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4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的無能為力和胎兒如出一轍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8年第44期,原文標題《“我們的無能為力和胎兒如出一轍”》,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的無能為力和胎兒如出一轍

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

伊恩·麥克尤恩坐在我的對面,穿著一件絳紫色的V領毛衣,露出墨綠色的襯衫領子和袖口。相比網上大多數的照片,他臉上的線條鬆懈得更加隨和,頭髮和眉毛也白了許多,就好像在提醒:麥克尤恩已經70歲了。他說,年紀使他開始回頭辨認自己生命裡的那些轉折點,那些當時並不會發現,事後才意識到的重要時刻。如果要寫作一篇小說作為自己的生日禮物,他的主題也許正是“年輕時的一個選擇會如何改變你的人生軌跡”,就像他的小說《在切瑟爾海灘上》結尾的部分。

實際上,如果不是最近出版的《我的紫色芳香小說》在書封上印了“慶祝麥克尤恩七十歲生日之作”這些字,他的年齡應該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不管怎麼說,他依然清瘦、挺拔。更重要的是,他在寫作上始終充滿活力,保持著每一兩年就會出版一部新作的頻率,關注當下的熱門話題——即便他已經寫作了將近50年。

年輕時,他鐘情悲觀主義,寫作初期的作品裡充斥著黑暗的負面情緒。像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床笫之間》,長篇小說《水泥花園》《只愛陌生人》,這些被他形容為“幽閉恐懼症般的、反社會的、表現怪異的兩性關係和性慾的黑暗作品”,使他如願在更多人鍾情寫作中產階級婚姻生活的上世紀70年代的英國文壇中脫穎而出,那時候,他們叫他“恐怖伊恩”。

“恐怖伊恩”的寫作持續了10年,直到《時間的孩子》,麥克尤恩才進入自己的第二個寫作階段。在他看來,35歲到55歲,對一個作家來說是非常棒的階段,既保有年輕時的創作火花和瘋狂念頭,又擁有更成熟的思慮。他開始遵循現實主義的傳統,在寫作前花費大量時間進行背景研究,以便去理解一些專業職能,比如腦外科醫生、律師、工程師、科學家等等。研究的深入程度可以小說《愛無可忍》為例,書後附錄的“臨床病例史”曾讓一些美國評論家信以為真,還為此批評他太拘泥於對那些病例的基礎研究。

到了最近的兩部小說,麥克尤恩結束了這種倚重背景研究的方式,他的寫作再次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完全藉由想象進行。比如《堅果殼》,選用了一個胎兒的視角來寫作,麥克尤恩說,這是他在50歲時不可能想到的。“年紀大了以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會變得更加自由。”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的無能為力和胎兒如出一轍

伊恩·麥克尤恩的小說《堅果殼》

《堅果殼》是一個對《哈姆雷特》進行重塑的故事,尚未出生的9個月大的胎兒,在子宮裡洞悉了母親和叔叔密謀殺害自己父親,意欲霸佔祖產的計劃。據說,這個想法是麥克尤恩在一個無聊會議上開小差時“收到的禮物”——他總是這樣形容突如其來的靈感。當“我頭朝下,在一個女人的身體裡”這句話出現在他的腦子裡,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寫好了半本書。而書的結尾,就是孩子出生。

除了特殊的寫作視角,小說中一句原本無關痛癢的形容也讓我印象深刻:“他們的言語懸蕩在空中,就像北京的霧霾。”因為就在讀到這句話的幾天後,麥克尤恩與他的夫人一起,在一個霧霾天裡,第一次來到了北京。

此行,麥克尤恩是受中國人民大學和上海譯文出版社之邀。在首場公開活動人大的“21大學生國際文學盛典”上,他發表了一篇關於數字革命的演講。據說,他正準備出版的一部新作就是關於人工智能的。他把故事背景設置在了1982年,並稍稍加快了當時的科學進程:一個30歲的失敗者,買了一個男性形象的機器人回家,這個機器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的自然人。之後,他愛上了主人的女朋友。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已經被人類寫爛的老套的三角戀故事。而麥克尤恩想要在書裡探索的是,機器人是否會有自我意識?人工智能究竟需不需要有道德感?我們可以賦予一臺計算機怎樣的道德準則?這是他近來最關注的話題。

另外一個問題隨之而來,在人工智能的發展之下,小說家需要另謀職業了嗎?類似的問題,在麥克尤恩的一生中遇到過很多次——基於互聯網爆炸,小說的滅亡曾不止一次地被預言。他當然認為小說會繼續存活,如他所說,人們正在為由互聯網帶來的海量的不實信息感到困惑,而小說就像是巨大的信息風暴中的一個靜止的中心,嚴肅的小說家將在這個中心繼續探究人心,研究真相以及謊言。

事實上,人工智能如今已經嘗試著寫出了一些詩歌、音樂。麥克尤恩認為“小說是終極測試”——要理解小說所探索的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需要的不只是意識,還有關乎所有情緒的肉體——人工智能想要獲得人類的體驗,必須有此作為參照。否則,它們寫作的只是模仿之作。

演講中,他說道:“當一個人造人寫出了第一部有意義的原創小說時——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天——我們將有機會通過我們所創造的這些‘他者’的眼睛看見我們自己。”

三聯生活週刊:《我的紫色芳香小說》被定義為你“慶祝70歲生日之作”。聽說,它是一個命題作文,如果讓你自己選一個主題寫給“70歲”,你會寫什麼?

伊恩·麥克尤恩:《我的紫色芳香小說》是一個德國藝術家要求我為他的一個展覽寫的文章。我欠他一個人情,所以就答應了。他說不急著要,我就暫時把這件事忘了。等我想起來的時候,離截稿已經只剩兩天了,當時我得了很重的流感,燒得很厲害,頭腦變得不太清醒,然後,整個故事就自然地在我腦海中發生了,於是我爬起來,披上睡袍,到書房裡開始寫作,那種感覺很奇怪,整個寫作過程只花了三四個小時。所以對我來說,它就像是一個禮物,一件幸運之事。

是出版商決定要在我70歲時發表它,他們想送我一件禮物。而這個主題“被竊取的靈感”是策展的藝術家定下的。如果讓我自己來選的話,我可能會選一個已經寫過的故事,比如《在切瑟爾海灘上》結尾的部分,關於年輕時的一個選擇會如何改變你的人生軌跡。

三聯生活週刊:能不能說說那些改變你人生軌跡的選擇,或者說是轉折點?

伊恩·麥克尤恩:對於生命中的轉折點,你只能在事後意識到,當時是不會知道的。(打了個噴嚏)你看生活是多麼不受控制,就像你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噴嚏。到了70歲,你會像是再次回到三歲蹣跚的階段,要學著去做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我還在打網球,還在爬山,但我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個上年紀的人了。於是,你開始回頭看,然後認出那些轉折點。實際上,只有在電影或者某些小說裡,你才會清楚地看到那些轉折點。

我想,結婚就是這樣的轉折點。生物學家達爾文決定結婚的時候,列出了一張表格來對比結婚的優缺點:年紀大了有人照顧,有個伴,但同時不會那麼自由了,諸如此類。但只有在很多年以後,你才會意識到有些事情是多麼的偶然,比如我跟現任妻子的相遇。

當時我前妻想要移居國外,而我想讓孩子們留在國內上學,我們吵得很厲害,媒體也一直在捕風捉影。這時,我發表了《夢想家彼得》。出版商問我要不要做些媒體採訪,我說他們太過於關注我的婚姻,我不想再跟他們打交道了,只找兩家沒采訪過我的媒體吧。她找來了《金融時報》。

我在辦公室見到了這位年輕的女士,她很有魅力。半小時後,出版商來敲門,說另一家媒體來了,我說,不不不,我們還沒聊完,之後又聊了半小時。後來我給她寫了封信,說這次見面很愉快,也許哪天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餐。一年後,我們在一起了。那次採訪錄了音,不過我們一直沒聽過那盤磁帶。

生命中一些無與倫比的經歷往往純粹是偶然,我的出版商當時可以選擇任何人來。除非你相信命運,我不相信。這就是一個轉折點。後來,當我經歷困難時,她總是那麼冷靜,那麼理性,努力工作,成了我的慰藉。

三聯生活週刊:《堅果殼》和你在此之前的幾部小說很不一樣,不再遵循現實主義,可以說它開啟了一個新的寫作階段嗎?也許它只是一個遊戲之作?年齡對你的寫作有影響嗎?

伊恩·麥克尤恩:我年輕的時候,比現在瘋狂得多。我鍾情於悲觀主義的世界觀,所以我早期的作品總是有很多黑暗的、負面的情緒。那時,如果我寫作死亡,是因為死亡還很遙遠。我最初開始意識到自己變老是在有了孩子以後,當你有了孩子,你會希望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更安全,無論它本身有多糟。你和這個世界的聯繫也會變得更緊密,有更多牽掛。

我20多歲的時候,我母親年紀就已經很大了,有一次她對我說,我希望回到45歲。我大笑起來,問她,為什麼不是21歲?她堅持說45歲。等我自己到了40多歲,45歲,然後是50歲,我開始理解她了。那是生命中一個美好的階段,35歲到55歲,即使你不如以前那麼強壯敏捷,只要你健康狀態還不錯,就不會明顯地感覺到年齡的變化。50歲時,你還會覺得自己是30來歲。對作家來說,這也是一個很棒的階段,依然精力旺盛,保有一部分年輕時的火花和瘋狂的念頭,但也有更多成熟的思慮。

那一時期,我的作品遵循的是現實主義的傳統,需要做大量的背景研究,包括對某種專業職能的理解,腦外科醫生、律師、工程師、科學家等等。這像是我寫作的第二階段。

回到你的問題,我的上兩部小說有點像是進入了第三個階段,放棄了那種現實主義寫作的方式,不再倚重背景研究,讓我的想象力自由馳騁,比如用一個胚胎的視角來寫作,這是我在50歲時不會想到的。最近我又寫了一本有關機器人的小說,時間設置在30年前。年紀大了以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會變得更自由。

三聯生活週刊:在這本書裡,你決定讓胎兒無所不知,他的思維甚至比他的母親還要成熟,這種設定是單純地出於敘述的需要嗎?

伊恩·麥克尤恩:胚胎是一個肉體上十分受限的存在,如同一個囚徒,所以我想賦予它最大程度上的思維的自由,什麼都可以談論。大頭朝下,沒多少空間,但在思維上他想去哪兒都行,這就構成了一種張力。我用了一個十分薄弱的藉口,他通過聽播客節目學習其他東西。他接受所有可能的思想,成為某種發聲的代言人。這跟現實毫無干係,沒有一個嬰兒生下來的時候跟我的敘事者一樣,這是一個卡夫卡的世界,就像一條會說話的狗之類。我在美國的時候,人們一直問,這是一部反墮胎的小說嗎?這就是他們的視角。我的回答是,這是一個38周大的胎兒,已經沒法墮胎了。

三聯生活週刊:這本書出版的時候正值莎士比亞逝世400週年紀念。有很多作家都在當時重述了莎翁的作品,你的寫作也是在這個框架之內進行的嗎?

伊恩·麥克尤恩: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完全沒想到400週年的事情,之後,我的出版商也不想把這本書放進這個系列裡,而是作為一本獨立的書出版,我對此沒什麼意見。多年來,許多作家都在以莎士比亞為主題寫作,他對我們的想象力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莎士比亞創造了很多詞,很多短語,大概有3000多個,我們今天把它們視作習語來用,其實都是他的發明。那些從來沒讀過莎士比亞的人也都在使用他發明的日常用語,甚至還有一本類似辭典的書記錄了這些詞句。他的影響浸透了我們的文化,沒學過歷史的英國人從他的劇作裡瞭解歷史,雖然這不是完美的學習來源,裡面有太多戲劇化的處理。很多人對浪漫愛情的最初想象也來自他,哪怕在因特網,後工業時代,他依然左右著我們的意識和想象。所以作家們總會不斷地回溯到他那裡,我所寫的一切也沒有什麼創新,而是隸屬於這個悠久的傳統。

三聯生活週刊:為什麼選擇《哈姆雷特》作為故事的母本?

伊恩·麥克尤恩:我認為哈姆雷特是世界文學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虛構小說人物,他不是某個類型的人,不代表善或者惡,他是第一個有自我意識覺醒的人類,也可能是被虛構出來的最睿智的人。他面臨的困境,和我們在談論道德和政治的時候如出一轍,對我們無能為力的問題發表意見。所以,胎兒、哈姆雷特和我們的無能為力在某種程度上是一樣的。

三聯生活週刊:在人大的演講中,你所談的主題是人工智能,就這個主題寫小說時你對這個領域進行了很多的研究嗎?你認為小說的創作中,有什麼是人工智能無法替代的部分嗎?

伊恩·麥克尤恩:新書完全沒做研究,這是我一直以來的興趣點,故事設置在過去,沒有發生的過去,這本書的寫作相當隨性,儘管它有一箇中心的道德問題,但我希望它讀起來有一些幽默的趣味。

人工智能已經能寫詩、創作音樂,我認為,寫出好的、有意義的小說是一種終極測試。人類的第一要素是擁有一個身體,而不只是意識。小說探索的是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要讓機器理解這一點,就要讓機器理解肉體的感受,痛苦和喜悅,所有的情緒都跟肉體相關。如果機器也能體會,它才會通過終極的測試。目前它們寫作的都還只是模仿。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