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4 當圖書編輯混在北京

當圖書編輯混在北京

感謝出版業的逃跑者們。謝謝你們在離開時留下了理想的火種,讓更年輕的人們看見了火光,併為之嚮往。

當圖書編輯混在北京

(本文基於真實事件整理,人物為化名)

01

“你這工作,我隨便找個大學生都能幹。”主編罵完這句,趙空決定辭職。他29歲,做了近6年的營銷編輯。

這句話並不能算壓垮他編輯生涯的最後一根稻草。兩條腿的營銷編輯比四條腿的蛤蟆好找,趙空在入職這家國內某大型出版公司前,已經坦然接受了這條規則。

“罵我沒什麼,主要是工資低,假如你一個月給我5萬,隨便罵,我還能在旁邊誇您罵得好。”沒錢就沒尊嚴,假如錢給到位,沒尊嚴也行,但沒錢真的不行,這就是北京。

總之,趙空感謝主編給了他決心——辭職並暫時離開北京。相比之下,差點進入出版業的高高很難再離開北京。

當年趙空入職國內某大型出版公司時,高高研究生畢業在即,因為身邊太多像趙空這樣的朋友,高高也選了一家民營出版公司面試,得知實習期3個月工資4000,轉正後稅前5000後,她表示需要考慮一下。

招聘信息上雖然薪資不詳,但明確寫著待遇高於業內平均水準。高高垂頭喪氣地從出版公司出來,掏出手機一查,很多公司都說自己薪資水準高於出版行業平均水平。她覺得自己加上學前班,寒窗苦讀20年,想找個月薪7000的工作應該不算過分。

路過一家餐館,她研究櫥窗上貼著的招聘啟事,普通跑堂的一個月3000塊,還包吃住。所謂“出版行業平均水平”究竟是多少?

高高諮詢了一位出版業的前輩,對方橫著嘴斜著眼問她:“你配嗎?你做過幾本書?你有營銷經驗嗎?就是太多你這樣的年輕人,出版業才越來越差。”不是,是您這樣的人太多了,出版業才不會好。這句高高沒敢說出口。

後來,高高在體制內找了份與圖書有關的工作。工資比民營出版公司給的薪資低1000,但她拿到了北京戶口。

高高入職後和趙空約酒。高高問趙空為什麼進出版社。趙空說剛來北京時才22歲,覺得此生能與書為業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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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混在出版業的趙空,連傳銷組織都嫌他窮,最終放棄洗腦,將其放生。

2018年,清明節,趙空和網友相約一起去濟南,抱著去不了愛琴海去看看趵突泉也行的樂觀心態,結果最後連趵突泉也沒見到。

一到住處,朋友以幫忙保管為由,要走了他的身份證。趙空覺得朋友真貼心溫暖。還沒等到他說謝謝,朋友先說:“有個賺錢的項目,瞭解一下?”趙空仍抱有僥倖想:不能是進了傳銷組織吧,我就是來看趵突泉的。

轉瞬項目負責人推門而入,握住趙空的手說:您好,我是濟南傳銷俱樂部的一員。

一天之內,四個人輪流來他房間介紹了整個項目的盈利模式,每人2小時,線上金融產品什麼的,趙空沒大聽明白。但以營銷編輯的直覺看,騙局拙劣。趙空想:“搞傳銷的幹嘛要騙做營銷的呢?”大家都是一個理論體系內的。

好不容易熬過一天,比高中上課都累。下課後趙空拽住朋友問:“現在,我們能出去玩了嗎?”

對方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勸他:“你沒有夢想呢?你看你,在北京沒對象、沒房子,工資那麼低,你不想賺錢嗎?”趙空仔細想了一下,他愛錢,但他更相信這輩子賺不到錢,或許進了出版業後很容易產生一種宿命感——財富什麼的,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第二天組織裡又來了四個人。輪流給他畫大餅,先投入10萬,一年翻10倍,那可是一百萬。“你賣多少書才能賺這麼多錢?”趙空被問得啞口無言。

“你是不是沒錢?”組織者又問,趙空撒謊說他有。對方不理他,繼續說“你可以管朋友借錢。”並遞來手機,趙空心動了。但想了一圈身邊的朋友們,大多是編輯,想不到誰能掏出10萬塊。

第三天,組織部又派人來,一開門看見趙空蹲在窗戶邊喊,“求你們別說了,我不想賺錢。把身份證還給我,不然死給你們看。”

組織者輕輕說了句“你沒救了。”便把身份證還給了他。

沒想到脫身如此簡單,趙空整夜沒睡編排出的劇本根本沒用上。幾個月後,在繁忙瑣碎的工作間隙,他突然意識到不是靠智慧脫離了傳銷組織,而是被踢出局的。

趙空說,傳銷俱樂部裡的人大多是在北京工作的白領,廣告傳媒和時尚業居多,看上去都挺體面的,比他有錢,也比他對錢更有理想,所以在遙遠的濟南做一個永遠不會成真的發財夢。

而他的理想仍然是當初剛來北京時,不計後果地以書為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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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傳說海南島有一種特有的植物,名叫見血封喉。此樹有劇毒,一旦接觸到傷口,會導致心臟麻痺,血液凝固,最終窒息而死。

趙空喝多後跟我們講起他30歲的打算,找一棵見血封喉樹,坐在樹下慢慢死掉。

“真的,只有你們這種文藝青年才淨想這些沒用的東西。”高高聽完趙空的30歲願望,滿臉鄙視。

高高說,在北京光有戶口還不夠,還得有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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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7日,北京公積金貸款買房新政落實的一刻,辦公室的一位同事哭了。同事剛簽了買房合同,還沒來得及辦公積金貸款。調整前,每個人能貸120萬,調整後,同事最多貸款30萬,而高高只能貸10萬。到嘴邊的房子飛了,高高看同事哭,她也跟著哭。

整個2018年,高高坐在房屋中介的後車座,逛遍了北京,從二環到六環,下班後看房,成了她這一年唯一的娛樂活動。

中秋節,中介特意送了高高6只大閘蟹,高高養在洗臉盆裡不敢碰,螃蟹跑進廁所和床下,捉螃蟹的間隙,不忘虛偽地發微信給中介大讚螃蟹好吃。

因為收了這6只大閘蟹,她覺得不買房對不起中介。

高高總在買房與不買之間“其實租一輩子房子又怎麼著呢?外國人也是這樣的活的。”過兩天又說“我他媽的砸鍋賣鐵也得買房。”我們總覺得高高對買房的執著,像有口惡氣要出,可能是當年那個橫嘴歪眼的出版社前輩,也可能是整個出版業。

時間回到幾年前,從出版公司失落而歸後,高高跑到學校超市買了罐研究生三年一直捨不得買的高級酸奶。“當時超市背景音樂放著‘想要征服的世界,始終都沒有改變’,我竟然聽哭了。”並決定推翻之前的出版夢想。

當晚,高高報名了《人民日報》招聘。殺到面試環節後,“面試官問我看不看《人民日報》?最喜歡哪個版塊?我回答俠客島。他們的表情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那是一種將高高視為危險分子的表情。

她開始調整自己的思想態度,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真正的黨員,鐵血丹心。她積極參與考試、面試,最終爭取到了目前的工作,一份在體制內與書最近的工作。

高高總說,買了房就把戶口轉出來,然後無後顧之憂地迴歸出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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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趙空常和編輯朋友混跡在鼓樓片區喝便宜的酒,省出來的錢又花在了打車回五環外的家。有次沒忍住吐在了車上,司機管他要200元作為賠償。酒醒後,他佩服自己在昏迷的狀態下還能和司機講價,最後100元成交,他覺得這是一種因貧窮而生的本能。

從此喝到想吐,就是趙空的警戒線。一氣之下他決定搬進城區,算了算省出打車費正好補上了房租差價,只是住房條件差一些。好在從此喝完大酒走路就能回家,扶著路邊的垃圾桶自由自在地吐,他覺得有尊嚴多了。

住了半年,趙空突然接到中介通知,因為他住的屋子恰巧是隔斷房,公安明天來砸牆,24小時內他必須搬出去。當時,趙空正帶作者在外地籤售,立刻買了第二天最早機票,全價。

晚上睡不著,他便去馬路上溜達,恨不得走回北京。沒有人知道那一夜他是怎麼熬過去的,罵他的主編不能,我們這幫朋友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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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趙空在公安局即將抵達的陰影下倉促收拾東西。帶著行李,坐在馬路邊找房子,匆匆搬進新家,前後不超過24小時。

因為高高的單位屬國家直接管理,住房公積金不受北京地方政策影響。在2018年的最後一天,凌晨接受了男友求婚,上午和男朋友去民政局領證,下午找中介籤合同買房。前後也不超過24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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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辭職後,趙空決心成為一名自由職業者,他停繳了五險一金,並提取了公積金,斬斷了作為社會性公民的基本福利保障。

他用那些錢買了張比火車還便宜的機票,一口氣飛到了海南,接著輾轉於湛江、廣州和深圳。

某天晚上,他在珠江邊掃了輛共享單車,從6點騎到9點,從傍晚騎到黑夜裡去。他形容這三個小時——久違的快樂。

“每天日復一日的工作,反而會消耗掉你對圖書的熱愛,而且進了出版社之後,雖然每天泡在書堆裡,但我幾乎不怎麼讀書了。”面對一群剛進大學的00後,趙空難得一本正經地傳授經驗。00後顯然對不時髦的編輯職業毫無興趣。趙空彷彿像看到一群傳銷組織裡自己,假裝認真在聽而已。“但一輩子能和書在一起,真挺幸福的。”

趙空在珠三角流浪期間,高高看了部1995年的老電影,名叫《混在北京》。

電影講述了90年代一家出版社裡的編輯們的故事。一群文化人擠在筒子樓兼集體宿舍裡,為灶臺、打開水叉著腰罵街還算磊落,關起屋門說別人壞話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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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騎虎難下的時代,外面的世界在經濟體制改革浪潮下換了一波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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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領導天天說銷量第一、面對市場,要賺錢,拉著漂亮女編輯陪客戶跑業務,順手佔女編輯便宜。

求穩的編輯夫婦商量如何從讀者腰包掏錢,老婆說:“女子美容365天,用檯曆的形式出,一定能賺錢。”老公說:“現在的人們有錢了,除了愛美,還愛吃。咱們啊,今年出美容,明年出美食。”“對對對,我們還可以策劃一套指南叢書,比如說血型指南、健美指南、婚姻指南。”

碰上沙新(張國立飾)這種編輯,他說“我不幹!這純粹是在浪費紙張。”

沙新之流以最後的讀書人自居,試圖肉身抵制潮水方向。他看不慣穿世道突變,在街上和穿著流裡流氣的市井青年起了衝突,反被青年們一拳拳摔在地上,配著電影背景音樂“咱們老百姓今兒個真高興!”正是90年代知識分子的滑稽一摔。

但這一摔之後,他們站起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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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對著電影感慨,三百六十行,恐怕只有出版業對照三十年前的電影,一點兒沒變。

電影中有部分取景於人民出版社,高高曾這裡實習半年,一頁書紙也沒摸過,整天幫領導記賬跑報銷,但看到電影裡的老社樓,仍非常激動。

電影最後,那些擁抱潮流的編輯們過上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生活,沙新帶著即將生產的老婆收拾行李偷偷回了老家,跟誰都沒道別。

當圖書編輯混在北京

火車即將進站時,沙新說:“說心裡話,我還是最喜歡北京。”

這是電影的最後一句,也是很多人離開時說不出口的一句話。一說恐怕要哭的。

離開北京的人,把理想埋在這裡,等著更年輕的血液灌溉,留在北京的人深諳必須交出什麼才能留下來。誰都沒輸,也沒贏。贏的只有北京,從外面看永遠是一座活力充沛的理想花園,等我們進來後才發現,這裡不過是一地雞毛的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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