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古早味的懷念,是綿長而倔強的。
福州街頭的古早味小攤:設施簡單質樸,總在被忽視時擺得大街小巷全是,被想念時默默消失。販賣的東西單純樸素,卻像散落在街頭巷尾的城市寶藏,連接了福州人溫暖的記憶。
在榕城,一定還有更多藏匿於鬧市中的古早味小攤等著人們找尋。
不妨趁著勝春朝的秋日出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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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生活的福州城,大街小巷高手如雲,各有際遇。
超市旁豆腐攤的背躬到快要90°的李阿婆隨手一劃,一板豆腐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整整齊齊。在她旁邊擺花生攤的玉萍姨練就了秒剝花生的本領,圍觀人群發出陣陣驚呼。菜市場門口春餅攤的張師傅似乎練過鐵砂掌,從滾燙的鐵板上揭下烙好的春餅面不改色。路邊菜攤小販們挑著扁擔在肩頭自由切換,依舊談笑風生……
這些小攤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設施簡單質樸,總在被忽視時擺得大街小巷全是,被想念時默默消失。販賣的東西單純樸素,像散落在街頭巷尾的城市寶藏,連接了福州人溫暖的記憶。
李阿婆賣豆腐已經二十五年了,她的豆腐攤擺在大型超市旁的斜坡上。
用舊鋼管和木頭搭成的平板車,上邊放著一板豆腐。豆腐邊上不鏽鋼盆裡泡著幾塊香乾,顏色像焦糖。在香乾的旁邊,李阿婆墊了塊紗布,擱著盒裝內脂豆腐。
豆腐和香乾是事先在家做好的,一天至多能做兩板。為了趕上第一波逛早市的人,李阿婆凌晨四點就得開始開工。磨豆、點滷、壓實,一直忙碌到清晨七點出攤。
她很少叫賣,只搬把木凳靜靜坐著,聽著身後超市裡人聲鼎沸,一會兒看看行人,一會兒看看雲。
“依姆,豆腐一塊。”李阿婆聞言緩緩起身,握著剷刀往下切,方方正正,卻聽見熟客抱怨最近豆腐越切越小。
李阿婆切下一塊更大的,一邊唸叨著黃豆漲價,一邊把豆腐裝進塑料袋遞給對方。
“拈去拈去。”
“啊!這麼多。還是一塊錢?”
“嗯。”
“我沒碎票。”
“下一回齊拿。”
“謝謝依姆哦。”
李阿婆想,要是自己也有個像超市裡賣豆腐那樣的保鮮櫃就好了。或者,再想多點,開個豆腐店。 想這些的時候,李阿婆眯起眼直笑,忘了自己八十歲。
在福州,我總覺得沒有豆花的故鄉記憶不算完整。 巨大的不鏽鋼保溫桶掀開,升騰的熱氣擊中了意志力薄弱的味蕾。一輛三輪車、一塊紙招牌、一把鐵勺、幾摞紙碗就組成了質樸的小攤。
“一碗豆花,現喝。”話音剛落,伴隨著攤主熟練的動作,嫩白的豆花被層層撇進紙碗裡。舀上一勺白砂糖,豆香在蔗糖的刺激下更加濃郁,吃起來又軟又香甜。
攤主隨即在豆花上插一把塑料勺,別急著攪,沿著杯沿囫圇吸溜一圈才算是豆花的高光吃法。綿軟的豆花裹著融化一半的砂糖顆粒齊齊滾進嘴裡,這是南方城市獨有的“快樂小甜水”。
當時還戴著紅領巾的福州仔絕對想不到,有天自己考上了北方的大學,想再喝碗熱氣騰騰的甜豆花,一路奔到攤前,才發現彼時的豆花已被北方人民稱作豆腐腦。攤主正端著一碗滷色鮮亮、葷香十足的鹹豆腐腦,豪邁地問: “要辣椒嗎您?” “啊?”
凌晨5點,城市的大部分還在酣睡,深秋的涼風襲來,挑著扁擔的菜販子們已經早早起床,行走在大街小巷。他們說,幹這行不早起,沒攤位等你。 對他們來說,竹製品是最重要的謀生工具。一把寬扁擔,兩頭掛著竹簍,竹簍上擺著一捆捆紮好的應季蔬菜,一頭壓著一杆秤,另一頭擺著一瓶水,瓶蓋上扎著密密麻麻的小洞。扁擔上的蔬菜向來脆嫩新鮮,水靈靈地戳進人們心間。
在孩子們眼中,這裡是小巧的路邊植物園,是大型“十萬個是什麼”的提問現場。 “這是什麼?”“這是小白菜。”“那這個也是小白菜嗎?”“這是上海青。”“那這個上海青吧?”“這是菜心。”“……”
在老福州眼中,這裡不像超市刻板而擁擠,也沒有菜市場嘈雜而喧鬧。這裡的蔬菜品種齊全,價格便宜,可以隨時討價還價。 “空心菜多少錢?”“6塊。”“5快有賣沒?”“5塊5蠻拈去,早上都賣7塊呢。”“5塊5塊,我都是在你這裡買啊。”“好好好,蠻去蠻去。”
一場短暫的拉鋸戰以買家獲勝而告終,攤主麻利地挑起一把,甩水、稱重、算賬、一氣呵成。
直到竹簍快要見底,攤主們才打算收攤離去。靈活的扁擔挑在肩頭一顫一顫,這是夾雜著山野氣的城市風景。
一張邊緣加高的木桌,墊上幾層油紙,鋪著些糯米粉,盤著蜿蜒的麥芽糖。擺攤的老師傅一手拿剪子,一手握糖,老式的剪子互相撞擊,發出悅耳的聲響。 咔噠咔噠,來吃糖吧。
聽到這聲響,悠閒散步的情侶、揹著書包的學生、橋上釣魚的老人,紛紛圍上前來。 “老闆,麥芽糖怎樣賣?”“這邊有剪好裝好的。”“過多哦,蠻剪一點就好咯。”
於是,咔噠咔噠,綿白的麥芽糖化成大小均勻的段,內裡是焦糖色的花生芝麻夾心,縫隙間點綴著蔥段的碧綠。
手工製作的花生麥芽糖,是將白糖、麥芽熬製的大團糖膏,掛在鐵鉤上反覆拉伸,裹入空氣。糖糕內部咧開的小縫,讓金黃的麥芽糖逐漸泛白,充分展示著大力出奇跡。 做好的麥芽糖甜糯柔韌,擀平後裹入炒香的芝麻、花生和蔥片。善用糖的福州人,把這種街頭甜品做得純粹又直接。
售賣麥芽糖的攤主們可愛又自由,他們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裝飾著天橋上、校門口、馬路邊、醫院後。
嘴饞時無處可尋,得緣分到了才行。舊時,霜降過完,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就在榕城縱橫交錯的小巷中行走。他們肩頭的草架子插滿糖葫蘆,薄薄的糯米紙裹著晶亮的冰糖,透著山楂和餘甘果的紅。手上握著裝滿竹籤的罐子,上下搖動沙沙響。
嘴饞的孩子叫住他,他停下說,要山楂還是餘甘?但通常“山”字剛蹦出口,媽媽就會從身後追上來打斷。
“餘甘拈一串吧。”媽媽對小販說完,在孩子耳邊偷偷唸叨,“山楂有蟲,吃進了肚子會痛。”
然而時至今日,我都不曾“有幸”吃到“蟲山楂”,但對第一次拿它在手中卻無從下口的經歷卻印象深刻。 吃糖葫蘆,得長一口堅固的好牙。
胖乎乎紅彤彤的果子配上剔透的糖掛,送到嘴邊,一口下去,先讓糯米紙糊過一嘴才行。糯米紙漸漸融化,才終於露出冰糖破裂的清脆聲和活潑的酸味果肉。
如今的糖葫蘆樣式實在太多,無法盡數,連開在景區的店鋪和餐館也忍不住插上一腳,兼賣糖葫蘆。在口味更加精細的同時,馴服了山楂和餘甘的酸香,也少了手握一串邊走邊啃的街頭氣息。
要說街頭的賣花人擺的是個攤,有點兒勉強,尤其還得叫做“賣花攤”。 那不過是兩三個油漆桶,灌上約五分滿的水,斜斜插著數只不同顏色菊花罷了。而擺攤的人,我更願意稱他們為“賣花人”,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一大早,他們就把桶隨意擱在路邊,看著街上漸漸多起來的人,坐在板凳上自顧自地看報、抽菸。或者有時連板凳也懶得搬,大喇喇坐在馬路牙子邊。
桶裡的花不如花店裡的嬌豔,色彩更像水墨在宣紙上暈開那樣淡淡淺淺。有時桶邊還會鋪一張編織袋,擺著幾個小南瓜,上邊都刻了字: 一帆風順!萬事如意!國泰民安!
在福州,這樣的南瓜有一個更能展現其氣質的名字——金瓜。 賣花(瓜)的人大多住在附近,閒坐半日,碰到街坊鄰居就隨口招呼是常有的事。
“買什麼菜啊?”“今日番洋薯便宜,多買一點。”“菊花和金瓜帶一點啊。”“好,帶一點回去安‘照天君’旁邊。”
神奇的“照天君”,是老福州們的信仰。不少人的童年記憶裡,都有長輩斜剪幾支菊花,插進青色或棕色的瓷瓶,放進神龕,再用紅色的塑料盤擺上南瓜的場景。 人們對古早味的懷念,是綿長而倔強的。 那些習慣了在福州擺著簡陋小攤的人,幾十年前就是靠著辛苦學藝,承擔起生活的責任。一臺舊三輪、一輛木推車,就能忙碌一整天。
如今,城市的變遷或許並不需要他們再日夜操勞,但在他們眼中,只有依舊人流如織的街頭彷彿才能安放他們的誠心。
在榕城,一定還有更多藏匿於鬧市中的古早味小攤等著人們找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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