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史铁生:老 家(节选)

老 家(节选)


常要在各种表格上填写籍贯,有时候我写北京,有时候写河北涿州,完全即兴。写北京,因为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大约死也不会死到别处去了。写涿州,则因为我从小被告知那是我的老家,我的父母及祖上若干辈人都曾在那儿生活。

可是这个被称为老家的地方,我是直到四十六岁的春天才第一次见到它。

四十六岁的春天,我去亲眼证实了它的存在:我跟父亲、伯父和叔叔一起,坐了几小时汽车到了老家。涿州——我有点儿不敢这样叫它。涿州太具体,太实际,因而太陌生。而老家在我的印象里一向虚虚幻幻,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一种声音,甚或一种光线,一种气息,与一个实际的地点相距太远。我想我不妨就叫它Z州吧,一个非地理意义的所在更适合连接起一个延续了四十六年的传说。

史铁生:老 家(节选)


然而它果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有残断的城墙,有一对接近坍圮的古塔,市中心一堆蒿草丛生的黄土据说是当年钟鼓楼的遗址,当然也有崭新的酒店、餐馆、商厦,满街的人群,满街的阳光、尘土和叫卖。城区的格局与旧北京城近似,只是缩小些,简单些。

我们几乎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街巷。父亲、伯父和叔叔一路指指点点感慨万千:这儿是什么,那儿是什么,此一家商号过去是什么样子,彼一座宅院曾经属于一户怎样的人家,某一座寺庙当年如何如何香火旺盛,庙会上卖风筝,卖兔儿爷,卖莲蓬,卖糖人儿、面茶、老豆腐……庙后那条小街曾经多么僻静呀,风传有鬼魅出没,天黑了一个人不敢去走……城北的大石桥呢?哦,还在还在,倒还是老样子,小时候上学、放学他们天天都要从那桥上过,桥旁垂柳依依,桥下流水潺潺,当初可是Z州一处著名的景观啊……


汽车终于停下,停在了“我们家”的门口。

但他们都不下车,只坐在车里看,看斑驳的院门,看门两边的石墩,看屋檐上摇动的枯草,看屋脊上露出的树梢……伯父首先声明他不想进去:“这样看看,我说就行了。”父亲于是附和:“我说也是,看看就走吧。”我说:“大老远来了,就为看看这房檐上的草吗?”我说。他们笑笑,笑得依然谨慎。从那院子里出来,见父亲和伯父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向一个个院门里望,紧张,又似抱着期待。街上没人,处处都安静得近乎怪诞。“走吗?”“走吧。”虽是这样说,但他们仍四处张望。“要不就再歇会儿?”“不啦,走吧。”这时候街的那边出现一个人,慢慢朝这边走。他们便都往路旁靠一靠,看着那个人,看他一步步走近,看他走过面前,又看着他一步步走远。

史铁生:老 家(节选)


离开Z州城,仿佛离开了一个牵魂索命的地方,父亲和伯父都似吐了一口气:想见它,又怕见它,唉,Z州啊!老家,只是为了这样的想念和这样的恐惧吗?

母亲的家在Z州城外的张村。那村子真是大,汽车从村东到村西开了差不多一刻钟。拒马河从村边流过,我们挨近一座石桥停下。这情景让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课书:拒马河,靠山坡,弯弯曲曲绕村过……

父亲说:就是这桥。我们走上桥,父亲说:看看吧,那就是你母亲以前住过的房子。


高高的土坡上,一排陈旧的瓦房,围了一圈简陋的黄土矮墙,夕阳下尤其显得寂寞,黯然,甚至颓唐。那矮墙,父亲说原先没有,原先可不是这样,原先是一道青砖的围墙,原先还有一座漂亮的门楼,门前有两棵老槐树,母亲经常就坐在那槐树下读书……

这回我们一起走进那院子。院子里堆着柴草,堆着木料、灰沙,大约这老房是想换换模样了。主人不在家,只一群鸡“咯咯”地叫。

叔叔说:“就是这间屋。你爸就是从这儿把你妈娶走的。”

史铁生:老 家(节选)


老家,Z州,张村,拒马河……这一片传说或这一片梦境,常让我想:倘那河岸上第一个走来的男人,或那河岸上执意不去的最后一个男人,都不是我的父亲,倘那个立于河岸一直眺望着母亲的花轿渐行渐杳的男人成了我的父亲,我还是我吗?当然,我只能是我,但却是另一个我了。这样看,我的由来是否过于偶然?任何人的由来是否都太偶然?都偶然,还有什么偶然可言?我必然是这一个。每个人都必然是这一个。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从老家久远的历史中抽取一个点,一条线索,作为开端。这开端,就像那绵绵不断的唢呐,难免会引出母亲一样的坎坷与苦难,但必须到达父亲一样的煎熬与责任,这正是命运要你接受的“想念与恐惧”吧。


作者


史铁生,著名作家。1951年1月生于北京,2010年12月31日病逝。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中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命若琴弦》,散文随笔集《我与地坛》《记忆与印象》《在家者说》,剧本与影评集《妄想电影》等多部。曾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两次鲁迅文学奖,以及老舍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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