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6 讽刺的康乾盛世,官场现形记:清代广东“西谷亏空案”探究

历史教科书关于清代,有“康乾盛世”之赞,相较明初的“仁宣之治”,更广为人知。然而翻开史书典籍,康乾盛世的专家论断,反而饱受学者争议,从国际层面讲,世界范围内,满清时期的中国,已远远落后所谓的“西洋”,走在下坡路上一去不返;从国家层面讲,百弊丛生,社会矛盾逐渐激化,亟待大刀阔斧改革。经济财政,亏空巨大,究其根本,在于吏治腐败,吏治败坏导致民不聊生,阶级矛盾恶化。我们撕开康乾盛世的辉煌外衣,庞大的帝国已然步履蹒跚,疾病缠身。

康熙后期,“户部库银亏空数百万两”,有些道府州县“藩库钱粮亏空,近来或多至数十万”,这些亏空不是上司勒索,就是自身侵渔。同时每年四时节会、上司喜庆丧葬、下属晋见上司,都要按规定馈送礼金,从中央到地方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地方官为固位邀宠,狂征滥派,“竭小民衣食之资,供官司奴隶之费”,大小官吏除侵盗国库钱粮外,还加紧压榨百姓,私自加派,收取陋规,当时全国各地官府的杂派之多、陋规之繁,可谓前所未有。

讽刺的康乾盛世,官场现形记:清代广东“西谷亏空案”探究

雍正即位之初,就把澄清吏治视为巩固统治的根本大计和当务之急。在他看来,贪官污吏之害甚于“盗贼”,“命案、盗案,其害不过一人一家而止,若侵努殃民者,在一县则害被一县,在一府则害被于一府,岂止杀人及盗之比”,因此认为“所以治天下之道,惟在察吏一事”。举国上下大规模开展清查亏空、火耗归公、实行养廉银制度和取缔陋规等工作,吏治败坏的情况,表面大有好转,多项措施互为补充,切中时弊,收到不错的效果。故雍正一朝,承前启后,吏治相对清廉,向为史家所称道,清代著名史学家章学诚评论说:“我宪皇帝澄清吏治,裁革陋规,整饬官方,惩治贪墨,实为千载一时。彼时居官,大法小廉,殆成风俗,贪冒之徒,莫不望风革面,时势然也。”

潮州府作为一个大郡,曾是鱼米之乡,雍正初年,三年倒有两年饥荒,民生艰难。雍正五年(1727),两广总督、广东巡抚请示朝廷,调十万石西谷,分散贮存潮州府各县,以备赈恤平粜之用。朝廷下诏许可,当地驻军、百姓无不弹冠相庆,欢欣鼓舞。这一年,夏有五成收成,冬在八成以上,谷价渐平。秋冬之际,巡抚、藩台大人拨发省仓西谷,发运惠州、潮州。惠潮道台楼大人原任广州知府期间,遇荒年卖出平价谷54280石,应买回交还新任知府以补充米仓缺额。因潮州属惠潮道台衙门管辖,楼大人打算在高州买谷运往潮州,以节省劳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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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岭东一带谷价每石八钱银子,而上等的西谷,每石不过五钱,中、下等则在每石三四钱。楼大人毅然担起向潮州运谷之事,领了出谷钱,远近购买,派遣潘田司巡检宋肇炯、乌槎司巡检张宏声、三河司巡检张德启、招宁司巡检范仕化,分路押运。潘田司巡检素有才干,会做买卖,他用买谷公款从佛山购买广锅、棉布之类,带往高州去卖,然后买谷返回。由于拖延时日,耽误汛期,竟在高州海面沉失西谷2800石,又报在香山海面被盗,并漂没三条船,而随船私货居然毫发无损,有人怀疑其中有问题。乌槎司巡检随后也报在海丰海面沉失西谷2800石。

招宁司专从省城领运就近购买的10550石西谷,发运潮阳,范巡检因海上行船危险艰苦,故从陆路先返潮州。负责押运西谷的差役,各与船户串通,沿途盗卖,每盗卖一石,押运差役得钱一百文,作为定例。范巡检督运的八只船,自2月18日从省启航,至4月28日方抵潮阳县的磊口。适逢潮阳知县蓝鼎元会合海门、潮阳、达濠三营将官,勘查商量修造战船、木栅之事,听说运到的西谷极不成样子,难做军粮下发,非常担忧,故发文押运巡检范仕化,让从所押八船之中,各拿好谷一石,共计八石送至县衙。会同海门营参将、潮阳营游击与守备、濠营守备,在县衙大堂,当众扬簸(过滤),每石谷有的扬簸后净剩八斗二三升,有的净剩七斗五六升,合计一算,平均每石可得净谷八斗。县衙又令范巡检将稻谷碾成米,每石得米三斗四斗不等,米又黑又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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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营将官面露难色,蓝知县转向范仕化:“听说西谷向来质量很好,道台大人深切怜念百姓疾苦,怎会用次谷充数,这不失人心之举吗?皆因你们做事不慎,使得船户们营私舞弊到如此程度,此事该怎么办?”范巡检登时变了脸色:“这都是道台大人所买之谷,是好是坏只能去问道台大人,船户不敢有丝毫损害。”这时道府行文催促收谷,十分紧迫,且运船停泊海面,风涛难测,万一意外,无人担责。潮阳县衙无奈,只得暂时收下,蓝知县派书吏黄遇、赵平、邱潮、黄辉、陈良、陈智等人,带数百只小船,开往磊口接运西谷。

来到码头,只见船头黄旗高飘,上书“奉旨押运”四个大字。道台衙门公差高光等十人,及招宁司巡检的外甥马相公、弓兵董明,正襟危坐,面容严肃,摆出上司差员的架势,舵工水手,个个如虎似狼,呵叱指挥。黄遇等人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一言不发,量交的西谷中掺了不少浸水泡烂的谷子。书吏们怕不能贮存,请求不要再掺,船户们厉声大喝:“大老爷发下的谷子,哪怕粗糠泥沙,谁敢不受?你们主子还想做官不?”书吏们分辨:“不是不要,湿谷另交,以便摊晒,干湿混杂,只怕干谷也要被糟蹋了。”船户们众口一词:“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

书吏们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忍性收谷。当时,船上的人无比骄横,口口声声地大老爷长,大老爷短。范巡检曾和书吏们提到船户,说必须称“大老爷船户”,提到舵工水手,要叫“大老爷舵工”、“大老爷水手”,而船户水手们,天天轮流摆酒,和招宁司宴饮,妓女顽童,昼夜不停,侍候在旁。水手们设计一种斜量的方法,量稻谷时,把斗斜着放,不等装满,就用力下刮,书吏们反对:“如此量交 ,每斗要少一升有余,我们怎么交差?”船户脸色一沉:“大老爷就是这样的斗,你们能不能交,我们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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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吏黄辉忍耐不住,出口埋怨:“这般量斗,我们每人要赔进去数十石谷子。你们伤天害理,动不动就拉大老爷打掩护,大老爷难道教你们这样做吗?”船户黄兆大怒,敲起锣来聚集同伙,竟将黄辉的额头打破。黄辉跳上小船逃生,黄兆指使帮凶追打小船,小船户陈牡、蔡相也被打伤。招宁司马相公见到这种场面,却视而不见,一言不发。

这是5月11日发生的事,小船全部逃走,书吏们踉踉跄跄跑回,不敢再去,还有3000多石西谷在船上没能接收。

蓝知县重新雇用小船,在5月13日行文委托范仕化巡检,带头接收西谷,范仕化不愿意。蓝知县思忖:范仕化身为押运官,负责管辖船户,又任招宁司巡检之职,以潮阳县属员的身份办理潮阳公事,有何理由推托?5月15日行文再催,到5月17日,范仕化仍然不动:“道台大人乃我至交好友,经我连日禀告说明,这西谷船上发生的疏漏闪失,还不知是谁的罪过呢!”蓝知县闻言,不由大吃一惊,毛发悚然,方知此人奸诈又能干,作为上司心腹,很受重用,倘若对方趁夜将稻谷运走,再把船凿漏沉水,那就真的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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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知县陈列事由经过,详细禀告各级上司后,立即在18日清晨,亲率小船出海接运,而西谷已愈加不成样子,有的被水泡烂,有的发热,像火一样滚烫。蓝知县不作盘问,一概收下,只是秕谷太多,好像并非原来的西谷,道台所买,未必这样粗劣。范巡检极力争辩,说是道台大人廉价买下,海阳、揭阳两地均是发付这类谷子,不关船户们的事。蓝知县姑妄听之,也不和他争辩。

19日上午,书吏们取出秕谷查看,发现其中有很多米粒,蓝知县得知后,暗自琢磨:道台买谷,哪有谷中掺米的道理?必是船户们偷谷碾米,将米取走,把米糠、秕谷掺进原谷,碾米之处应在附近人家。经与船户闲谈,了解到岸边树林里有两座村庄,东边唤松子山,西边唤棉花村。差役去唤棉花村乡长,不料乡长患病,其母代为听传:“若要追查偷盗、窝藏西谷一事,问我老婆子就好,我们村的钟信、钟兴、魏加,都为船户碾了数十石米,有的还运到达潦发卖。对面松子山村的谢朝士等人,窝藏更多,听说谢家还有没卖完的西谷,过去搜查,没有抓不到的。”

公差赶到松子山谢朝士家,连人带谷一并抓获,经过盘问,西谷来自邓文兴的船。邓文兴去了府里,公差们就绑了舵工汤广万,一问才知,所有运西谷的船没有不干这勾当的。蓝知县笑道:“怎么样?”范巡检当场默然:“这些我本就知道。”“知道为什么不说?”他无言可对,县衙将接收窝藏西谷的钟信、钟兴、魏加连同八船的船户黄超成等,全部拘拿,当堂审讯,钟信等本地村民,各为船户代碾十几石米,皆已运往达濠发卖。再问船户黄超成,倒也痛快,交代沿途购买次谷70余石,碾米盗卖,共用去好谷120余石,除去掺下的次谷,按数额尚缺51石5斗,为免交付的稻谷数量短少,船户曾用滚开水浸泡次谷,再掺原谷中去,以致稻谷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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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们有没有给道台衙门的公差高光、招宁司巡检的外甥马若愚等人每石百钱贿赂的规定?八家船户众口一词,齐声说确有其事,一钱不少,没人不是这样说。审到这里,蓝知县不禁掩卷,喟然感叹:“这几家船户,经数次审问,不用动刑,先后口供,不差毫厘,还有何可疑的?他们不过是受雇卖苦力跑买卖的小民百姓,贪图小利本无足怪。若非掌管押运的官差们骄纵成性,何至于到这步田地?猫鼠同眠 ,嫖饮浪费,公然低价买进次谷、强迫压制下属接受恶名声,加到公忠为国的道台大人身上。”

据保长邱朝、黄经等禀报,松子山、棉花村盗好谷一事,招宁司马相公、弓兵董明、道台衙门的公差高光等人,都有参与,除钟信、钟兴、魏加等人外,招宁司的巡船也参与私载。脚夫吴孙也私下交代,范巡检的大儿子曾让他把西谷挑到米铺,碾了八石米,分两次运进巡司衙门以供食用。蓝知县一时怒气难按,本想把范仕化、高光问成盗首,呈文通报,追究参革。但转念一想:他们是道台大人钟爱信任之人,投鼠忌器,不可莽撞任性,若惩处他们,恐有伤道台大人脸面,非是自全之策。再三考虑,最终作罢。

潮阳县只将掺和次谷与盗卖的情节,申报道台楼大人,请予以追究。可恨的是,范仕化等人最初庇护船户,竟把次谷之事全推给楼大人,洗刷自己,置身事外,如今水落石出,事实真相大白,八家船户共掺次谷600余石,此外数额还缺400余石。这中间营私舞弊的情节,已经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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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2日,潘田、三河两巡司将高州买来的稻谷运到,在澄海县溪东港遭遇狂风,淹没近半。他们捞起落入水中的稻谷,连泥带水地晾晒。因为海水浸润,外面晒干,里面却腐烂。奉道台大人之命,各县按四六比例匀拨好谷和浸水之谷,其余的全归潮阳。这样一来,潮阳又在四六之外,多收浸水稻谷300余石。总共接受潘田司好谷1575石,浸水稻谷1380石;接收三河司好谷279石,浸水稻谷278石。浸水稻谷颜色暗黑,一碰成灰,经道台楼大人委托,招宁、三河两巡检勘估先前所运西谷的空闲,共取一石浸水稻谷晒干,碾出灰米三斗六升。售卖的米户认为这米没用,并说如能及早交接退换,可设法赔补800石,慢一点,这些稻谷全要化为灰烬,想退换赔补就非常麻烦。

总共算来,潮阳一地共收海运西谷14472石,有的交接后簸扬,有的碾米做军饷,共应赔补3200石。知县作为道台属员,自应代赔2200石,其余因掺和盗卖缺额的1000石谷子,应由各船户追补,如此处置也算公平合理。道府向海阳、潮阳二县发文,要求会审追究,将船户们的船只变卖赔补,招宁司巡检范仕化,却一再借道台之命,背后放言威胁,要求宽释船户。蓝知县假装不知,等到制台、巡抚奏闻写明西谷兑拨沉失情由、准备由巡抚弹劾相关官员并革职审讯时,范仕化更加心怀怨恨,常在道台大人面前搬弄是非。

蓝知县正好奉命到府,当面向道台请示,道台仍令潮阳县主审此案,将船变卖赔补。蓝知县心想:范仕化巡检监守自盗,已经漏网,倘再全部释放船户,短缺的千石稻谷将向何人去要?范仕化不满:“这些谷子何须赔补?纵然新官接任,有道台大人作主,谁敢不接受?”遭削职后,他对人说:“我招宁司巡检虽然暂时落职,总有官复原职的日子,潮阳县官的官运也危在旦夕,而且他的祸患要比我厉害百倍,睁大眼睛等着瞧吧!”同僚们转告蓝知县,蓝知县笑道:“仓谷粒粒,关乎百姓性命,怎能有名无实,欺诳朝廷?况且,道台大人乃仁厚长者,一心为国为民,断不会有此等事情!”

但过了数日,范仕化的话果然应验。

讽刺的康乾盛世,官场现形记:清代广东“西谷亏空案”探究

通观上述潮州西谷亏空案,我们可一窥雍正朝基层官员吏役的贪墨不法,活脱脱一幕官场现形记。纵然有雍正赞誉“筹台宗匠”之称的蓝鼎元,在利益集团面前,也不得不惨遭罢官革职。非但现代吏治可鉴,当代职场人亦可从中看到熟悉的情节:再能干,也比不上拍马屁,有关系的。雍正五年,新帝登基实行大刀阔斧改革的高峰期已过,尚未落下帷幕,吏治整顿“一阵风”,腐败大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趋势。

雍正在位十三年,励精图治,特别是针对康熙晚年的吏治腐败现象,大力整顿,采取许多措施,由于态度坚决,措施得力,清政府的财政得到明显改善,官吏贪污、吏治败坏的情况有所好转,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西谷亏空案八年之后,乾隆皇帝登基,期间爆发的“甘肃冒赈案”,“两淮盐引案”,数不清的大小肃贪案件,由此引发的百姓破产流亡,“惠民之政”变累民之举,河道官员故意扒开完好坚固的堤坊,人为制造水患,而“绝不顾一方百姓之田墓庐舍尽付漂没而有冤莫告也”……凡此种种,形势严峻,彻底撕开“康乾盛世”的假面具,值得史家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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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鹿洲公案》中【西谷船户】一篇

[2]清朝文献通考[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3](清)蓝鼎元..鹿洲公案

[4]孟森.明清史讲义[M].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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