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父親的憂愁

從小到大,感覺父親一直都很愁。

由於父親不願多說,我曾私下問過母親,父親到底愁什麼,母親說等我長大自然會懂得。

我小時候居住在家屬院,西邊有個籃球場,雖然只是紅磚鋪就的,但卻是我的“百草園”,陪我度過了大部分的週末和假期。一日獨自練球正酣,同院相識的一位老人欣然加入,雖已古稀之年,卻是健步如飛,我不禁嘖嘖驚歎:

“爺爺好身手!”

“我的球技比起你爺爺還差點兒”,

“您認識我爺爺?”

老人一邊用手比劃,一邊講述,紅磚地上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被夕陽拉得越來越長。


父親的憂愁

這時我才知道,爺爺年輕時,文藝體育樣樣精通,而且書法自成一家,是這位老人非常尊敬的籃球隊長,也是父親自認一生都難以超越的偶像。

但是命途多舛,爺爺作為知識分子,文革中沒能擺脫厄運,含冤而死。父親那時剛剛十八歲,作為黑五類分子,學習成績雖是名列前茅,卻只能退學。親友側目,前途渺茫,家中又失去爺爺的支撐,一夜之間,愁字填滿了父親的臉。

困境之下,隻身北上。本是溫室養育的鮮果,卻要承受寧古塔的寒冬。父親居住的小屋,房頂上露著一個大洞,雪花時有飄入,零下幾十度,卻僅有一床棉被,蓋住腳就蓋不住頭。身為長子,少時家境優越,多受寵愛,他自小從未進過廚房,不知水何時開,米何時熟,只能吃自己做的那半生不熟的飯。由於是外鄉來的盲流,還要飽受鄰里的冷眼。年輕的他,遍嚐了世間的艱辛,落下了一身的病痛。


父親的憂愁

最摧殘人的不是身體受累,而是精神的煎熬。由於身份特殊,社會紅利都與父親無關,這使他的脾氣日漸暴躁,一件微不足道的瑣事,就能觸他所怒。在田間勞作之時,鬱悶上來,把手中的工具一扔,跑進山溝大聲吶喊。那時的他,整天忙於生計,無法通過寫作來發洩,只能鬱鬱寡歡,愁容滿面。

文革過後,政策平反,我們一家人終於結束流浪的生活,回到了久違的故鄉。父親成為了教師,傾心傳授,埋頭苦幹,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變命運。但是改革開放初期的二十年間,社會風氣一切向錢看,實用主義抬頭,教師的待遇和社會地位並沒有得到重視,甚至成為一個弱勢群體。自認書香門第傳承的父親,很難在這樣的環境中高興起來。

那時我還小,對於父親的愁緒感知不深,真正有感受,是在我成家立業後。

我參加工作後,很不適應體制內的環境,本身不諳世事,再加上升遷的機會被偷樑換柱,一氣之下,辭職下海。

這件事情,父親是極力反對的,在他眼裡,我一向文弱,又無特長,辭掉鐵飯碗,靠什麼生存呢?何況當時我還沒有結婚。但我意已決,“世界這麼大,我想去看看”。


父親的憂愁

有一次長時間出差,母親早早地準備好我的行李,囑咐父親送我到1公里之外的站牌。坐在自行車後面,聽到父親說了句“感覺載不動你了”,我心裡明白,父親載不動的,是他的愁。

兩個月之後回到家中,發現父親頭髮竟然白了許多,聽我說話心不在焉,我不好繼續興奮地講述出差的所見所聞,轉而詢問家裡的情況。我家包括奶奶在內,四口人擠在一處不到40平米的平房宿舍,我已到婚齡,婚房還沒著落。父親單位要集資建樓房,他想要個三居室,正好可以安置一家老小,同時還能解決我的婚房。但是所需金額,對於父親當時微薄的薪水而言,就是天文數字。我剛參加工作,沒有積蓄,父親很清楚。他本是醉心於研究學問之人,沒有經濟頭腦,從無外快。不會吸菸的父親,竟然夾起了菸捲,繚繞上升的煙氣,並沒有緩解他的愁緒,只能是借煙消愁愁更愁。

一開始,我拍著胸膛跟父親承諾,我結婚的事情自己解決,不用他來費心。父親看了幼稚的我一眼,也沒再說什麼。若干年後,看到易中天教授接受採訪說起自己上百家講壇講課的原因,是因為單位房改房,他依靠工資買不起,來百家講壇就是為了掙外快。那一瞬間,我理解了當時父親有多愁!

父親的憂愁

困難總會過去,父親在自己東湊西借買的樓房裡居住了十年,就搬入了帶電梯的新商品房。這十年間,國家逐步提升教師的工資待遇,我的事業也慢慢步入正軌,父親緊縮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退休後,父親加入了詩詞協會,開始了他的詩詞創作之路。我想,安享晚年的父親應該不會再愁了。

但是這些終究沒能讓父親真正高興起來。

父親的憂愁

由於跌宕坎坷的人生經歷,父親對於職能部門人浮於事,社會上的勢利眼等等現象,深惡痛絕。中國千百年來形成的官本位思想,使得一些本職工作,變成了資源把控,而一些摧眉折腰事權貴之輩,又助長了權利的囂張氣焰,加速了腐敗的步伐。父親每辦理一件小事受阻,憤怒之餘,內心的惆悵就會無限的升起。從古至今的文人,大抵都有生來就憂患的心緒,進亦憂,退亦憂。

父親對家庭生活的憂愁,已經逐漸解決,但是他心裡其他的憂愁,不知何時才能消除。


作者注:疫情期間只與父母團聚一日,甚是掛念,有感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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