爾馬又寫到了印卡王族保柳勸說妹妹嫁給西班牙人的話語:“貝婭特里斯,你這麼拒絕會給咱們民族招災惹禍。西班牙人傷了自尊心,一定會在最後一代印卡王留下的咱們這幾個後代身上進行報復。(……)妹妹,咱們是弱者,就該讓步才是”,於是讀者們開始對印卡後裔的命運牽腸掛肚。敘事視角的自然切換在名篇《一吻殉節》中體現得更加明顯:

我們在夜不能寐時,總感到在朦朧之中專注地思考著什麼,此時此刻他的精神就處於這種狀態。(……)他熱戀的純潔花朵或許已被那外國佬厚顏無恥的愛撫玷汙了!而你,嬌嫩的奧德萊伊,天使般美麗的奧德萊伊,也感到淚水模糊了你瞳孔的光輝。

《一吻殉節》還表現出了裡卡多·帕爾馬高超的駕馭語言的能力。《秘魯傳說》的大部分故事都與戰鬥、死亡、欺騙等主題相關,《一吻殉節》講述的也是愛情、陰謀與死亡的故事,然而裡卡多·帕爾馬卻使用了極為細膩的語言來進行描寫,在讀完這則愛情悲劇故事後,讀者內心最濃烈的感受不是憤怒抑或悲傷,反而是美,一種純粹的美、細膩的美。不妨試讀幾段。

寫自然:

天地萬物是一張七絃古琴,發出輕微的聲響。頑皮的微風吻著茉莉花輕輕吹拂,樹葉被火紅蜂鳥的翅膀震動得垂下頭,“圖爾皮亞爾鳥”在一株白楊的樹冠上唱著大概是悲傷的歌,落日猶如一堆篝火染紅了天際……黃昏將近的時分,一切都是那麼美,一切都使創造物翹首望蒼天,讚美造物主。

寫愛情:

傾聽著遠處流淌的小溪發出的輕輕絮語,感覺著帶有檸檬花和燈芯草花散發出的馨香的微風掠過雙鬢,置身在這支大自然協奏曲中,從崇拜為偶像的美人的嘴唇、眸子和酥胸中呷飲從內心發出的愛,這才是享受天堂的幸福……這才是不枉此生!

生死靈肉的主題並沒有使得《秘魯傳說》的文字顯得壓抑,正如前文提到的,幽默性也是本書的重要特點之一,而裡卡多·帕爾馬的又一超凡之處就在於能讓讀者在笑聲中融入到嚴肅的主題中去(就像《堂吉訶德》一般?)。如《死摳字眼》中的主人公、勇敢的派瓦上尉雖然最終馬革裹屍,可讀者們卻必然會一心笑他“死摳字眼”的特點;再如《玻利瓦爾的最後一句話》寫的是悲壯的英雄遲暮,誰能想到故事的最後一段竟是玻利瓦爾的這番獨白:“大夫,你過來……我趴在耳朵上告訴你……世界上三個最大的蠢人就是耶穌基督、堂吉訶德……和我。”(又是堂吉訶德!)

有評論家把《秘魯傳說》中的四百五十三篇傳說分為了四大類:富有戲劇性的、動人心魄的、具有諷刺意味的、具有傳奇色彩的。但實際上這種分類是徒勞且無意義的,因為這些特點幾乎在每一篇傳說中都有體現。再以《一吻殉節》為例,誰能說這相愛、分離、復仇的故事沒有傳奇色彩、不動人心魄呢?誰能說巧計殺敵的情節不具有戲劇性呢?誰又能說故事的結局突然變成政治鬥爭不具有諷刺意味呢?這又是《秘魯傳說》從文學性上看能永葆青春的原因之一。而經典作品之所以是經典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具有普適價值,它們傳遞的信息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泯滅,看看《斗篷騎士》中的這段話即可明瞭:

有人落魄沉淪,有人飛黃騰達;有人飢腸轆轆,有人滿腦肥腸——殖民地時期就是這樣,共和國從成立到現在依然如此。有人當錘子,有人當鐵砧,每一次政治大翻個兒的變化都服從這條規律。

本文開頭提到的《裡卡多·帕爾馬在西班牙》一文的作者維森特·莫里納·福伊克斯(Vicente Molina Foix)在研究了七位作家的論述後發現,儘管他們對裡卡多·帕爾馬的評價各有不同,卻一致認為他是秘魯現當代文學的奠基人。福伊克斯甚至認為他之於秘魯,就如博爾赫斯之於阿根廷,阿方索·雷耶斯之於墨西哥或佩德羅·亨裡克斯·烏雷尼亞之於加勒比海國家,他們都是拉丁美洲重要的哲學家-創作者。其實早在仍在世時,裡卡多·帕爾馬的影響力就已跨越了大西洋,他提出的美洲西班牙語新詞彙列表被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認可,加入了官方詞典之中。如今,《秘魯傳說》中譯本再次出版,裡卡多·帕爾馬的魅力能否跨越另一大洋、征服中國讀者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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