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1 张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国往事”

因为收集合肥张家的故事,得以接触了大量的张家老照片,其中张充和的最为值得关注,她身上流露出不只是传统之美,还有着新锐的思想和进取的精神。如今,张充和女士已经年逾百岁,定居美国,成为中外学界一个代表人物,回首往事,老人还是忘不了那些“中国往事”,那些曾留着她青春印记的地方:苏州、青岛、北平、合肥、上海……

张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国往事”

张充和家族在安徽合肥,曾祖父张树声早年跟着李鸿章组建淮军,南征北战,成为淮军二号人物,官至直隶总督(署),后在两广总督任上病逝。张树声去世前还在口述奏折请幕僚记录,他主张废除科举,改革政治,加强军事,创新教育方式等等,后来受到许多研究学者的瞩目。

张充和的祖父官至川东道,主持承办过一系列的教案,后在任上去世,年仅四十九岁。张充和的父亲张冀牖与扬州盐官陆静溪的女儿陆英结婚后不久,于1913年举家从合肥迁徙,先到上海,张充和即出生于上海,与张爱玲出生在同一条街上,而他们的祖父也都是官场好友。

张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国往事”

张冀牖后率家迁徙到苏州,创办了乐益女中,这里走出了张闻天、侯绍裘、叶天底、匡亚明、韦布等知名教师,也走出了葛琴、叶至美、沈敏、童英可等学生,张家四个女儿元和、允和、兆和、充和也都在乐益女中就学和任教。与姐姐们不同的是,张充和尚在襁褓时就被叔祖母识修抱回了合肥生活,因为当时奶妈奶水不够,而张冀牖夫妇也考虑到识修膝下无子女,决定过继给她一个孙女陪伴。就这样,张充和直到十六岁叔祖母去世后,才回到苏州家里,与姐姐们一起进入新式学堂。此前,张充和一直就读家塾,李蕴章的女儿识修为她请了最好的教师,教古文、书法、词曲等等,这也是张充和能够成为书法家、昆曲家的原因。

当张充和从合肥回到苏州时,姐姐们开始陆续外出上大学,但家里还有一群可爱的小弟弟。因此,张充和早期与弟弟们的故事很多,譬如与大弟张宗和,与小五弟张寰和。几年后,张充和以国文满分、数学零分考取北京大学,而大弟张宗和则考上清华大学历史系。两人共同参与了俞平伯在北平发起的昆曲社团谷音社,也就是在这个社团里,两人开始了昆曲艺术之旅,并结识了众多曲友。

上学期间,张充和与张宗和瞒着家人从北平跑出去,到青岛、上海、南京等地参加曲会。由此,张宗和的第一位夫人孙凤竹便是在青岛曲友家相识,孙凤竹也是曲友,手抄昆曲曲谱美妙至极。而两人的媒人正是张充和。

张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国往事”

再后来,张充和因病退学,家人说是哮喘病,病得很厉害。我在张家第一次看到了相关照片,张充和躺在病床上,床头柜上还放着瓶花,她瘦弱无力,像是在医院里,听张家人说,一般都去苏州的教会办的博习医院。但病体尚未痊愈,就被胡适请去编《中央日报》的副刊《贡献》,就这样留下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并结识了一批文学名家,如章靳以、巴金等,后来这批作品被编辑成《小园即事》出版。

没多久,抗战爆发,张充和去了云贵地区,留下了很多风雅故事。但张充和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些朴实的人:“记得在龙街住时,要李嫂去买豌豆,她回来连豌豆带钱向桌上一甩,我说你怎么没去买,偷人家的。她说‘这点点豆子鸟都喂了,是天生地长的,又不是人屙的。我们这儿摘几颗豆子吃还不在乎。’我心里老是嘀咕。后来我在简师教国文,有次碰到张三爹,他孙子是我学生,一定拖到家中杀鸡磨豆腐大请一次,还教孙子挑一担田中新出的瓜豆孝敬老师。我是永远忘不了这样厚的人情。虽然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的东西。”“酒阑琴罢漫思家,小坐蒲团听落花。一曲潇湘云水过,见龙新水宝红茶”。这是张充和忆起在云南昆明的时光时所作,其中蕴含着几多古意的思念。

张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国往事”

后来,张充和去了陪都重庆,在教育部负责整理国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正式向沈尹默学习书法,但昆曲始终没有丢下,当时章士钊看了她的演出,说她将来要嫁给胡人,还弄得有点不愉快,但后来“事实清楚”,张充和果然嫁给了老外,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这是后话。

抗战结束后,张家十姐弟在上海聚会,后回到苏州。此时他们的父亲、乐益女中校长张冀牖已经意外去世多年,复兴学校的重任就落在了十姐弟身上。张家孩子买了田地祖产,张充和当了首饰,还亲自书写了学校匾牌,大弟张宗和任校长。学校渐有起色后,张充和去了北京大学教授昆曲和书法,张宗和则去了贵州大学教历史和戏曲。张宗和当时离开的理由是,在自家办的学校做事、拿工资感觉不好意思,他一去就是一辈子。

1949年,张家十姐弟各有方向,张宗和坚定地留在了贵州,安心教书。从新发现的他的书信可见,他对新政权充满了信心,甚至有一些“天真”可爱,这也是他身上本质的东西。正如他明知道孙凤竹女士当年已经患上了重病,还是毅然决然地决定和她结婚,婚后没几年,孙凤竹即香消玉殒在合肥张老圩子。这才有淮军后裔刘家与张家再次联姻的佳话。刘铭传后裔刘文思嫁给了张树声后裔张宗和,后来的苦乐生活证实,此乃天作之合。而无论是孙凤竹还是刘文思,都与张充和交情甚笃。

张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国往事”

从1947年秋开始,张充和在北平与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交往。当时张充和寄居在三姐张兆和家,因傅汉思常上门拜访沈从文,两人遂相识。傅汉思回忆称:“过不久,沈从文认为我对张充和比对他更有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就叫张充和,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就连沈从文的儿子沈虎雏似乎也看出了苗头,本该喊傅汉思“四姨傅伯伯”,但却故意拖长音,如“四姨父(傅)——伯伯”。张充和觉得傅汉思忠厚、直接、坦承,且博学有礼。他们很快于1948年11月19日在北平举行了的婚礼,没多久,北平插上红旗,两人随着撤侨大潮去了美国。

在美国的初期,几乎是长达二十年的样子,张充和与傅汉思的日子很是清苦,张充和去了图书馆做管理员打工赚钱,傅汉思忙着考学历准备进大学教书。为了省钱,张充和自己种菜吃,她在给大陆家人信中写道:“我的园中种了白菜黄瓜菠菜空心菜(不长,你可以教我种,若不会种请教人,我几年都种不好),雪里蕻,水疙瘩,小红萝卜。还有几种美国菜,都是平时买不起的。我每天至少两小时拔草,上肥清理下种,分秧忙得很。但非常高兴,心里一烦便去园中做工。身体就很健康。也看出成绩。看草木生长,可以增长生趣,尤其近几年来蔬菜奇贵,你们无论在中国哪一省也想象不到。以谟(充和女儿)今年十四岁,几年前说:‘等我赚了钱,我要吃一棵整的生菜。’你们听了可好笑吧。”

同时,种菜、打理小园也成为张充和排解烦恼的一个方式,她还写道:“我的园子只有三个月的收成,蔬菜供一家五口外,韭菜还送人。只是秋天一来什么都完了。我一天总至少二小时以上弄草。汉斯管堆肥。即是园中所有草头草根都堆起和土化为肥料,厨房中所削下的瓜果皮菜边鸡蛋壳都放在堆肥中,大致一年后即成上好的肥料。这里冬天长,冬天一来就要买蔬菜了。我心里一烦就去搬运肥料,挖地拔草。”为此,张充和还写下了大量的《小园即事》:“当年选胜到山涯,今日随缘遣岁华。雅俗但求生意足,邻翁来赏隔篱瓜。”

张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国往事”

从1949年开始,张充和与张宗和开始跨国通信,一直持续到张宗和病逝。这一年是1977年,“文革”正在收尾。其间十年,张宗和经历风雨,其中痛楚,唯有他自己最深刻。查张宗和给张充和的信,第一封是1949年4月15日,最后一封是1976年12月8日。二十八年里,他们从未断过书信来往,除了交流各自的生活信息外,更谈了很多有关昆曲、诗词、书法、历史、美术等话题,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时不时地在信里憧憬一下再次相见的时刻,会在哪里相见,见了请对方吃什么,送对方、送对方的配偶、送对方的孩子什么礼物等等。一次次可能的相聚成为泡影后,他们从未想过放弃,直到确信大弟去世的那一刻,张充和仍在期盼着踏上贵州的土地那一天:

知爸爸逝世消息,真不知如何措手足,路远山遥,不能一见遗容,一抚骨灰,不能同你们抱头一哭。你们爸爸小我一岁十二天,我们玩得多,吵得亦多,通信亦通得多。我几次申请回国都没有成功,现在打倒“四人帮”即使成功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是我永远爱你们可敬的妈妈同你们下一辈再下一辈,愿你们健康上进,在我死前能见到你们就是幸事。听说丧礼十分隆重,你们爸爸为人是受之无愧的。

希望你们常给我来信,消息不断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心乱不能再写。更希望你们多安慰妈妈了,保重你们自己,不要太悲伤,人生就是这么经过,经过,快乐与忧患是平衡的。心乱不能再写,以后谈。

张充和忘不了的那些“中国往事”

这是张充和获知大弟去世后的第一封信,她说别的朋友去世,她常常要写点纪念的文字,但这一次,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在美国的后期,张充和和傅汉思进入了耶鲁大学教书,生活由此开始得到改善。有段时间,她专心带两个孩子,她说自己这辈子就缺少母爱,因此决定要好好陪着孩子们,为此推掉了一些社会活动。但她最钟爱的两门艺术始终放不下,那就是她在大学里教的书法和昆曲。她的书法取法于古,却不拘泥于古,自由风格,可谓古色今香,沈尹默、董桥、余英时等人都曾有过赞誉。昆曲方面,她成为海外昆曲社的灵魂人物,记不清演出了多少场次昆曲,为中国昆曲,这一世界最美的声音走向世界,做出了她自己的特有贡献。巧合的是,抗战结束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一次到苏州考察昆曲,当时观看的昆曲,就是由张充和领衔演出的曲目《牡丹亭》;张充和的杜丽娘演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被俞平伯赞誉“最蕴藉”。

随着学者们对张充和文化传承的研究,她的名字渐渐走出了她的小园,走出了她的书斋,走向了大众视野。但是她自己始终说自己这辈子就是喜欢玩,抱定了一种态度:“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余生。”她的夫君——著名汉学家、中国诗歌研究学者傅汉思曾称妻子是诗人:“我从自己的妻子张充和那里获得了持之以恒的帮助和灵感,她本人就是一位诗人,一个中国诗歌的终生弟子,以及中华文明最美好精致部分的活生生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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