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2 疫情之下,南京基層醫生的生活與反思

疫情之下,南京基層醫生的生活與反思

這不是一個人的殊死抗戰,而是一群人的休慼與共。你所需要的,不是逃離,而是直面它的勇氣。

上面這句話是《鼠疫》封面上的一句話。書裡有句名言:要了解一座城市,簡便的辦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勞動,如何愛並如何死亡。

疫情蔓延之際,關於武漢的一切,像極了《鼠疫》裡的描述:善與惡,美與醜,誠實與謊言,恐慌與冷靜,崩潰與理智,絕望與失望,統統都像照在鏡子裡一樣,印在了每個人的心裡。有人責問武漢的領導,有人怒斥哄抬物價的奸商,有人指責逃離的旅客,有人責備不戴口罩的老人。有人感動醫務人員的付出,有人面臨大災逆行而上,有人募捐,有人傾囊相助。但是,大多數的人,都在積極地響應著政府的決策,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為疫情的控制做著努力。

疫情之下,南京基層醫生的生活與反思

武漢市民在外出行時©Reuters

也許有人會說,這些都只不過是朋友圈裡的罷了,至於我們的城市,具體如何,誰也一言難盡。的確,想要全面準確地描述一段時光、描述一個城市或者城市裡的大部分人,確實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是,如果將範圍縮小到只描述一個生活在這個城市裡的人的所見所聞,難度就會小了很多……好了,說到這兒,應該立即進入正題,敘述一下這幾天的情況。

1

除夕的前一天晚上,下班後,七點鐘不到,我就早早地睡了。孩子在客廳裡玩,父親在臥室裡讀佛經,母親在廚房裡準備過年的菜。過了一會兒,孩子推門進來“媽媽,你怎麼睡這麼早?”

燈光刺了我的眼睛,我從被窩裡伸出腦袋“媽媽明天要上班,只有兩個醫生,媽媽要養精蓄銳”。

孩子過來,抱住我的頭,用臉頰蹭我,“可是媽媽,我想讓你陪我嘛!”

我扳過她的小臉,上下左右各親一下“乖,聽媽媽的話,媽媽累了,今晚要早點休息,要不然明天就沒力氣了。”

“可是媽媽,我真的想讓你在客廳裡陪我玩一會兒嘛!”

我真的很累,不想下床,“你聽媽媽說話的聲音,是不是啞了?”

孩子頓了一下,點點頭。

“要不你跟媽媽一起早點兒睡覺吧。”

孩子將頭埋在我臉上,我撫摸著她的頭親了幾下,她就乖乖地脫了衣服,拿著ipad上了床躺到了我旁邊。

睡前聽故事,是孩子每晚的必修課。往常,她聽的都是熊爸爸講故事、一千零一夜、西遊記、寶寶巴士、猴子警長、晚安媽媽睡前故事……可是,不知道從哪天起,她聽的東西變成了新型冠狀病毒性肺炎。“媽媽,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在醫院裡見過嗎,有一種病叫新型冠狀病毒性肺炎,是從野生動物身上來的,會傳染的。你一定要戴口罩,儘量呆在家裡不要出門,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

我吃驚地親了一下她的額頭“你怎麼知道這些?”

她愉快地笑起來“我是聽故事上說的呀!”

2

第二天,除夕。

我七點鐘醒來,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候後,嗓子腫痛突然變輕了,全身的痠痛也一下子全都不見了。母親煮了荷包蛋,做了煎餅,我吃完後,神清氣爽地去了單位。自從十二月以來,我好久都沒有這樣精神過。天冷後,病人倍增,每天都像打仗似的,一整天忙碌下來就會累得精疲力盡。

雖然已經到了除夕,但醫院裡全年無休。南京並不是疫區,我所在的地方也不是市中心,我工作的地方只是一個小醫院,但是小醫院裡也有小醫院的忙碌。

早上,天空陰沉,落著毛毛細雨。從七點鐘開始,大廳裡就有人開始排隊。我知道這將會是十分忙碌的一天,必須將有限的時間全都花在刀刃上:不喝水,不上衛生間,說話快速,走路小跑……前一個晚上充足的睡眠給了我極大的好處,整個上午都精力充沛。十一點半下班時,上午的病人全都看完了。查看電腦,總共接診了五十一個人,平均四分鐘看一個病人。

疫情之下,南京基層醫生的生活與反思

同濟醫院發熱門診,許多患者在排隊等待叫號。新京報記者 向凱 攝 ©新京報

期間,區衛計委來了人,在大廳裡的預檢分診處停留了一會兒後,來了診室,車院長陪他們進來。

我在一診間,正在給一位咳嗽的老太太聽肺臟,來人站在門口。我抬頭看了一下,一位是譚科長,一位是金主任,還有一位我沒見過。金主任在前面,戴著口罩進來,認出是我,就過來詢問情況。

“白菜,今天你也上班的?”她進來,站在病人身後。

兩年前,我跟著金主任一起出過差,十分欣賞她的做事魄力。此刻她穿著黑色的夾克,戴著淡藍色的口罩,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讓我有種久別重逢的喜悅。

“金主任!”我愉快地喊了一聲。她等我看完病人後,問了一些發熱病人的情況,然後再三囑咐我一定要戴好口罩,一定要注意手衛生,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她比兩年前更加幹練了,在這個疫情蔓延、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病人密集的地方,她突然出現在這裡,讓人驚喜,並覺得溫暖。她走後,我們將發熱病人的就診流程重新做了一些調整:預檢分診臺從大廳深處的柱子旁移到了大廳門口的靠牆處,並放了展板,展板上重新張貼了發熱病人的就診流程,預檢分診登記處新放了全市配有發熱門診的醫院名單,並增加了告病人及家屬書。

對於新的調整,值班的艾迪醫生和我都覺得,新的流程和安排比之前的更合理,更規範。

後勤的鄭科長拿來了一盒堅果、半袋水果,那是節日期間的慰問品。上班時間,我們都沒有時間吃,艾迪分給我一半“拿回家給孩子吃吧!”

下班路上,刷了一下朋友圈:武漢的醫用物資告急,感染人數成倍上升,全國各地紛紛啟動衛生應急一級響應,各地派出了醫療支援隊,團圓之時醫務人員遠走他鄉,逆行而上。關了手機,有人打電話過來問我“你們醫院裡有口罩賣嗎,外面藥店裡都買不到口罩了。”我愛莫能助,醫院裡的口罩也供不應求,早上就有同事在朋友圈告知親朋好友,望能諒解。

武漢封城那天,艾迪領了一百隻外科口罩,供應處在群裡再三強調“物資緊張,近期進不到貨,各位醫生護士一定要節約口罩。”接班的人每天都在清點,每天都在做交接,但口罩減少的速度還是要比預算的快很多。

3

除夕的白天終於過去了,有驚無險,雖然忙碌,但累並快樂著。

晚上回到家裡,吃完飯後看春晚。其實我已經多年不看春晚,也已經不太在意春節的儀式感。但這似乎有些丟失傳統文化。孩子才六歲,應該有傳承。於是,我準備了三個紅包,喊孩子進來,讓她先給爺爺奶奶,然後再給她一個。孩子很開心,母親也很開心。

小時候,是父親發紅包,我們都眼巴巴看著他數錢。平時父母會吵吵鬧鬧,但父親發紅包的時候,母親就會眉開眼笑,合不攏嘴巴,她特別愛數錢,一遍一遍地數,彷彿數一下就會變多了似的。

母親數完自己的紅包後,問父親“白菜給你發了多少錢?”

父親在沙發上拿東西“我還沒有看呢!”

“你應該也給我發個紅包,白菜給你的,你給我分一半吧!”

我們都笑她是財迷“媽,你怎麼這麼貪呀,我不是都給你了嘛!”

“白米也給你發了,你也沒給我分呀”,父親不給她。母親只好笑著作罷。

母親是舊式的北方女人,總覺得男人是一家之主,即便現在父親已經老了,並且他們都是和我住在一起,但她仍然覺得父親應該給她發紅包。

姐姐姐夫要從新疆來,但大年初一才能到南京。小時候,過年飯都是母親和姐姐倆準備,所以母親說,明天的大餐,等你姐姐來了再做吧。

大年初一九點半,母親做好早餐後催了我好幾次,但我仍舊不想起床。快到十點時,父親說“你姐姐快到了,我出去接一下。”

我這才趕快起床。他們在路上時,我再三囑咐,一定要戴好口罩。父親出門前,我讓他戴上口罩,並告訴他最近的疫情情況。父親拿出來一包3m口罩,那是他在門口貼春聯的時候,對門的鄰居送給他的。鄰居跟父親說他們單位給每人發了一箱,並囑咐父親出門時一定要戴著口罩。

原本,父親對我說的這些話,並不在意,覺得那一切都很遙遠“不會有那麼嚴重的,就算是一千多人,那也是全國範圍內的,江蘇也沒幾起,南京也更沒有幾個人,不會那麼湊巧就碰上。”我要給他講道理,怕講重了他心裡有疙瘩,就說“網上說,任何人都不能心存僥倖!”父親聽我上綱上線,就打斷我“好,好,我戴……”

他戴上鄰居的口罩出了門。

半小時不到,姐姐姐夫就來了。他們都是聽話的人,口罩是戴著的,但就是戴得不太正確,鼻樑上的鋁條沒有壓下去。我讓他們換了衣服,馬上洗一下。姐姐猶豫了一下,父親站在客廳裡看著我。

我知道他們心裡都是怎麼想的,他們一定認為我這是過於矯情,是在嫌棄他們。換做平常,一進門就讓人全部換衣服,的確有些不禮貌,但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寧願被他們誤解,也要保證一家人的平安。

姐姐姐夫一起進了廚房,她一來,家裡就充滿了年味,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姐夫的手藝比我想象的好很多,香噴噴的菜做了一桌子。

天空一直在下毛毛雨。姐姐帶著姐夫在河岸邊走了一圈,回來時說“一出門手機上就來了短信,說盡量不要出門,不要聚會。出門一定要戴口罩。”

疫情之下,南京基層醫生的生活與反思

2020年1月25日,湖南瀏陽一口罩廠復工,每天可生產KN-95型口罩1.5萬個,一次性隨棄式口罩18-20萬個©梨視頻

4

大年初二,又輪到我上班。我起床時,姐夫已經把客廳的地拖完了。原本姐姐和姐夫打算出去一趟,但外面又在下雨,只好作罷。

初二的細雨下了一整天。下午三點多,車院長突然匆匆忙忙從外面進來,一邊戴口罩,一邊問“今天誰值班!”

錢醫生說,是我,怎麼呢?

車院長問他哪個電腦可以聯外網,有一份資料要馬上打印出來。二樓康復科的電腦,外網速度比較快。倆人匆匆出去。五分鐘後,我突然聽到警報響了。半小時後,錢醫生回來了。我問“發生了什麼事?”

錢醫生說“你看群裡。”

我這才看到錢醫生髮的信息,在他的轄區,出現了一例與已確診新型冠狀病毒性肺炎密切接觸者,車院長是臨時調回來上門做流調。但出門前,聯繫到接觸者,那人正在另一個區,因此臨時又轉介了,所以剛才的警報就又消除了。

晚上八點鐘,以前的同事S醫生打來電話,問我最近怎麼樣,今年過年有沒有回老家。我告訴他“除夕和過年我都上班的”。他正在下班的路上,說從除夕到現在,每天都在加班,最忙的時候,夜裡要加班到兩點鐘。末了,他說“一定要戴好口罩,儘量不要出門,注意手衛生,保護好自己和家人”。

敘事到這裡,似乎都只是記了些生活中的流水賬,無關愛,無關生死。但節日的盛典、人類的意志,全都擋不住生老病死的自然選擇。過年幾天,醫院裡仍然每天都要來幾個開死亡證明的家屬,他們的家裡躺著正在等待火化的屍體。刷看朋友圈,疫情死亡的人數仍舊持續在增加。

空蕩蕩的街道上,車輛十分稀少,每天凌晨,小區裡都會噴灑消毒水。網上出現了很多段子,過年哪裡都不出去,情侶們窩在一起,只能做局部運動。有一個姑娘在網上問“從除夕到現在,我們總共運動了四十次,你們呢?”大家權當這是一個笑話,但換個角度看,誰又能說這不是愛情的終極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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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空蕩的街頭©6park.com

5

初三,我休息,陪姐姐姐夫坐船出島,來我的新居。姐夫第一次來南京,本想帶他們去趟玄武湖或者燕子吉的江邊,但玄武湖和燕子吉的江邊都是封閉的。於是我們步行繞了一大圈,步行到家裡。路上行人稀少,年輕人全都戴著口罩。但有一個老爺子,騎著電動車,不停地咳嗽,並且往地上吐痰。在這次病毒蔓延之際,老年人的確做得沒有年輕人好。

往常出島,我都是坐經過二橋的大巴,但這次,為了帶姐姐姐夫看長江,也為了避免人多減少空氣傳播病毒,我們就坐了免費的大船。輪船駛過江面,船下波濤滾滾,遠處煙雨迷濛。姐姐和姐夫站在船頭拍照。一對年輕的情侶也走到船頭,相擁而坐。我望著不遠處的長江二橋,拍了一張全景圖。長江二橋上設了醫療點,弟兄單位負責測量進入南京的車輛登記和測體溫,我認識的葛醫生是這次疫情爆發後第一批來到二橋上守護的醫療工作人員,他穿著白色的隔離服,戴著眼鏡,出現在朋友圈裡的新聞採訪裡。

初三的雨十分細小。我和姐姐帶了傘,但都沒有撐起來。我們一路走,一路說起很多小時候熟悉的人和事。小時候,我們倆總是打架,我和她的性格格格不入。但就在半年前,我在家人的群裡和她爭吵過一次後,父親跟我說“以後不要再和姐姐這樣說話,你應該尊重她。”

也許她那次傷心了,我們爭完後,她把我拉黑了。我看著手機上突然發不出去的信息,猛然想起了她的種種好處來。想起往事,想起她的付出,不由地熱淚盈眶。那天,我告訴她,往後餘生,我待她就像待父母,我如何待父母,便如何待她。

我們沿著南京空曠的街道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候後,到了我的新寓所。我為他們彈了一首古箏,雖然不太熟練,但姐姐還是覺得有些驚喜。我說“這是陳一天買的”。門口的櫃檯上有從西班牙直郵過來的紅酒,姐姐說“房間裡有些冷,你把空調打開,姐夫喜歡喝酒,你把杯子拿過來吧。”

開了空調倒好酒,我到廚房裡準備幾個下酒菜。冰箱裡塞得滿滿的,父親年前買的麵食全都長了毛,我扔掉後,姐姐把蔬菜放進去“東西這麼多,媽媽怎麼說你這裡什麼都沒有!”。

我一邊切紅肉,一邊說“媽媽沒過來,她不知道,年貨是陳一天買的”。

6

初四,陳一天來了,因為疫情,過年時間,他經常去加班。我準備了菜,準備了酒,準備了茶,但是,陳一天除了喝茶,別的一切全都顧不上。我們一直聊天,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他說“飛機上有批武漢來的旅客,連同機上所有的人,全都在南京,疫情就在我們身邊,你知道嗎?”

我說,“我知道,早上就看到消息了。”

他掛起外套,洗了手“這段時間,還是要格外注意的”,他下巴的鬍鬚有些長了。

窗外菸雨濛濛,窗臺上的長壽花快要開了,玻璃瓶裡的蘭草根鬚越結越深,房間裡變得溫暖起來。

陳一天說“你在一線接觸病人,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晚上一定要早睡,要不體力跟不上。”

我說“我知道!”

陳一天又說“你一定得好好的……記得嗎,有天晚上,月亮很圓,我們在小區裡散步,你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我說“記得。”

電話響了,陳一天要走,臨出門前,我教了他一遍醫務人員洗手的方法,“關節、手指、指甲、手腕,一定要全都清洗到”。

陳一天說“好!”,他一邊按著我的指導洗手,一邊說“我學會了。”

陳一天出門了。我再次拿起床頭的書,翻到《鼠疫》的第一章:要了解一座城市,簡便的辦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勞動,如何愛並如何死亡……

這不是一個人的殊死抗戰,而是一群人的休慼與共。你所需要的,不是逃離,而是直面它的勇氣。——法國阿爾貝.加繆。

疫情之下,南京基層醫生的生活與反思

《鼠疫》 阿貝爾·加繆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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